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穿著短打,牽了一頭驢,板車上坐著一個婦人,懷裡抱著一個扎著衝天辮的小丫頭。
我騰地站起,把半個身子懸在窗外。
那是……爹娘嗎?
一家三口停在了賣烙餅的攤前,小丫頭抓著娘的衣服,指著烙餅攤撒嬌。
娘拍下丫頭的手,看動作是讓爹走。
可爹笑得憨厚,不知道說了什麼,把娘哄得對著他的背重重拍了一巴掌。
爹從衣服裡掏出銅板,一個一個捻開數著放到小販手中。
比臉大的烙餅,他撕成兩半。
一半塞到娘懷裡,一半放在丫頭手上。
攤販指著遠處跟爹說了什麼,讓爹好一個吃驚。
一家三口說說笑笑,牽著驢車從我眼前逐漸消失。
瞧著去的方向,正是鄭適登的家。
他今天大婚,在外面撒喜錢呢。
或許他們也是去沾喜氣的吧?
我的視線黏在他們身上,嘴巴張開,可喉嚨緊閉,怎麼也擠不出一點聲音。
突然想起來,被賣給牙子那天,好像也是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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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氣,抽身回到屋裡,把窗戶關上。
鄭適登送的月餅,我還沒吃。
我饞得厲害,從中挑出個還算完整的。
放了幾天,早就變味。
我囫囵吞棗咽下,噎得幹嘔出淚花。
祭月時,大伙都說今年的月亮十分圓。
會是一個好年。
69
聽聞琅嫔娘娘生了個公主,又被封為妃。
皇帝輟朝三日,說是大喜過望,要陪小公主。
洛娘悶悶不樂,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一整天,我和紫徽輪番路過張望,唯一聽到的就是裡面的抽泣之聲。
與此同時,洛娘做起甩手掌櫃。
讓我和紫徽一起協商著處理樓中事務。
我們驟然接下重擔,忙得不可開交,紫徽在樓下與客人周旋接待,我在樓上處理大小雜事,好歹沒有出岔子。
也是皇帝重新上朝的第四日。
我在後院小門的角落,見到了洛娘燒紙。
她一襲白衣,背影蕭索,長發垂落,發梢用一條麻布系上。
火光映照在她慘白的臉上,依稀可見蜿蜒的淚痕。
此景,不正是祭奠亡人?
我瞳孔緊縮,心裡已有分明,往後退了一小步,覺得不該撞破此事。
洛娘聽見聲音,回首望來,愴然一笑:「鵲兒,你過來。」
我踟蹰向前,站也不是,隨她一起跪下。
剛才站得遠,和洛娘面對面才發現,她眉間多了一顆朱砂痣。
燐燐火光之中,她似是洛娘,但瞧著又不太像了。
洛娘給我一沓黃紙,我接過與她一起燒。
她說:「我與姐姐年紀相差不過一歲,娘生下我就咽氣了,到死沒給爹留個男孩,爹惱她,對我們姐妹也是非打即罵。」
「姐姐對於我來說,也算半個娘。」
「我七歲時,鄉裡給爹說媒,是隔壁的寡婦,唯一的條件是聘禮要給她爹娘五兩銀子,爹掏不出錢,連夜把我們賣到挽春樓。」
「姐姐聰慧,甚至在鄉裡就跟著童生習字,而我隻能拾人牙慧,沾她的光,她彈琵琶,我就跳舞,因為與她眉眼十分相像,媽媽對外說我們是雙生子,討個『並蒂蓮』的彩頭。」
「別說皇上愛她,就連王爺最先要選的也是她。」
「姐姐進宮後,我跟了王爺,他讓我學姐姐,步伐儀態,甚至是琵琶都必須學精。」
「但我不怨,學姐姐我心甘情願。」
「如今……」洛娘往火堆裡添紙,火舌差點舔舐上她的指尖,「如今她走了,全天下與她最像的隻有我。」
她忽然轉頭,看著我輕聲呢喃:「也不是,打我買你那天就發現,你和她的眼睛很像,又都生了一顆觀音痣。」
「說起來,為這三分像,我既不想買下你,又怕你去了更糟的地方受罪。」
「水婆子、麟哥兒,他們都是心眼實的好人,照顧你,我放心。」
「但水婆子瘋病治不好,教不了你學問,恰巧柳娘進樓,我尋思著讓你跟她也是好的,起碼不會大字不識,隻知道如何浣洗衣裳,如何挑水不費力。」
「可柳娘死了,你又被王爺點中,跟我姐姐一般,命裡波折太多,我幹預不來。」
「但我又想啊,既定的命運讓你走不掉,我就看緊些,讓你跟紫徽一樣,活得自在些,不受欺負,性子磨堅毅圓滑點,年歲上來,我添錢給你去置辦宅子開個店。」
「我見識淺薄,唯一能想到的最好結局,就是有個家,有個能糊口的行當,總覺得你還小,放你出去會走錯路,要把你們都拴緊點。」
「怎麼拴著拴著,拴到如今,一切都變了呢?」
「崔公公給我傳話,說姐姐預感大限將至,給我送了許多東西,連同她在宮中的心腹眼線,一並交予我。」
「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上面那位是個實打實的瘋子。」
「他既愛姐姐,又輕賤她,折辱她,把她磋磨得要死了,又纏住不願撒手,又是請大巫,又是請喇嘛,要用人命給她延壽。」
「我的姐姐是菩薩面,菩薩心,早在五十條人命血淋淋橫陳在她面前時,心就木了大半,本來要帶紫徽進宮,也塞給我,不帶了。」
「人命怎麼可能給她延壽?」
「既然注定是要死的,他又想起我來。」
「我和姐姐是『並蒂蓮』,他不願接受姐姐死,那我就要替她活。」
「有今天這個造化,全有賴我們那位死不瞑目的王爺,總在皇上面前說,我多麼多麼像姐姐,存心刺激皇上呢,那位記得牢牢的。」
我聽得面有懼色,又十分憂心。
憂心洛娘進宮前途未卜,又恐懼當年血洗挽春樓的慘案再度發生。
洛娘這時攥緊我的手臂,一字一句道:「明日,挽春樓就沒有洛娘了,你且記住,挽春樓大火,燒焦的便是洛娘。」
她字字泣血:「這是我求鄭相得來的最好的結局!一入深宮,我與你們要聯系便難如登天,我結交的人紫徽都認識,從今往後,你與紫徽便是挽春樓的新東家!」
我被掐得鑽心疼,要疼到靈魂裡,把今天洛娘的話都記牢。
艱難問出一句:「那紫徽……」
洛娘打斷:「她不知道,也不能知道,她沒你心思細,藏不住事,怕我還沒走,她先哭鬧起來,先一步去找我姐姐。」
洛娘松手,一捧黃紙燒得幹淨,她拭幹淚,將我一並牽起。
火光越來越暗,最後隻有火星子撲哧撲哧掙扎。
我在幽暗中,聽洛娘一遍又一遍讓我答應她。
「替我照看好挽春樓,好嗎?」
我點頭,洛娘不滿意,又讓我重復起誓。
「我一定會照看好挽春樓!」
洛娘終於笑了,她讓驚魂不定的我先回去。
在我身後。
洛娘說:「鵲兒,對不住了。」
「如遇意外,去找鄭適登。」
70
隔天夜裡,洛娘房裡走水。
連燒了三間屋子,等撲滅時,裡頭隻剩一具焦屍。
紫徽哭暈過去,又自己轉醒。
掙脫旁人,連爬帶滾到屍體身側,對著面目全非的臉扒著看。
別人過來勸她,紫徽大喊:「不是,這不是洛娘!」
她祈求的目光挨個落在所有人身上,喃喃:「相信我啊,她不是洛娘……」
我衝過去捂住她的嘴。
紫徽咬在我的虎口上,好大的蠻力,沒等我啊出聲,就瞧見血往外冒。
我繃緊全身的力量,把紫徽強按在懷中。
「她是洛娘,燒焦了,紫徽,你認不出來而已。」
「紫徽別鬧了,讓洛娘好生走吧。」
71
紫徽高燒不退,夢裡都在叫洛娘。
挽春樓閉店半月,重新整修,等到再開張時,紫徽似乎好了。
但她堅信洛娘沒死。
她託人去尋,說是有賊人擄走洛娘,她請一個人我就要打發一個人,後來紫徽聽不到回音。
開始訴諸神佛,一有空就要往廟裡去。
求菩薩把洛娘還給她。
後來菩薩也不管用,她把挽春樓的菩薩像,連同一個關公像一並砸了。
說他們是沒用的東西!
好在,一切井然有序,挽春樓又開張了。
當天賓客盈門,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我學著洛娘的樣子,與來往賓客把酒言歡,剛給一位大人斟上酒,有龜公過來提醒我。
「鄭相來了。」
我手上的動作一頓,抬頭望向門外,許久不見,鄭適登依舊豐神俊朗。
他在人海裡精準地將目光鎖在我身上。
我揚起笑臉,多是嫵媚動情,顧盼間還有一絲盼情郎的哀怨。
「鄭郎,把奴冷落在挽春樓,讓人好生想。」
我看鄭適登的笑容收斂成薄唇一條線。
於是乎我笑得更開懷了。
72
當夜,服侍鄭適登入睡。
他把我抱在懷裡,要我枕在他心口。
我聽到那有力的心跳,聲聲入耳。
他低頭,溫熱的鼻息撲在我額上,我聽他沉聲說:「你是真想我,還是真怨我?」
我環住他的脖頸,送上一吻。
似是字字真情:「當然想你。」
鄭適登輕笑:「那就是怨我。」
我嬌嗔,推開他滾到角落,做負氣姿態:「既知道我怨你,還要多問。」
鄭適登沒來抓我。
隻是說:「我如今不是來給你撐場子了嗎,小東家。」
後也無話。
我聽他平穩呼吸,一宿未曾睜眼,也一宿未曾睡著。
從前以虛情掩真意,太過稚嫩,讓人一眼戳穿。
而今,真假難辨,還是長進頗多。
翌日,服侍鄭適登起床,他臨走前在我唇畔落吻。
意味深長道:「小東家,莫讓我失望。」
73
後來,正值秋闱,京中各地考生湧入。
挽春樓被書生的酸臭味腌得入味,短短幾日,關於挽春樓各位姑娘的詩詞便傳唱出去。
可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紫徽想乘勝追擊,商議起舉辦詩會,廣宴才子。
我心裡打突,總有些不放心。
但眾姐妹都同意,兼紫徽是個強硬性子,隻能同意下來。
詩會由紫徽全權打理,我近來身子不爽利,吃不下飯,就沒過多插手。
挽春樓從前辦過活動,大家熟門熟路。
詩會辦得盛大,讓挽春樓在京中風頭無雙,每日賓客似要踏破門檻。
連帶著紫徽面上有光,走路都步步生風。
我卻在屋子裡吐得昏天黑地。
紫徽路過,又倒退回來。
冷不丁來了句:「你這樣吐,可別是有了身子。」
她說完就走,留下我在房裡仿佛被雷劈中。
連忙遣人去請大夫來,又不放心,讓婆子小心點,避開人。
婆子答應,但是請來的郎中卻是個眼生的。
他診脈,山羊胡抖了抖,張口恭喜,說我已有兩個月身子。
我讓人給賞錢,把他客客氣氣請出去。
待到一個人,我卻雙手撐住額頭,覺得喘不上氣來。
仔細回憶,每次避子湯我都喝得積極。
還能漏了什麼不成?
我腦中第一個想到的不是鄭適登,而是洛娘。
想到她踩著一攤血,一步一步遠離那個滾落而來的人頭。
我惴惴不安,捂住小腹就像想讓他遲點再來。
74
一連數日。
我還未作決斷,是告訴鄭適登還是悄悄打掉孩子。
更不敢去揣度鄭適登的意思。
其實還是留有一絲念想,留個孩子陪我或許也好,但挽春樓又並不是個養孩子的地方,給鄭適登……他離開母親也未必能被善待。
自始至終,我都沒想過鄭適登是否會因孩子娶我,這種事,發生了才叫可笑。
可還沒等做好決定,房門卻在夜裡被兩個婆子一腳踹開。
當我被按跪在地上時,才慌亂中看到門口站著的一個女子。
那人一見便知是大家閨秀,圓扇遮住半張臉,能瞧見她眉目中顯而易見的嫌惡。
「是她?」女人問。
婆子掐住我的臉,給女人看:「就是她,有顆痣的,沒錯!」
女人頷首,外頭候著的婆子就端著一碗黑褐色的湯藥走進來,她走得快,湯藥濺出幾滴掉在地上,我仿佛在那地板與湯藥的碰撞中聽到慘號聲。
我面色慘白,頭發在拉扯間散開,與那夫人相比,好不狼狽。
幾次想抬手,都被婆子折下,連張口的餘地都沒有。
還是女子發話,讓人松開我。
她問:「你要說什麼?莫不是懷了野種還想生下來?指望用孩子來要挾讓相爺抬你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