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畫意正濃,對著兩腮緋紅的我畫了許多畫。
又讓我擺出各種怪誕的姿勢。
攝政王其實不敬神佛,也不信觀音。
等到紫徽一杯、洛娘一杯……不知道喂了多少把他灌醉。
我才敢小心翼翼放下瓷瓶。
洛娘走了,紫徽還留在王爺身邊。
紫徽是樓裡最妖娆風情,心氣兒最高的。
要巴上王爺,能抹開臉面陪他做所有荒唐事。
王爺似乎就喜歡讓我扮觀音在邊上看。
就像柳娘的客人讓我背詩。
原來,無論出身多高貴,私下裡都是那阿堵物。
剝開人皮,令人作嘔。
紫徽應當是討厭我。
她看不起我從前跟著柳娘假清高,又聽了麟哥兒的迷魂湯要往外跑。
「咱們就是下賤出身,隻要沾上挽春樓的泥點,一輩子都甩不幹淨。」
她憎惡我的紅痣、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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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王爺睡下,我收拾準備離開,她就赤足站到我面前。
她身上還有歡好的斑駁痕跡,铆足勁摳挖向我的眉心。
「宋鵲,你真把自己當仙女兒了,用這種悲憫的眼神看著我,小心我挖爛這對眼珠子!」
我知道,我們雖然已經淪落風塵,要靠賣笑賣身子討活。
但紫徽還是會因為我目睹她在王爺面前的阿諛卑微而憤恨。
她越是憤恨,越怕我把王爺勾去。
我反而感激她恨我。
因為沒有兩個月,王爺就不讓我去扮觀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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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年過去,麟哥兒身子依舊時好時壞。
我每次見他,他好像都會瘦上幾分。
原本健碩的身體像是被掏空,精神氣和盼頭都沒了,餘下一副掛了肉的骨架艱難求生。
他不想讓我請大夫,說花錢。
我獻寶似的掂量起錢袋子,說我很能賺。
但事與願違,他這時候都會痛苦地閉上眼睛。
終於,在除夕夜,麟哥兒對我說道:「歲歲平安。」
在那個爆竹聲不斷的夜裡。
一個人爬著離開了挽春樓。
我膝行爬到洛娘腳邊,求她幫我一起找哥哥。
她答應了。
但帶回來的是十裡地外破廟的枯井裡一具冰冷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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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麟哥兒辦了隆重的葬禮。
把他和水婆子葬在一塊,兩個矮矮的墳包,囊括了我的半生喜樂。
喪葬隊路過賈家。
又好巧撞上老太太出去禮佛,跟著去的還有賈老爺。
一家子,都慈悲。
我把一兜紙錢全撒進她們的馬車裡。
連聲咒罵裡,我又哭又笑,形狀瘋癲。
哭喪聲還要更大,我要大聲號哭。
為老太太和賈老爺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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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十六歲,一張臉徹底長開。
洛娘為我梳妝,開玩笑說七十兩買得不虧。
但是她依舊沒讓我單獨去接客。
因為王爺還會來,她琢磨著讓風聲沉一沉。
我也奇怪,洛娘為何待我這般好。
洛娘隻說,她也是和我這般年紀被賣,而我像一位故人。
故人是誰,她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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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七歲時,攝政王犯了事,抄家抄出的錢財夠老百姓評頭論足許久。
洛娘帶我去看他遊街,紫徽也扭腰跟著去。
王爺穿著囚服,又髒又破,臭雞蛋砸在臉上,混雜著菜葉子往嘴裡鑽。
紫徽對他啐了一口,說還好沒贖她。
但是斬頭時,紫徽身子還是發顫。
她說是因為頭遭見死人,實在可怖,犯惡心。
我卻看出,她眼眶微湿。
畢竟跟了王爺兩年,她頭上的金鑲玉簪子都是王爺送的。
所以我說,挽春樓的姑娘都心軟。
但紫徽不是痴情傻女,第二天又臥倒在另一位大人懷中。
洛娘一眼不錯地目睹斬首全程。
直到攝政王府裡一眾子嗣被押上刑場。
一位約莫十來歲年紀的少年,頭骨碌碌墜地,又往她的方向滾來。
洛娘才驟然落淚,伏倒在我的肩頭。
她回去時,一腳踩進血泊裡,湿答答帶了一路血腳印。
似乎,從前洛娘生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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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的死似乎讓挽春樓門庭稍顯冷落了幾日。
但洛娘忙進忙出幾日,迎接一個白面紅唇的男人進了屋子。
我聽她喊那人:「崔公公。」
送人出去時,洛娘笑顏如花,攀扯間往崔公公領口塞進一沓銀票。
我進樓有年頭了,闲言碎語間知道洛娘的往事。
但每次說到一半,眾人皆三緘其口,好似有什麼盡在不言中。
如今瞧見崔公公。
方猜緘默在唇齒間的,或許是與宮裡有關。
不久後,挽春樓又賓客滿堂,花團錦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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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娘說我可以出去了。
現在王爺沒了,我就算把紅痣點得滿臉都是,也不會被人惦記上。
正巧,我也溫習完柳娘留下的書。
第一次單獨與那些滿嘴「之乎者也」的書生們坐在一起。
七七八八竟能答上不少。
有人誇我有高門教養出的儀態,想與我互訴衷腸,問我悽慘過往。
我嫣然一笑,態度坦然。
「我七歲便進了挽春樓,沒踏過世家大族的門檻。」
書生訥訥,臊紅了臉。
罰我連飲三杯酒。
他們還是窮酸了,不如王爺,要喝,就得一壺一壺來。
等他們醉倒,提筆就要在牆上寫詩。
我還睜著雪亮清醒的一雙眸子,託腮發笑。
進了挽春樓,他們放浪形骸,比我們青樓女子更勝一籌。
人前卻是道貌岸然的書生、才子、先生。
果然,投胎是門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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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裡近來有樁喜事。
說皇上寵愛的琅嫔有喜,是盼了十來年的金疙瘩。
眼瞧著,是要封妃。
我雖知道天子與庶民同樂。
但,真的要同樂到這種地步?
所有人不過隻是隱秘交換眼神,但紫徽卻是眼睛亮得嚇人。
她胸中的小火苗燒得更旺了。
我聽她屋裡的丫頭誇耀。
說紫徽姑娘這幾日長學問了,能背出好多詩。
闲時也會謅幾句「時人莫小池中水,淺處無妨有臥龍」。
我倆對視,深感佩服。
人外有人,咱們做娼妓的也要學無止境!
隔天,我就跟一個擅吹簫的姑娘要了一支竹簫。
吹得唾沫亂飛,差點在房裡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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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司的人來挽春樓。
說是宮裡有宴,崔公公推薦了挽春樓。
咱們這也算是京中青樓望塵莫及的存在。
客人質量高。
東家關系廣。
連宮宴也能搭上邊。
教坊司的說,若出彩的,能提拔到教坊司去。
樓裡有志向的姑娘都铆足勁跟洛娘自薦。
紫徽貌美,風姿綽約,堪為眾女之首。
洛娘有意抬舉她,第一個選的就是她。
人逢喜事精神爽,紫徽見我也不甩臉子了。
因為,她們去獻藝,我是候補打雜的。
洛娘告知,不選我露臉的原因。
「你的琵琶這兩年練出來了,合該讓你去露個臉。」
「但教坊司有的,咱們挽春樓也不差,你性格直魯,又好拿捏,何必讓你蹚渾水。」
「從前鬧出的風波雖不足掛齒,但算起來,你和天家怕是八字犯衝。」
「去見見世面,也就行了。」
我樂意至極。
咱還不如平頭老百姓,卻有機會看看紫禁城的氣派。
洛娘還是對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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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月,到進宮獻藝的日子。
我跟姑娘們坐馬車,樓外擠著看熱鬧的商販路人。
都是不大有餘錢進樓的。
往姝色中找眼熟,紫徽呼聲頗高。
上個月,她是花魁。
她昂起下巴,矜貴地踩上馬車。
像隻漂亮的天鵝。
我跟她坐一輛車,捂唇眯眼笑。
她羞惱,帕子打在我的臉上,朱唇噘起,質問我笑她什麼!
我忙擺手,縮頭求饒。
「好姐姐,我沒笑話你,就是看你……」
「看我什麼!小心點說,仔細你的皮!」
她黛眉一擰,蔥白的指頭作勢要掐來。
我躲在馬車犄角,蜷成一團,沒讓她得逞。
紫徽甩手,剛要扭頭不理睬。
我又探出腦袋:「看你今天特俊俏!」
紫徽臉紅了,嘴唇翕動,似乎是罵我浪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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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深深。
一班人跟著嬤嬤走,不敢抬頭瞎望。
一路上我隻來回地瞅地磚和石子路。
我們打雜的穿得樸素,往宮女裡頭站,隻要不拋媚眼扭腰,也無甚不同。
別殿彩排至太監掌燈。
我和洛娘送姑娘們過去,停在離正殿三十米處,便歇腳。
崔公公從東六宮方向小跑過來。
滿臉堆笑,態度比之前好上許多,臉上褶子都清晰起來。
我乖順地站在洛娘身後不遠處。
聽見隻言片語。
「娘娘給你的……」
「一切都好……」
「太醫瞧過了……近來多咳嗽。」
「讓你保重。」
雲雲如是。
洛娘態度恭謙,沒有答太多,行了禮,將我帶到偏殿。
小屋子明顯是宮女們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