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關門時,餘光在門縫裡捕捉到柳娘。
她的背脊,早就不是從前那般挺直。
連哭都帶著惹人疼的嬌柔。
傲雪凌霜的梅,等得冰雪消融,像一枝迎春花。
我掰著指頭算,柳娘也才二十四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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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麟哥兒到後院看水婆子。
現在她黑亮的麻花辮已經花白毛躁。
她徹底不清醒了,幹不了活,洛娘沒趕她,隻是叮囑麟哥兒盯緊些。
因此,房門總是反鎖的。
咔嗒,鎖鏈滑落墜地。
水婆子應聲抬頭,看到我兩眼放光。
「秋玉,可是啟郎有了消息?」
「說了今早要來抬我,讓你出去打探消息,半日沒個人影。」
十五又加七,水婆子的故事卻一退再退,到了未出嫁的年歲。
我如今也不會強調,我是鵲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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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過去攙著水婆子坐在炕上,替她梳頭。
「老爺在路上了,姑娘你莫要心急。」
水婆子好哄,不鬧了。
麟哥兒杵在那兒,那麼大的人,水婆子權當看不見。
她還未出嫁,如何生育過?
陪著水婆子吃完午飯,麟哥兒送我回樓裡。
路上,他悶聲問:「探花郎會娶柳娘嗎?」
我困惑:「哥哥從前不關心樓裡的事的。」
麟哥兒結實的背脊僵住,平白佝偻了幾分。
「但願他知恩圖報。」
「可柳娘和我娘,探花和賈老爺,在挽春樓裡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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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哥兒糾結的點很快就得到了答復。
探花郎騎著白馬,一日看盡長安花,路過了挽春樓,奔向其他小姐的府邸。
原來除了柳娘,他恩師的女兒也相中了他。
小姐不嫌棄姑爺年紀大,但劉生嫌棄柳娘輾轉煙花柳巷,人老珠黃。
說來真是諷刺又荒唐。
柳娘並未色衰,大抵劉生嫌惡的還是,高高在上的探花郎怎麼能娶青樓女子為妻?
便是做妾,也要等等。
等新婚燕爾親熱勁過去,再續前緣,也算一段風流佳話。
我守在柳娘身邊,看她雙目中的火焰成一團死灰。
灰白落寞。
她這會兒卻不淌眼淚了。
坐在窗邊,跟我說:「早料到是這個結局,我偏不信,要賭他的真心。」
柳娘苦笑:「等了七年,還讓我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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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娘還是不放棄,纏著劉生要他踐諾。
劉生把柳娘推倒在地,斥責她如今做派,與勾欄女子,村口潑婦有什麼區別?
地上鏡子碎成幾瓣,我和柳娘一起對鏡望去。
怎麼瞧不出區別呢?讀書人的眼神果真是毒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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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著柳娘不大好。
但旁人卻說,柳娘精神煥發,更添風情。
她央求洛娘給她掛牌。
「本就為妓,我豎什麼貞節牌坊!」
洛娘不理她,她自個兒去找了客人。
柳娘在挽春樓七年,也混出名堂來,在清倌裡也算佼佼者。
她若要與人渡春風,勾手就能招得人擲金銀。
攬住柳娘腰往樓上走的男人,身量高大,並不醜陋,卻看起來兇悍。
我亦步亦趨跟在柳娘後面,擔憂不已。
竟然跟到房中去。
正要出去,被男人叫住。
我僵硬地回眸,看見男人眼中溢出的惡意。
他說:「早就聽聞柳娘才女之名,連身邊的丫頭都擅詩詞,我是肚子裡沒一點墨水,偏愛你們這些有才情的清麗女子。」
「丫頭留下,在這兒為我們背些詩句,助助興吧。」
柳娘雙眼驚恐睜圓,推著男人胸膛要抽身。
卻也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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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娘第一次掛牌。
我替她念了一夜的詩,念到嗓子幹涸,眼淚也幹涸。
不知道自己七年學了那麼多詩詞,怎麼也念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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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離開,啐了柳娘一口。
罵得難聽,說早不是完璧之身,還裝什麼清倌。
柳娘躺在床上,兩眼空洞地盯著帳頂。
我替她蓋上被褥,手都是發顫的。
她漆黑的眸子轉向我,雙唇慘白,顫聲說:「鵲兒,是我對不起你。」
我死死咬住唇,半晌才輕撫上她的發絲:「沒事的姑娘,你累了,先睡吧。」
我要出去打水,柳娘攥住我的手腕。
用力得像是要捏碎它。
她說:「是我作踐了我自己,為了他,不值!」
說完她無力地倒在榻上,整個人像被抽空了魂魄般,合上眼簾。
我心髒抽痛,折返回去,用手探她鼻息。
微弱的暖風撲扇在指尖,才讓我安下心。
終於敢離開稍作休息。
睡夢中,恍惚見到柳娘,還是從前玉骨冰肌的模樣。
她教我念詩。
念「日暮春山綠,我心清且微」。
我總說不對,柳娘要打手板。
戒尺高高懸起,卻遲遲未落。
她嘆氣,滿眼的溫柔,撫摸我頭頂。
「不打了,鵲兒,這首詩不好,不應驗。」
柳娘轉身要走,我跪在地上,企圖拖拽她的裙擺,制止她離開。
別走,姑娘。
你打我吧,我會念對的。
定是我沒念對,才讓這詩不應驗,你再教教我好吧!
任我哀求哭鬧,卻隻能任憑那寸布料在指間抽離。
布料蹭過指腹,摩擦出的火辣觸感無比真實。
我從夢中驚醒,麟哥兒站在我床沿。
面有不忍。
「鵲兒,柳娘自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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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娘入殓時,劉生來了。
趴在柳娘的棺材板上哭得肝腸寸斷。
說來世要和柳娘做夫妻。
我面無表情,聽到這話噌地站起來,一腳踹翻他。
劉生待要發火,瞧見我背後站著同樣冷峻顏色的洛娘。
不知想到什麼,咽下憤怒,退到了一邊。
但啜泣聲還是刺耳。
我好想對他大吼,人都死了,你來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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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隔了幾日。
劉生就娶妻了,我和麟哥兒去採買東西。
瞧見大紅的吉服映襯著他滿臉的喜氣。
我抱著懷中的東西,冷不丁對麟哥兒說:「哥,我們的錢湊一起,能不能贖我出去。」
我在挽春樓長大,這裡的姑娘都對我好。
沒有過一點苛待打罵。
洛娘將樓內事務管理得井井有條,上下贊頌。
從沒出現過逼良為娼的事。
可是我突然好累。
閉上眼,腦子裡是柳娘冰冷的屍體,還有水婆子等不到的啟郎。
話本子裡說的天定姻緣,才子佳人,救風塵。
我在這兒天天遇見。
但總見到話本子之外的真正結局。
太悲傷了,讓人不忍細看。
我又問:「哥哥,我能走嗎?」
麟哥兒重重點頭:「能。」
29
麟哥兒的一百五十兩,攢了七年,卻總是有缺。
水婆子看病吃藥、吃飯添衣都要花錢。
她身上的袄子是新的,麟哥兒的鞋底卻已經磨出了窟窿也舍不得換。
回到挽春樓,我把自己攢的五十兩塞進麟哥兒手裡。
我們蹲在水婆子的炕邊數錢。
銅板加上碎銀子,顛來倒去算了幾遍。
仍舊差三兩。
水婆子夢中驚醒,不出聲地盯了我們半晌。
陡然把枕頭撕開,從裡頭摸出一塊碎銀子,巴巴地遞過來。
她朝我們笑,溫柔得能掐出水來,好像不瘋了。
「秋玉,你爹又病了?」
「我這兒有一錠金元寶,啟郎給我的,你先拿去用。」
我偏頭抹淚,哽咽著喊了聲「媽」。
她拍了拍我的頭,又惱又無奈:「誰是你媽,我是你家姑娘。」
麟哥兒不想收水婆子的錢,她自個兒的錢留著給她看病才是。
水婆子昂起頭,驕傲地說:「啟郎給了我許多錢,這點兒算什麼,改明兒我再去要,他疼我,還能不給?」
添上水婆子的碎銀,還差二兩。
麟哥兒瞅著一堆錢,看不出神色,許久才把大手按在我的肩頭。
「鵲兒,等明日我去借點,先把你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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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娘走後,洛娘沒給我安排新主子。
我找她說麟哥兒要贖我的事。
她在桌邊嗑瓜子,聞言掀起眼簾瞥了我一眼。
頷首,慵散的樣子,隻說行。
要退出屋時,她叫住我。
「柳娘的事由我處理,你莫要再惦記。」
「走了,就把挽春樓裡的過往忘了吧。」
我含淚對洛娘磕頭:「東家,鵲兒命賤,幸得進了挽春樓,得您和眾姑娘的照拂,才能平安長大,還讀了書長了本事,若來日有機會,鵲兒定要報答您的恩情!」
洛娘擺手,讓我走。
她依舊是坐在那兒嗑瓜子,明明俏麗多姿的人,坐那兒卻是一團暮氣。
屋門合上,瓜子皮啪嗒啪嗒落在銀盤裡。
31
翌日,麟哥兒踩著雞鳴聲出門。
洛娘同樣起了個大早,外頭有個棕褂管事打扮的人找她。
隨後,挽春樓門前掛了歇業的牌子。
樓裡倩影擠挨,洛娘把人叫齊,雙手啪啪拍了幾聲,說道:
「晚上有貴客來,姑娘們,都拿出看家的本事,別丟了挽春樓的面子。」
這種事不常有,說明來的人身份極其貴重。
我跟著上下搬東西,替姑娘們挑水、點胭脂。
串了幾道門才囫囵明白個大概。
原是幾個權傾朝野的大人扎堆,陪著攝政王來消遣。
聽說,洛娘背後最大的倚仗之一便是攝政王。
怪不得如此看重。
一直忙活到天黑,滿樓的華光乍亮,前門才徐徐拉開。
我正在二樓拐角偷瞄,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幾個婆子滿臉驚慌,扯著我的衣袖問:「東家呢?東家可在二樓?」
我指著樓下,讓他們安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