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東家在樓下陪客人,噓!噓!怎麼了?」
婆子不敢下樓,急赤白臉地交代事情始末。
原是一個要登臺的姑娘喬姐,不知是不是吃壞了肚子,下午瞧著沒事,這會兒抱著琵琶嘔出一大攤濁物,接著口吐白沫說起胡話來。
我皺眉,能管事的人要不陪在洛娘身邊,要不在下頭等待表演。
光聽動靜,就能知道那屋子裡一團亂。
我差使一個婆子:「勞你去後院找麟哥兒,和他先把喬姐搬出去找大夫。」
婆子回:「水婆子砸窗戶跑沒影了,麟哥兒跟東家告假,出去找半天了!」
「……」我眉心狂跳,這事反倒沒人和我提起。
但事急從權,來不及問,隻能扯過一個婆子:「那你們兩個,把喬姐抬到後院。」
又指著一個腿腳利索的:「你去街拐角賣油的隔壁胡同裡,有個大夫能出急診,你去找他,腳程快些,從後門進來先治。」
婆子們如同找到主心骨,一窩蜂散開。
隻剩兩個年紀小的丫頭,還眼巴巴地瞧著我。
我舔了舔發幹的唇,腦中閃過幾個能彈琵琶的名字,挑出一個會彈又有闲的人。
「紫徽姑娘在哪兒?」
她的丫頭正好站在這兒,賊頭賊腦地覷了我一眼:「姑娘……姑娘自己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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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去幹嘛?」
「說是與王爺有過春風,特地下去拜見。」
「……」
丫頭急得要哭,這事兒沒知會過洛娘,明顯是紫徽自作主張,若能成事,有王爺撐腰,她賭洛娘不會責怪。
候場的婆子上來催,說喬姐她們的演出候著,倒數第二個上。
我垂眸,一隻手捏拳,摳得掌心生疼。
半晌,等婆子第二聲催促我才滯澀開口。
「幫我找件差不多色的衣裳,我去彈。」
32
一曲《秋月弄》,我曾跟柳娘學過。
柳娘一面嫌棄靡靡之音,一面卻說指法有趣。
她不常教我琵琶,第一首便揀了它來教。
我在鏡前敷粉,其他姑娘替我挽發。
她們知我是要走的人,瞧著我眼圈發紅,一個姐姐把琵琶遞來,遲遲不放在我懷中。
「鵲兒,你當真要上?」
我苦笑,奪過琵琶:「總不能開天窗,讓東家難做。」
「我衣服、妝面也不精致,坐在角落,不惹眼的。」
「不惹眼的,不惹眼的。」
直到登臺,常在角落仰望的琉璃燈光投射在臉上。
滿堂雕梁畫棟,珠簾紅紗,倩影嫋娜。
我斂容,指尖撥弄起那根弦。
「潋滟波起月沉霜,奴貼花來卷簾望……」
曲閉,我抱起琵琶剛起身。
忽聽席間一男子朗聲喊:「洛娘,邊上那個眼生得緊,是你新調教出的姑娘?」
我喉間發緊,不自覺要往後退。
幾個姐姐不著痕跡要擋在我身前,又被男人喝退。
「抬起頭。」一聲命令。
我臉色煞白,將臉抬起,不期對上一雙鷹隼般的眸子。
男子坐在上首,軟玉在懷,正是紫徽,一旁洛娘斜靠著給他斟酒,聞言不著痕跡地動作一頓。
隻聽王爺促狹開口,笑道:「這人眉間竟有一顆紅痣,瞧著冷面如雪,倒有幾分清逸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
他揉了把洛娘的腰:「莫不是你從觀音廟裡尋來的童女?」
身後幾個大人目光玩味,緊接著恭維王爺,明明剛才未曾多看我一眼,這會兒卻個個應聲誇贊起來。
王爺要我下來,洛娘幾次開口都被制止。
我站在人前,審視挑剔的目光似乎在給我標價,讓人渾身不自在。
上一個這般打量我的,花了十五兩買下我。
洛娘終於開口,她酥手拂上王爺的胸膛,嬌聲帶著醋意。
「怎麼?王爺抱著紫徽,摟著洛娘不夠,還看上了這清倌?」
她有意加重清倌二字,玲瓏曲線盡數貼在王爺身上。
王爺的視線終於從我身上挪走,大笑著把洛娘摟得更緊,擰她的鼻尖罵她拈酸吃醋。
我站在那兒手腳冰涼,不知如何動作。
未曾有人教我如何接客。
似乎洛娘她們默認,麟哥兒是會帶我走的。
還是王爺發話,讓我先走,改日再來見觀音。
我如提線木偶一般隨眾人退至幕後。
回首,看聲色犬馬,嬌笑連連。
而自己卻如墜冰窟。
原先洛娘要柳娘笑,說是接客必須學的,而今才知,不笑也是錯的。
33
我要上樓,突然後門一陣推動聲。
卻是從底下傳出。
我似心有所感,顫抖著拉開門縫。
一隻手探進,指甲縫裡盡是湿泥,胳膊上有許多剐蹭的血痕。
我的視線順著胳膊往外看。
麟哥兒趴在地上,半邊身子癱軟在地,身後一根麻繩拴著一團看不出人形的水婆子。
血痕順著腰一路蜿蜒,爬過他來時的路。
我脫力跪伏在地:「哥!」
他睜開充血腫脹的眼睛,攤開手,裡面是二兩銀子。
「鵲兒,我,我要來錢了。」
我淚如雨下,死死掐住自己的胳膊,不讓自己發出聲,驚擾到後面的客人。
麟哥兒目光無助地望著我上了妝的臉。
他啞然,張口卻像是被奪了舌頭,發出嗬嗬的動靜。
我以頭搶地:「哥,不夠了,不夠了。」
34
麟哥兒高燒不退。
大夫來看過,說腿沒用了。
有看客說,水婆子不知怎麼砸開窗戶跑到賈家,撞上了出門禮佛的老太太的馬車。
她叫嚷要找啟郎,說要錢。
被家丁拖到巷子裡,硬生生打死。
麟哥兒本來在外頭找朋友借錢,聽到風聲,扔下酒碗就跑。
等他發瘋地撞開賈家家丁,撲倒在水婆子身上時。
水婆子早就斷了氣。
賈老爺從角門出來,身邊跟著美妾,替他用帕子掩住口鼻。
他如同看街邊乞兒,圈裡的豬牛,輕蔑地皺起眉。
賈老爺叫水婆子瘋子,叫麟哥兒瘸子。
他讓麟哥兒把她拉走。
倒也是實話。
但麟哥兒卻目眦欲裂,衝上去打了賈老爺一拳。
父子第一次相聚,竟是見了血。
麟哥兒被打得半死,賈老爺在邊上把熱鬧看了個夠,被美妾哎喲得心疼半天,才從麟哥兒另半張臉品出眼熟。
這打的竟然是自己兒子?
賈老爺有良心,雖然不認這個怪物兒子,但記起水婆子來意是要錢。
施舍地扔下二兩銀子,轟隆又關門離開了。
麟哥兒把錢扔到草叢裡,然後又爬過去,一臉絕望地把碎銀揣進懷裡。
他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我從未見過他哭。
那會兒他卻抱著水婆子哭得像個孩子。
他用一根麻繩捆住水婆子,爬過長街,爬回挽春樓。
那路可真長。
他明明很努力地爬了,不顧傷痛地爬了,卻還是爬到月上樹梢。
挽春樓裡紅燈籠高掛,後院昏暗無光。
他攥著二兩銀子,隻念著,娘走了,那就救妹妹。
他叩開後門。
卻見到抱著琵琶的我。
你說,不過一日,怎麼會這樣世事無常。
35
我坐在水婆子門口。
望著井邊的木桶發愣。
一百五十兩,安葬完水婆子,請大夫看麟哥兒,又不剩多少。
麻雀落在我腳邊,轉動黑豆眼歪頭,一蹦一跳前進又飛走。
有拎不清的婆子跑過來,直呼:「鵲姑娘怎麼坐在這兒?」
對啊,一百五十兩湊齊也無用了。
我如今不是鵲丫頭,王爺點過名,大人們掌過眼。
已經成了清倌鵲姑娘。
我忽然笑了,笑得亂顫,把婆子嚇得撒腿跑遠。
一邊笑,眼淚一邊不值錢地往下淌。
柳娘,媽,哥哥……
我怎麼,越來越貴了呢?
36
我搬進柳娘的屋子。
洛娘添錢給我置辦了許多衣裳,比旁的姑娘要好上許多。
她坐在我床邊,把我的手攏在掌心。
洛娘臉上有驅不散的疲憊,她斡旋於達官貴人之間。
這些天她想了許多法子推拒了點名要見我的人。
「鵲兒。」洛娘開口,「別怪我。」
我不怪她的。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惹下的禍端,要怪隻能怪天意弄人。
王爺叫我,洛娘不可能說我是要被贖的人。
一百五十兩?都不夠他給自己的馬換鞍。
別人能出錢贖我,他就能當場買下我。
不為喜歡,隻是消遣,不能輸面子。
唯有一句清倌,加上洛娘與紫徽嬌娘在側賣好,能讓他不把我當回事。
合該是我要給洛娘磕頭。
洛娘掖了掖被子,抬手將我額間的碎發往後撥攏。
美目望來,她久久才說:「挽春樓,也還好,終歸算你的家。」
對啊,這是我自小長大的家。
37
喬姐覺得虧欠我。
攪弄手絹,被姐妹們擠推到我身邊。
她進樓沒多久,原是戲班子的旦角兒,戲班子沒錢散了,她又被班主賣到挽春樓,進來就掛了牌。
雖說是唱曲兒的,私下卻是個鋸了嘴的葫蘆,有點扭捏。
她往我懷裡塞了一袋蜜棗。
聲如蚊哼:「鵲兒,我對不住你,這棗兒你吃。」
我微笑著擺手,但還是拈起棗咬上一大口。
等我吃了棗,眾人才敢笑出聲,又挑些趣聞或站或坐與我逗樂起來。
我跟著笑,把棗啃得咔嚓作響。
等送別眾人,在門口瞧見麟哥兒時,臉上的笑仍然高聳。
麟哥兒沉著臉,黑黢黢的臉被捂出點黃意,嘴上沒什麼血色。
他是央求龜公把他搬上來的。
「鵲兒,你等著,我好了去做活,再贖你。」
我笑容不減,先對龜公道謝,才說話。
「哥哥,不用了。」
「柳娘做了七年的清倌,她還是大小姐出身,憑什麼我做不得。」
麟哥兒倔強地與我對視。
許久,他才沮喪地垂下頭。
要離開,都是要兩個壯漢抬。
他是賣苦力維持生計的,失去一雙腿,落下病根,如何做活。
我望著他離去的身影。
心裡暗自下決心。
哥哥,從前你和媽護著我,今後,讓我來養你吧。
38
洛娘說我還小,隻讓人繼續教我彈琵琶。
再就是跟著其他姐妹結伴去陪客人。
本來我的風頭就要過去,攝政王又起了興頭跑過來跟洛娘要我陪酒。
洛娘推脫不得。
攝政王不要聽曲,不要對詩。
灌我一壺酒,讓我抱著個白瓷瓶,扮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