第5章
太後神色一僵,窗外雨珠叮鈴咚隆地落下,衝刷著皇宮角落中看不到的骯髒。
「不過,父皇去的那晚上沒有下雨?那天下午,兒臣原本在養心殿想與父皇玩兒捉迷藏,就躲在那個黃花梨木的櫃子裡,可兒臣睡著了,一直到晚上才醒過來。」
我陷入了回憶裡,喃喃地說:「那天晚上的養心殿好靜,靜得隻有太後的聲音。」
太後緊緊抓住床幔,嚅嗫著唇,死死地盯著我。
我嘆息一聲:「那天晚上,太後支走了太多人,導致您說的話,兒臣都聽得一清二楚。」
「你一直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太後咳嗽了幾聲,嗓子仿佛一個破風箱呼呼地喘。
「您指的是哪一件事情?」我問,「是您不能生育,從娘家抱來了一對雙生子呢,還是您害死了孝懿純皇後呢?又或者,您用毒殺孝懿純皇後的方法,一樣毒殺了父皇呢?」
「哀家真恨,當初沒有把你和你母妃一起送走。」
太後咳嗽得臉色如豬肝,手一下一下地拍著床沿。
我給太後掖了掖被角,道:「太後一直防著兒臣,從不吃兒臣送來的東西。可兒臣送來的東西都是無毒的呀,真正有毒的是那隻大迎枕,太後很喜歡裡頭的香料。」
「你這個大不孝的東西——」太後的眼睛裡有無法掩飾的驚慌失措,我看著她的臉,難以自持地想,父皇死之前,是不是也像她這麼無助,這麼恨?
她想叫人進來,可雨聲這麼大,壽康宮的婢女也被我支走,有誰能聽到太後的呼救?
我把太後漸漸沒了力氣的手放回被子裡,輕聲說:「太後,您放心去吧。」
09
太後的葬儀非常高調,比之當年孝懿純皇後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跪在眾人中間哀哀哭著,眼神卻在蕭大將軍蒼白的臉色上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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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岐山鎮守邊關,手上握著二十萬兵權,非詔不得入京,此次太後薨逝,他才能回京參加葬禮。
蕭家人來了不少,裴霜霜在林墨的攙扶下,更是哭得快要暈過去,絲毫不顧及自己已有身孕的事實。
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空隙,我在凝熹堂更易喝茶,抬眼看見裴霜霜也走了進來,我趕快招呼她坐下:「榮華你有身孕,即便傷心,也要注意些才好。」
此刻四下無人,裴霜霜退去傷心欲絕的神色,咬牙切齒地瞪著我:「是你對不對?壽康宮的宮女說了,最後一個去給太後侍疾的人就是你。」
我裝作不懂:「最後一個侍疾的人的確是本公主。」
看我不承認,裴霜霜也沒辦法,她深吸一口氣,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她換上那副純善柔和的笑容,端起茶盞:「皇姐,其實我們早就見過呢。」
我點點頭,笑道:「那次在林家別院,似乎是本公主與你的第一次相遇。」
裴霜霜笑容更甚,低頭啜飲:「那次皇姐認出了那支白玉纏枝響鈴簪,氣急敗壞地對驸馬說我是賊。」
我回憶了一下,贊同道:「的確如此。」
裴霜霜的護甲劃過茶盞,發出冰珠落玉盤的叮當之聲:「可惜驸馬不信。」
那次林墨與我爭吵不休,他鐵了心相信裴霜霜,最終以我狼狽敗北為收尾,他漲紅了臉,把裴霜霜護在身後,字句鏗鏘地對我說:「霜霜不會。」
我偷偷在晚上大哭了一場,但也就是那天之後,我對林墨興趣全無。因為我知道,他喜歡的是路邊柔弱的小白花,而不是與荊棘相伴相生的玫瑰。
林墨喜歡的,是他能保護的,而不是比他還要奪目的。
我放下茶盞,看了看裴霜霜,嗤笑道:「但是本公主實在是不懂,為何我再三說過,對林墨不感興趣,你還要拿著這件事耀武揚威呢?」
裴霜霜的笑容也漸漸露出幾分陰冷:「因為皇姐說過,我想要的,隻能靠別人給,我想告訴皇姐,我不靠別人的施舍,而是靠自己去搶。」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裳,道:「那拭目以待。」
蕭岐山回京之後,以太後送行為由,在京中的蕭家大宅住了下來,蕭岐山是太後的兄長,膝下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優秀,年紀輕輕軍功赫赫,很受先帝賞識。
但是裴楚對此卻坐立難安,這些年來,他的疑心病越來越重了。
我調查過,裴楚並不是蕭岐山的兒子,他隻是蕭家庶支抱來的孩子,因此在面對蕭岐山和他的三個兒子時,裴楚總是心存疑慮。
「皇姐,蕭岐山這次賴在京城中不走,他的三個兒子也在京中,他是不是對朕有了不臣之心?」
我看著裴楚在御書房中轉來轉去,悠悠開口道:「皇上多心了,蕭大將軍定然是忠君之士。」
我瞥了一眼案上的奏章,上面有不少都是為蕭岐山歌功頌德的,其中還有一份是建議給蕭岐山的大兒子封爵的。
不用懷疑,這些都是我讓人送到裴楚跟前的。
雖然裴楚忌憚我,但是太後已死,我又剛替他殺了裴江越,現在我就是他最信任的人了。
但是裴楚緊皺的眉頭並為松懈半分,隻是嘆了口氣讓我出去。
出宮的時候,我見到了蕭岐山,他朝我行了半禮:「見過嘉裕公主。」
我瞥了他一眼,道:「本宮記得這枚扳指,還是先帝賜給蕭大將軍的。」
蕭岐山軍功累累,自然一身傲氣,此刻站直身體,微微點了點頭:「公主好記性。」
我微笑:「不耽誤蕭大將軍面聖了。」
蕭岐山入宮的理由想想也知道:他是來為自己的三個兒子請封的,還想求一個世襲的鎮遠大將軍之爵,由大兒子承襲。
裴楚氣得夠嗆,裴霜霜挺著肚子去為蕭岐山說和,還被裴楚大罵一通:「你的公主之位是朕給你的,此刻你居然幫著蕭家說情?」
我想起蕭岐山那枚扳指,就能想象到他在裴楚面前是如何的跋扈傲物。
提起蕭岐山,齊戎一也面露嘲諷:「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夫,憑借太後威名才坐到如今的位置,如今居然敢一口氣給三個兒子討賞。」
我正在書桌前練字,似乎對齊戎一的話充耳不聞,他有些著急,道:「你不準備對蕭家動手?」
我把剛寫好的字拿起來,遞給齊戎一,笑道:「你看看本公主的字如何?」
齊戎一嘀咕著看向手裡的宣紙,卻突然眼前一亮:「推波助瀾,縱風止燎耳……」齊戎一思忖片刻便笑了起來,「公主寫得一筆好字。」
又過了幾日,有幾名言官聯手彈劾蕭岐山,說蕭岐山在揚州修建了一座宅邸,侵佔良田不說,其中以一千二百八十一顆夜明珠作點綴,整塊的紫檀木作門檻,其中樓宇亭臺湖山俱全,甚至超過了皇帝行宮。
原本蕭岐山還想狡辯,可狀紙累累,蕭家人無從抵賴。
新仇舊恨,最後落得個滿門抄斬。
世人都說,此情此景像極了當年的孝懿純皇後,孝懿純皇後薨逝不久,寧家便出了事。
我在公主府的書房中,默默地將一張寫著蕭家的宣紙投入火盆中。
10
很快就到了秋天,秋季圍獵向來是皇室的傳統。
裴楚點了幾個後妃隨行,還有不少躍躍欲試的貴族公子,浩浩蕩蕩地前往了圍場。
裴楚撥了一匹毛色雪白的馬給我,讓我解悶。
往年圍獵,林墨是必然會出現的,他武藝高超,每年圍獵都能拔得頭籌。
如今裴霜霜的肚子越來越大,他也就沒來,在公主府中一心一意地伺候裴霜霜。
這日,我正騎著那匹白馬在圍場中闲逛,男子們都和裴楚去了圍場深處狩獵。
我騎馬的技術是很久之前裴江越教的,現在有些生疏了,想趁著這個時候多練練。
原本我隻打算在密林外圍轉轉,但不知怎的,這匹馬卻焦躁不安,和前些日子的溫順大相徑庭。
白馬越來越狂躁,帶著我奔進了樹林深處,我控制不住它,此刻跳馬一定會落得個癱瘓,於是隻能拽緊韁繩,被馬帶著走。
樹枝哗啦啦地從我耳旁掠過,一些枝丫把我的騎裝都勾破了,風呼嘯著在耳邊喧囂,頭頂的樹枝越來越茂盛,遮天蔽日的,讓人透不過氣。
白馬在樹林中莽撞地狂奔,我心中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一聲憤怒的虎嘯傳來,我轉頭一看,在不遠處的樹葉後露出了一隻老虎血紅的雙眼,這白馬闖進了深林中,驚擾了這隻老虎,它似乎很久沒有進食,猛地朝我撲來。
我來不及思索為何圍場會有這種兇猛野獸,隻能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試圖駕馭這匹馬,但這馬被老虎一驚,更加不受控制,在樹林中東馳西撞。
白馬仰頭長長嘶鳴一聲,我聞到了空氣中四迸的血腥味。
回頭一看,這老虎不知何時撲上來,咬斷了白馬的後腿,我護住頭,猛地超前摔下去,後背重重地撞在樹幹上,讓我仰頭吐出一口腥甜的血。
那老虎餓急了眼似的,將白馬撕咬吞吃。我看得惡心不已,想站起來逃跑,但是四肢百骸都痛得厲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隻老虎抬起頭朝我過來了。
熱騰騰的血氣和老虎皮毛上的鮮紅,讓我人生二十三年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戰慄。
老虎吃了個半飽,正眯著眼在我跟前踱步而來。
此時,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射穿了老虎的眼睛。一人飛身而下,手中長劍捅進老虎的脖子,老虎吃痛,猛地往半空一躍,那人輕盈拉開距離,又換成弓箭,頃刻間連射四箭,箭箭正中老虎要害。
那老虎嘶吼一聲,轉頭朝樹林深處跑去,我費勁地抬起頭,看見齊戎一朝我奔來:「公主——」
我看清了是齊戎一,這才安心地閉上眼暈了過去。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裴楚正一臉擔憂地坐在我的床前,看我睜開眼,他面露喜色:「皇姐,你醒來了?」
我暈暈沉沉的,費了半天勁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裴楚先招呼著太醫給我診了脈,聽太醫說我受傷不是很重,隻需要臥床調理幾月即可,裴楚這才松了口氣。
「朕已經命人嚴查了圍場的侍衛和下人,一定會給皇姐一個交代。」
裴楚頓了頓又說:「皇姐身邊的那個面首,身手當真是不錯,如果不是他發現皇姐的馬有異常,恐怕皇姐此次兇多吉少了,不知皇姐是從哪裡尋來這等奇人?」
我沒力氣說話,裴楚又叮囑了幾句,才從我的帳篷離開,齊戎一從屏風後閃身出來,冷笑道:「你這個皇弟,當真是虛偽至極。」
臉上稍微做些動作都會牽扯到傷口,疼得我直抽冷氣:「那匹馬被人訓練過,你常去的那片林子附近,樹上被人塗了香料,那馬聞到就會發狂……被塗了香料的樹木也很有講究,一步一步地把馬引到老虎面前。」
齊戎一從懷裡掏出一個香囊打開,裡面是一片樹皮。他在外遊歷多年,自然見多識廣,這種香料人聞不到,馬卻十分敏感,他特意切了一塊樹皮帶了回來。
「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事事說穿呢?」我招手示意他給我倒杯水來。
喝了口水後,我才說:「我幫他殺過太多的人,知道他太多的事,他要殺我,倒也正常。」
「那就讓他把這個皇位交出來。」
11
冬至時分,宮中舉辦了宮宴,京城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都被邀請過去了。
此時裴霜霜的月份大了,她的身子向來不好,太醫囑咐她一定要在公主府中靜心養胎。
林墨原本不準備去宮中的,但裴霜霜朝他甜甜地笑:「皇上恩典,怎可拂了他的面子?」於是,林墨答應裴霜霜自己會早些回來,讓裴霜霜一個人待在公主府中。
夜晚很冷,裴霜霜畏寒,翻來覆去間還是覺得有些冷意,她支起身子,朝屋外喊著:「春剪,再添一個炭盆。」
外頭靜悄悄的,沒有人回答裴霜霜的話。裴霜霜覺得有些奇怪,又叫了幾聲,卻還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有人回應。
裴霜霜莫名覺得有些害怕,她翻身下床,一手捧著自己的肚子,一手想拿一件披風。
一道黑影在裴霜霜身後無聲地閃現,裴霜霜感覺到危險逼近,回頭的瞬間卻已經暈了過去。
此刻皇宮中燈火通明,這場聲色犬馬的宴會也已接近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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