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後半夜三點鍾。
赧淵毫無預兆地在劇組群裡下達通知,《江微之死》的重頭戲定在早上拍攝,讓各個組準備到位,繼而群裡的消息就不停冒出,畢竟大家都心知肚明,倘若重頭戲沒拍好,這片子跟廢掉毫無區別。
連熬夜刷微博的夏鬱翡也第一時間出來跟赧淵申請,她願意籤署封口協議,想去拍攝現場圍觀。
路汐身為這場戲的主角,是最後才刷到消息的。
拍攝地點在一處地勢離蔚藍色海洋邊緣的月牙形小山巖上,現場已經連夜布置完畢,完美地將劇本所寫的場景如出一轍地還原出來。而除了燈光師和場務等人在監視器那邊架起椅子吃早餐外,隨著分秒走過,也陸陸續續來了不少演員。
這場戲,赧淵指名要在日出時分開始拍攝。
導演還不見人影。
但是路汐來了,迎著微涼的海風,她卷起劇本握在手心,身穿了條顏色很紅的裙子,暫時沒上妝,肌膚未施粉黛的緣故,襯得她那張臉蛋瞧著愈發幹淨清純。
而路汐還未和在場的工作人員打招呼,一眼便看到山巖邊上的巨大鐵籠。
是真正意義上可以將人禁錮起來的鐵籠,頂上系著吊威亞設備,而鐵門處纏繞著很粗的鏈子和一把生鏽的鎖,靜靜地在那兒,被天光籠罩著。
光是看一眼。
便會憑空生出一種會被海底溺斃的窒息感。
即便是將劇本研讀了千千萬萬遍,親眼看到這幕時,路汐呼吸剎那停止,連整個世界都寂靜下來,她眼下無物,隻有這個鐵籠,極其僵硬著朝方前方走去,每走一步,腦海中都會出現一道和自己很像的聲音,在重復地提醒著她,曾經的選擇是付出了何等的代價。
無人告訴她。
將會孤獨地面臨怎樣的無望境地。
有道聲音飄來,是燈光師在遠處說,別靠山巖邊太近,當心掉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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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道聲音更近飄來,卷起某種強烈的憤怒朝她襲來,下一秒,路汐在恍惚間看到江望岑的臉,是成年後蛻變成了一副古典俊美卻凌厲的模樣。
她的幻覺並非假象,是真實的,江望岑出現在了她面前:“你想死嗎?路汐?”
場地內,對於一個陌生男人帶著數十名黑衣保鏢闖進來,大家都震驚了瞬。
有人反應靈敏,察覺到氣氛像是尋仇,起身想阻攔。
卻遭到保鏢強行驅逐離現場,哪怕喧鬧的環境下,有人放言威脅要報警都無濟於事。
江望岑更是視若無睹周遭的一切,隻是手掌掐著路汐的脖子,盯著她的眼睛,聲音沙啞:“我問錯了,死的那個又不是你,你怎麼會想死,拍這場戲是什麼滋味,嗯?”
掐著她脖子的手逐漸力道加重,幾乎要到擰斷的程度,路汐卻沒有半點反抗,對著江望岑笑,一直笑著很輕地說:“你猜啊?”
她語氣裡幾乎是挑釁,江望岑的理智在逐漸崩塌:“你想逃出江家,為什麼不保護好江微?不保護好她,為什麼要教會她忤逆父權……路汐,她明明可以謹小慎微在江家活著,是你滿口謊言給她編造了充滿假象的未來,害死了她。”
“江微在江家也叫活著?”路汐仰起頭,被海風吹亂的發露出雪白臉蛋,忽然又笑了:“被父權壓制,被小三上位的母親長期語言暴力,連家裡保姆都敢私底下虐待她。江望岑,你不愧是江樹明的血脈啊,一樣的父權至上主義。原來在你眼裡,江微是不能有自己的獨立人格。”
“我知道你恨死了我。”
路汐又說。
這是她初次見到拿著債務書尋上門的江望岑之後,就心照不宣的事情。
可是她何嘗沒在痛苦煎熬的歲月裡也恨過江望岑。
恨他是哥哥。
為什麼要自以為是覺得江微的人生就該這樣沒有自我意識的麻木度過?
為什麼不教會江微去反抗,隻教會了她去承受和畸形的自省呢?
“你根本不知道江微連睡覺都在做著解脫原生家庭的美夢。”路汐表情平靜,除了有些白之外,不到幾秒,感受到江望岑掐著她脖子的手掌不受控制地發抖,臉蛋又露出笑,卻是一個殘忍至極的笑容:“七年前我的選擇沒有錯,我沒有錯……江望岑,你憑什麼說我有錯啊,憑什麼?”
“你沒有錯嗎?”
“我沒有錯。”
“我再問一遍,你錯了沒有!”
“沒有,我沒有錯!”
無論江望岑額際青筋暴起,怎麼掐她的脖子。路汐都堅定不移自己就是沒有錯,她用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去幻想倘若她另一種選擇,大家的人生會怎樣?江樹明的集團會不會在白城如日中天?
而同樣,路汐也用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去認清這個結局走向的現實。
她沒有錯。
江望岑腦海中的理智終於在這刻崩塌得徹底,將她拽到了山巖邊上的巨大鐵籠前,像是扔一個此刻無力反抗,任命運去擺布的破木偶,將她扔進去,目光猩紅:“你逃出宜林島那晚,江微卻一個人孤零零被鐵籠禁錮在深海裡,夜晚的海水好冷。路汐,你沒有錯嗎?這個鐵籠原本就是你的,遲了七年,那你也該親自體會一下這深海的水到底有多冷。”
此刻的路汐,消極的意識已無法控制身體,就這麼悲憫平靜地看著他陷入極端瘋魔的模樣。
下一秒。
天際的日出猶如血,襯得他面容神色呈現出幾分陰霾森然,抬起手臂,直接啟動吊威亞設備,用那把生鏽的鎖困住路汐的逃生之路,將她推向了大海……
第48章
鐵籠墜入大海,蔚藍色的海水很冷,湧進來將路汐淹沒的頃刻間,也將她的靈魂從這具易碎的單薄軀殼裡倏地撞擊了出來——
時光在渙散瞳孔裡迅速地倒退,猶如是黑白電影畫面,最終定格在了七年前的一個盛夏夜裡。
窗外那顆歪脖子樹上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路汐抱著書包,藏身在了赧淵居住的這間逼仄得可憐的出租屋裡,等他謹慎地確定無誤門外沒人跟蹤,鎖了門。她才腿發軟,坐在鋪著潔白床單的床邊緊咬著牙關說:“我爸爸是個好人,他沒有助紂為虐為江氏集團做事……赧淵,我整理遺物時發現了爸爸的日記本和爸爸這些年假裝效忠卻在潛伏著收集到的江樹明犯罪證據。”
赧淵轉身停在門前站住幾秒,少年的他過得清苦,褲腳和衣袖總是沾著髒兮兮的塵埃。見路汐眼淚大顆的砸掉下來,隻能給她遞紙巾:“路叔日記都寫了什麼?”
路汐那張臉蛋的斑駁淚痕擦不幹淨,白到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破碎,卻很快隱忍著哭腔說:“江樹明為了霸佔宜林島這片自然生態海域,他拿債務和我逼爸爸火燒海島,想讓那些原住民無家可歸……”
路瀟身為曾經的守塔人,要他草菅人命地幹這事,跟把他逼上絕路沒有區別。
“犯罪證據給我。”
“赧淵?”
“你放在身上,江樹明不會放過你,給我,讓我替你。”
“不可以。”路汐紅著眼眶搖頭:“江樹明殺過人,他在白城還開了一家瘋人院,裡面關的都是和他生意上或多或少有牽連的人,我爸爸如果沒自盡,最終下場也會被關進去,你要是替我拿了證據,也會被關進去。”
“我知道你心裡有計劃了,是不是?”赧淵是最了解她的人,沉默的瞳孔微微壓緊,低聲問:“我能幫你什麼?”
路汐垂眸看了很久懷裡的書包,手指尖攥得很緊,被打斷後,再次說話的模樣非常堅定,盡管聲線輕得在微微顫抖:“我把江樹明這個惡魔犯下的罪惡曝光出來,爸爸日記裡有提到一個善良正直的楊正林警官,赧淵,我要把這些交給楊警官。”
路汐是三日前,就已經發現了路瀟生前留下的這些東西。
她看完日記,才醒悟為何江樹明要一直試探她關於家中遺物的事。而這三日,路汐回到江家別墅,慶幸自己生了一張很會騙人的無害皮囊,又懂得善加利用,她連枕邊的江微都瞞過去了,與此同時又想好了計劃……
用三日的時間。
路汐去跟容伽禮分了手。
赧淵盯著她發白的小臉:“你不想牽扯他進來?”
“容伽禮的爸爸找過我,給我看了一卷錄像帶,是他降生起的天之驕子人生。”路汐坦誠地說著,有些苦澀地笑了:“我知道他爸爸是想我知難而退,休要糾纏他的兒子。”
赧淵沉默了下來。
路汐與容伽禮的家世猶如天塹之別。
他和江微的何嘗不是?
“我可能會死。”路汐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輕聲往下說:“我在外人眼裡本就是一個父親債臺高築又寄人籬下的孤女,被人衡量得毫無價值……容伽禮是一個很好的人,他要知道了肯定不會冷眼旁觀,但是我對他的愛情是真誠的,不帶一絲想攀附豪門的野心和利用,更不想他為了我爸爸和江家的恩怨深仇,去動用容家的權勢和江樹明鬥法。”
路汐預料過可能會前路未卜,但是江樹明逼死爸爸,又破壞了宜林島自然生態環境。
她接下來的人生,沒有其他選擇。
想過死。
也想過能在這場計劃裡全身而退的話:她回到宜林島找赧淵前,已經先去找了容伽禮,恰好意外得知他即將被家族召回去,要永遠離開那棟地理位置僻靜的別墅了。
這也意味著,他要回歸那個讓普通人隻能高高仰望的真正世界。
已經決心分手,路汐無法說出挽留的話,隻是開口求他能不能在燈塔那片海漲潮的夜間見一面?
她想。
她還活著,一定會赴約,將分手真相告訴容伽禮。
…
出租屋光線極昏暗,靠頭頂微弱光亮照明,路汐白皙的手指將書包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張單薄的信封和銀行卡,交給赧淵的動作,幾秒裡像幾個世紀一般漫長,她唇齒張合努力地一字字交代清楚:“證據和日記本我藏在了宜林島,地點寫在了信封內。赧淵,白城到處都是江樹明的眼線,你可能一靠近警察局就被人抓了。別去,你偷偷的把信封放在楊警官家裡。”
“好。”赧淵接過,又說:“我爬窗戶進去。”
“這張銀行卡是我爸爸留下的遺物,他給我攢了一筆讀大學的錢,放你這。”路汐怕丟失了,而書包裡還藏著一枚蝴蝶鑰匙,她稍作猶豫了沒給赧淵藏,繼而攥住他的腕骨,緊緊地很用力,像掩飾內心的不安:“不要打開信封,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你,送完信就到我們曾經的秘密基地碰面……”
她和赧淵還太小了,除了將證據交給正義的一方外,無法去抵抗外界。
隻能滿身泥濘地躲起來。
躲到江樹明被送上審判的法庭,所有猶如噩夢一樣的罪惡都徹底結束。
“江微知道嗎?”赧淵問。
“不知道。”路汐語氣輕輕的,又說了一次:“她不知道的,最好什麼都不要知道。”
江家別墅是沒法再回去了,白天找借口離開前,無意中暴露出的那些細微破綻足以讓一直盯緊監視她的江樹明起疑心,是進是退,眼下局勢都由不得路汐說了算。
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幻化成了無數隻手把天真以為會走進光裡的她,無情地往最寒冷的深淵裡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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