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遍地是扯下的斷發。
姑娘臉腫了,紫徽脖子上多了一個紅紫的牙印。
那姑娘歇業許久,紫徽頂著牙印滿堂亂飛。
像是在炫耀她的軍功章。
如今她會念詩,誰看了不誇一句文武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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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娘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但梳理開來,最粗的那根牢牢系在至尊至貴之處。
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隻是攝政王一倒,活泛的大人難免要動挽春樓的心思。
宮宴過去沒半個月,挽春樓迎來一個大人物。
她們說,來的是最嚴氣正性的右相,鄭適登。
街頭巷尾傳遍,鄭相出身寒門,十二歲中秀才,一篇《暑寒賦》名動京城,而後蟾宮折桂,連中三元。
正所謂「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狀元郎那時才十七歲。
他甫一入仕就是天子近臣,隻是攝政王權柄逼人,他不露鋒芒,但皇權最大的敵人攝政王,頭顱能被腐鳥啄食得光滑透亮,裡頭有不少他的手筆。
而今鄭適登聖眷優渥,一日九遷,封侯拜相時也才二十有三。
他品行高潔,是寒門與天下才子的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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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人,竟然要來挽春樓?
洛娘是提前收到消息,思忖須臾,又閉店了一日。
沒招呼我們彩排表演,我們一群人得闲,或坐或躺,三五成群扒著二樓欄杆聊天。
有人說鄭相一表人才,是京中難得的美男。
我:「可是他逛花樓。」
有人說鄭相文採斐然,連墨寶都是千金難求。
我:「可是他逛花樓。」
所有人啞口無言,興致全無,目光轉向用身體撞欄杆玩的我。
「我們說了這麼多,你就記得他今天要來吃酒?」
「他可是鄭相,謫仙一般的人物,寒門中的傳奇,你不好奇。」
我聳肩:「柳娘告訴我,所謂的寒門,落魄時也能掏出十五兩在我爹手裡把我買下,所以他能讀書習字,能科舉考功名。」
「不過是位高權重,樣貌出眾,人年輕了點,脫了衣服,還不是二兩肉。」
青天白日,姑娘們紅臉哄笑,爭著要打我。
我一邊躲一邊求饒。
被迫迎合說了好多違心的謬贊之詞。
逃竄到房裡,反鎖上門,我拍拍胸口。
嘟囔:「我說的話又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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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適登來挽春樓,排場不大,身邊也就跟了一個小廝。
雖沒有特意準備,但我們挽春樓還是很講待客之道,歌舞一概不少。
鄭適登端坐如松,確實光風霽月,洛娘都盤好頭,把衣服撥齊整,與他對坐品茗。
我年紀大了,不像小時候愛湊熱鬧。
本就不關心他,他進樓時我安穩地在二樓梳妝。
紫徽對他同樣提不起興趣,連表演也沒參加。
問她為什麼。
紫徽挑眉:「媚眼拋給瞎子看,瞧這架勢也不像會疼人的。」
我痴痴地笑,怕不是洛娘再三叮囑讓她安生些。
今兒個是我獨奏,甫一登臺,看清座下的人臉,琵琶就錯了弦。
這人……竟然是那日在宮裡見到的男人?
他聽弦音而抬眸,目光凝在我的臉上,輕笑出聲對洛娘說了幾句話。
洛娘眉頭微蹙,還是招手讓我下來。
後面的舞樂接著上。
我坐在鄭適登對面。
他替我斟茶,意有所指:「宮中確實少見這樣的妙人。」
洛娘偏頭看我,臉上寫滿對我們認識的不解。
我動作輕微地搖頭。
隻能說兩次碰面,都不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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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覺得大人物說話夾槍帶棒的。
這些文人更是。
聽了半天我才明白,其實就是鄭適登對挽春樓有興趣,他可以為挽春樓平事,但洛娘要為他做點「微不足道」的小事。
挽春樓人來人往,無不是達官顯貴,探點消息十分容易。
洛娘落落大方,抿茶回道:「如今太平盛世,天子腳下的京城誰又會闲得無聊來找挽春樓麻煩,鄭相憐貧恤苦,好意洛娘心領了。」
鄭適登不言,放在桌子上的手抬起,挑住我的下颌。
他目光深邃,就連勃勃野心也掩藏得很好。
答非所問地來了一句:「姑娘的痣長得好,像是有福的,洛娘你覺得呢?」
洛娘咬緊牙關,幾次牽動唇角才笑出來。
「痣好,但丫頭福薄,不然怎會進挽春樓。」
「哦?」鄭適登笑了,看著我問,「挽春樓裡並不是沒飛出觀音雀,怎麼不能是她?」
他手指很涼,壓在我的喉頭,十分難受,我卻不能表露分毫,還要笑得漂亮。
洛娘:「觀音隻有一個。」
鄭適登意味深長:「確實隻能有一個。」
他松開我,低聲說了句似乎很走心的抱歉。
洛娘被他弄得心裡七上八下,聲音發緊:「大人,可是聽到過什麼風聲?」
「娘娘她……」
鄭適登嗓音清潤:「她如何,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那位又是什麼性子,你們姐妹倆也同樣清楚。」
怪哉,就我不清不楚。
斜眼覷向那站著的小廝,期望他與我一般愚笨,不讓我一個人如坐針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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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娘還是松口了。
證據就是,她欠身告退,讓我替相爺斟茶座談。
原本規規矩矩的鄭適登像脫韁的馬,放浪形骸起來,遣小廝出去,自個兒歪坐身子,讓我靠在他懷裡。
「叫什麼?」
「宋鵲。」
「鵲娘啊……」
他炙熱的呼吸滾在我的脖頸間。
我覺得痒,趕忙往桌上探身,替他剝橘子。
伺候人要精細,我把白絲經絡都剔幹淨,往他口中喂。
「相爺,奴喂你。」
他含笑,就著我的手吃,唇也是溫熱的,貝齒輕觸過我的指尖。
我看他,輕佻起來也別有風情。
其實我們選客人,也愛挑好看的,這樣算我們賺了。
貌醜的,調笑的話都得掂量,不能戳著人家的自尊心。
因此,我這會兒笑得也格外真誠。
但等到鄭適登攬著我往二樓臥房走時,我笑不出來了。
從前接客,從不過宿的。
我兩隻眼睛亂轉,找洛娘。
還沒找著人,鄭適登的手就扳過我的臉,笑意吟吟。
「洛娘沒來得及告訴你,從前往後你隻用跟著我。」
我問:「相爺要贖我?」
鄭適登胸腔裡震顫出一聲笑,似乎驚訝於我怎能問出這種荒誕的問題。
「鵲娘絕色,若隻進鄭家院才叫人惋惜。」
好一個惋惜。
但聽完我卻放心下來。
「贖身」這個詞,在過往出現過太多次,次次落不著好結局。
以至於,提起它心間湧動的憂大過喜。
「相爺可成家了?」
「未曾。」
我笑道:「若是相爺未曾娶妻就要贖我,那滿京佳人才要為相爺惋惜。」
「相爺一表人才,鵲娘能陪伴您身側,已是天大的福分。」
鄭適登推開房門,望了我一眼:「嘴雖甜,但慣會說謊。」
我暗自撇嘴,這叫職業素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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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適登進我房裡睡覺。
是真的隻睡覺。
我要替他更衣,被他一隻大手輕巧攥住。
他眸色深沉,不見情愫,溫聲道:「不用你服侍,睡吧。」
我倆板正地躺在榻上,這是我頭一遭跟男人躺在一起,滿腦子都是從前在姑娘們房裡看到的畫面,好學勁上來了,總是想著是不是自己哪兒做得不好。
越琢磨,越是動手動腳。
最後還是鄭適登一把將我摟在懷裡,聲線清明:「莫胡鬧,我今兒不想動你。」
唉,不早說。
第二日,我醒來時他已經走了。
姑娘們為我舉行掛衣儀式,又是鳴鞭炮,又是給賞錢。
我欲言又止,想到昨夜自己摸索半日卻沒點反應的鄭適登,還是咽下反駁的話。
相爺那般,或許是有隱疾的。
我們做花娘的,總要貼心些,罷了罷了,也不是沒見過銀樣镴槍頭。
可惜了相爺那身好皮囊。
隻有紫徽,貓似的在我脖頸處嗅上一嗅。
鄙夷地朝我撇嘴:「丫頭片子,不頂用。」
但她依舊給了我一個厚厚的封子,掂著有不少錢呢。
我眉開眼笑,一整日在屋裡點錢。
衷心替相爺念了聲「阿彌陀佛」,期望相爺的病能治好,起碼以後娶媳婦不要被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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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適登來挽春樓格外勤。
有時一個人,有時跟著同僚一起。
在人前待我格外親昵,吃東西是要喂的,喝完酒是要偷香的。
別人揶揄他,說鄭相栽了,終於知道紅袖添香的好。
他不反駁,笑得像個初次貪歡的愣頭小子。
鄭適登過往經歷滴水不漏,幹淨得挑不出錯處,在挽春樓尋歡作樂,在旁人看來才不算異類。
相爺的風流韻事,一直傳到宮裡。
甚至驚動了崔公公。
他來挽春樓,說是替陛下看看,哪個姑娘入了眼高於頂的相爺的眼。
若不是我們清清白白,我都要當真以為鄭適登迷戀於我。
興許是見得久了,摟摟抱抱成了常態。
某天夜裡喝了點酒,鄭適登讓我在他懷裡彈琵琶,都是彈不熟的曲子。
他耳聰目明,錯了一個音,就要顛我一次。
摩擦扭蹭間,我驚覺觸感不對。
慌亂回首,撞見他眸中情欲。
琵琶墜地,我要去撈,被鄭適登強硬鎖在懷中,他吻得毛躁,沒個技巧。
啞聲說:「回頭我賠你更好的,鵲娘,隻把心神放我身上可好。」
窗外月光皎潔,更勾勒出他玉面出塵。
我羞怯應是,在他唇畔輕啄兩下。
相爺過往怕是隻鑽研學問,對男女之事不甚通曉,弄得他額間覆汗,未嘗歡愉,見我痛楚,反倒說了聲抱歉。
我強行把他壓在身下。
該死的,還不如我見多識廣。
到後半宿,我累得癱軟在枕畔,相爺才融會貫通。
食髓知味地把人壓了又壓。
我未曾嘗過情愛滋味,鄭適登是頭一個與我朝夕相處的男人,雖說心底待他從來惶恐不安,但起碼那夜,我未掩藏心底的悸動。
隻將過往種種暫在那夜,拋擲腦後。
做一回糊塗的俗人。
翌日醒來,頭暈目眩,撐起身子都覺得費力。
洛娘帶紫徽進門。
就在床邊,憐惜地喂了我一碗湯藥。
洛娘說,樓裡姐妹都要喝的。
我沒拒絕,雙手捧著往下灌,咽下去時苦得冒淚花。
是洛娘細心,還是鄭適登叮囑,對我而言,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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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處半載,我與鄭適登親昵非常。
他確實博學,知我有藏書一箱。
半夜,與我秉燭夜談。
我們對坐,他看我藏的話本,我看他送的《史通》。
若我讀不懂,他就走過來,俯身在我身後,耳邊全是他清悅的嗓音替我答疑解惑。
情到濃時,燭火搖曳。
我一偏頭,就能與他心照不宣地接個纏綿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