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星河走到我身後,抽了一封空白的折子,鋪在桌上。
溫熱的氣息從耳畔劃過,御筆被重新塞到手裡。
「賜婚的旨意,韓瑾,你親自來寫。」
我用力握著手中的筆,指尖發白,面上卻一派鎮定。
「嚴婉容長得甚是貌美,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沈星河抱住我,笑著在我臉上擰了一把。
「朕怎麼覺得,韓少卿才是吃醋的那一個呢?」
眼眸漆黑,笑意未達眼底。
我嘆氣,主動湊上去吻他。
「我跟皇後掰手腕,你反倒提拔他們家。皇上,丞相得了章嘉這麼個女婿,手裡又多了兵權,你怎麼就那麼放心呢?」
沈星河這才滿意了,他抱住我,親昵地在我臉上蹭了蹭。
「那朕也提拔提拔你家。」
章嘉大婚這一日,沈星河親自去了。
我跟在他身後,看見章嘉的父母激動地跪在地上,他母親的視線從我身上一掃而過,帶著幾分狐疑。
「章愛卿,皇後素來疼愛這個妹妹,你日後可不能欺負她。」
皇上開著玩笑,示意我把託盤裡的玉如意遞給嚴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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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從地走上前,從頭到尾沒有看章嘉一眼。
紅蓋頭下伸出一雙纖纖玉手,從我手中接過託盤。
「臣女多謝皇上賞賜。」
皇上象徵性地喝了幾杯喜酒,旁邊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有喜娘的聲音夾雜在內。
「吉時已到,送入洞房。」
我這才敢抬起頭,順著眾人的視線,目送那一道挺拔的身影離去。
兩人都穿著一襲紅袍,手裡拿著系了花朵的紅綢。走到拐角處時,許是有些緊張,嚴婉容腳下崴了一下。
章嘉伸手在她肘下輕輕一託。
「小心。」
「撲哧~新郎官好生體貼。」
人群中有善意的哄笑聲,我點點頭,嗓音混雜在其中。
「是啊,男才女貌,般配極了。」
11
沈星河走後,我在章府門口站了一夜。
天空一片灰色,隱隱透著不尋常的光亮。我抬起頭,臉上有冰涼的觸感,伸手撫上,卻觸到一片涼意。
下雪了,今年的冬天來得這樣早。
雪花紛紛揚揚,似柳絮般飛舞,輕輕落在我掌心。
我閉上眼睛,喉頭湧上一股腥甜。
曾經有個少年郎,日日跟在我身後,我坐在樹下讀書,他搖落我滿身的花瓣。
「阿瑾,你這樣聰明,若是男子,定能考個狀元。
「可惜你隻是個女子,看書有什麼用,倒不如看看我?」
他跳下樹來,握住我的手,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我過幾日就要出徵了,你每日都要想我,不能隻看書。」
一個羽毛般的輕吻落在額間,他笑著揉了揉我的發頂。
「阿瑾,等著我,等我回來娶你。」
空氣中帶著一股冷冽的寒意,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攤開掌心,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我收回手,垂在身側。
「章嘉,我是個女子,也能考狀元的。」
我轉過身,撐著牆壁慢慢地離去,留下的腳印很快便被風雪掩蓋。
回去我就病倒了,連日操勞,病來如山倒。我向朝中告了幾日假,再回到朝堂上時,瘦了許多,整個人形銷骨立,官袍穿在我身上,空蕩蕩的。
丞相嗤笑一聲。
「韓少卿,年紀輕輕,身體為何如此不中用啊?
聽說你前段時間日日在宮裡待到落鑰才出來,可是操勞過度,虧了身子?」
旁邊響起曖昧的哄笑聲,我轉頭看去,是一群武將。
章嘉做了丞相的女婿,朝中一部分武將自然也倒向了他。
丞相志得意滿,越發不把我放在眼中。
我抿唇不語,頭一次地,開始有意避讓著他。
他以為自己大獲全勝,卻不知,上天欲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
我低頭隱忍,隻是為了蟄伏下來,向他發出致命一擊。
12
在官場待得久了,我也知道這世間事,不是非黑即白。評判一個官員的標準,也不是簡單的清官和貪官。
這世上有許多無能的清官,他們除了清廉一無是處。也有許多能幹的貪官,除了貪腐,亦能勤政辦事。
丞相便是後者,他很能幹,所以沈星河才能容忍他那麼久。太久太久了,久到他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初心。也忘記了有些底線,絕不能觸碰。
臘月二十,大雪。
闕門之前的登聞鼓被敲響,鼓聲轟隆,震動朝野。
有數十流民跪倒在地,遞上狀紙,狀告丞相之子嚴高逸貪腐黃河賑災銀。導致黃河流域餓殍遍地,流民無數。
為了活命,流民一路乞討上京,卻被人以盜匪的名義沿途圍堵擊殺。
「我們離開睢寧縣時,將近上萬人,如今到得京裡,不過十幾人。下官所言,句句屬實,聽聞韓少卿青天之名,才敢冒死相告。」
領頭的是一名年輕人,蓬頭垢面,卻難掩五官清俊。他名叫陳新,自稱睢寧縣主簿,朝我膝行幾步,長跪不起。
「韓少卿,求你為民做主。」
我點頭,伸手扶住他。
「跟我走,速度要快。」
不過半個時辰,丞相便聞訊趕來,他拍著堂內的案桌,目眦欲裂。
「流民?如今四海升平,哪裡來的流民?
「何況民告官,當由都察院受理,怎麼跑到你們大理寺來了?韓瑾!你把這群刁民交出來!」
大理寺卿低咳一聲,在旁邊勸我。
「韓少卿,這事確實不歸我們管,你把人交出去吧。」
我迷茫地看著他們。
「什麼人?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丞相,皇上召我入宮,下官就不奉陪了,告辭。」
「韓瑾!你當真要把事做絕?」
丞相攔在我身前,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發怒,我知道,他怕了。
「這京城一草一木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找幾個人,不費半日工夫。韓瑾,我勸你不要白費力氣。」
他上前一步,虎視眈眈。
「你也不是全無把柄在我手上,韓——文——瑾!」
我心頭重重一顫。
韓文瑾,是我的閨名。
13
我冷冷地看著丞相,手掌捏緊,掌心全是汗。
「那又如何,皇上自有決斷。」
我在賭,賭他不敢違逆皇上。我同皇上之事,朝野皆知,皇上早已知曉我的身份,卻任由我為官,明顯是縱著我。丞相素來有眼色,絕不敢惹皇上不快。
我進得宮門,正撞見嚴高逸從南書房出來,大冷天裡,他大汗淋漓,看到我時,卻笑得快意。
「韓瑾,你想告我?那可是我親姐夫,你盡管試試。」
嚴高逸同皇後樣貌極為相似,長了一副好皮囊,又嘴甜臉皮厚,很會討皇上歡心。
可事關上萬條人命,我不信他能全身而退。
我進得南書房,沈星河正站在長案之後,他抬起眼皮掃了我一眼,不復往日見我時的歡喜。
「韓瑾,今日登聞鼓響,都察院接了樁大案子,告狀的苦主卻平地消失,都說是你藏起來了?」
我跪下,從懷裡掏出狀紙。
「皇上,睢寧縣縣令連同一府官員,貪腐成風,主簿陳新有他們往來的信件,言明賑災銀子還未出京,便少了三成,皆落在嚴高逸手中。事關數萬人命,請皇上下旨嚴查。」
沈星河沒有接狀紙,他隻冷冷地看著我,眉頭緊皺。
「京裡不許流民入城,那陳新如何進來的?韓瑾,你告假多日,就是在忙這個?」
我心頭一凜,猛地抬起頭。
「皇上,這是小節,民生問題,才是大計。睢寧縣受災嚴重,那——」
「韓瑾!」
沈星河冷喝一聲,有些煩躁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越級上告本就違法,各地壓訟、截訟的事,朕也知道一些。數萬人命,未免太過誇大其詞了。」
他嘆口氣,走過來伸手扶我。
「我原以為你是個性子好的,怎麼就要跟皇後鬧到如此地步。韓瑾,皇後有孕了,朕要賞她。高逸他素來頑劣ťũ²,這事朕心中有數。你就先放放,莫要在此時為難朕,嗯?」
我冷眼看著沈星河,一顆心直直地下墜。數萬人命,用一句頑劣就輕輕揭過了?
「皇上,如果我非要為難呢?這樁案子,我要替大理寺接了。」
我甩開他的手,沈星河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
「韓瑾,朕寵著你,倒縱得你越發不知天高地厚了。這大理寺少卿就別當了,明日朕下道旨意封你為妃,你進宮來吧。」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我立刻清醒過來。我顫抖著撲過去,抱住皇上的大腿,語帶哀求。
「沈星河,不要,你答應過我的,我不能進宮。」
一隻手按在我的腦後,兩指向下,撫在我頸後凸起的骨結處。
「怎麼,當朕的妃子,委屈你了?韓愛卿滿身傲骨,朕卻想見見你溫婉可人的模樣。」
沈星河抱起我,我抬眸看向窗外,天色昏昏,又是一場大雪。
14
沈星河向來說一不二,我決定铤而走險。即便要我入宮,我也要在離開前,扯下嚴高逸。
我命人將嚴高逸的罪狀整理成冊,用大白話寫了,力求識字的百姓都能看懂。趁著夜色,僱人將京城的大街貼了個遍。
第二日,滿京都在議論此事,五城兵馬司到處搜羅這些紙張,卻已經壓不住悠悠眾口。
群情激奮之際,我私自在大理寺開堂,當眾審理此案。
門外圍著烏泱泱的百姓,嚴高逸垂手立在堂下,看著我的眼神滿是輕蔑。
「韓瑾,你真是個瘋子,都察院的案子,當由聖上下旨以後,才能發於大理寺審查。你直接越過皇上,莫不是想謀逆?」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
「昨日皇上已經口諭,命我審查此案。」
我手持狀紙,痛訴嚴高逸數十罪。貪贓枉法、私吞災銀、縱僕行兇,光是強搶民女,一年裡便有數十人上告。
「嚴高逸,你可知罪!」
堂下人聲洶湧。
「呸!狗官!韓青天,打死這個狗官!」
「韓瑾!你可知罪!」
一道響亮至極的嗓音,蓋過了所有的人聲。
丞相手持明黃聖旨,從堂外走來。
「有女韓文錦,冒用其兄名諱,女扮男裝,科考入官。韓文錦!犯下如此欺君大罪,你可知罪!」
仿若平地驚雷,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人群靜了片刻,爆發出哗然的議論聲。
「什麼意思,女的?韓少卿是個女人?」
「嚯,真的假的,女人當官,像什麼話!」
丞相冷笑一聲,往旁邊站了一步,讓出背後一人來。那人一襲青衫,正看著我苦笑。
「妹妹,你冒用我的名字,瞞得我好苦。」
是我的庶兄,真正的韓瑾。
「來人,將她拿下!」
旁邊有官兵向我湧來,我捏緊掌心,死死地盯著丞相。
「我要見皇上。」
丞相將聖旨丟到我手中,看向我的眼神帶著自得和譏諷。
「自己看吧,聖旨還能有假?韓瑾,你錯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也錯估了我的分量。如今玩砸了吧?哈哈哈哈——」
我顫抖著手將聖旨打開,龍飛鳳舞的字跡,沈星河御筆親寫。
我賭錯了,滿盤皆輸。
15
都說天家薄情,我從未奢求過沈星河對我動了真心,但我也沒有想過,他會要我的命。
我被帶到菜市口時,人還是蒙的。
丞相命人打散了我的發髻,我一身白色囚衣,披頭散發,女子相貌盡顯。
眼前站著烏泱泱的百姓,眾人議論不止,他們看我的眼神,再也沒有往日的尊敬。
「韓瑾,說吧,你女扮男裝入朝為官,究竟想做什麼?是不是想勾引皇上,穢亂宮廷?」
我冷笑,揚著頭。
「要殺便殺,我願賭服輸。」
丞相卻不肯罷休,臨到死了,他還想狠狠羞辱我,以泄心頭之恨。
他命人拿了夾棍,套進我的手指。
「韓瑾,為什麼讀書?為什麼當官?你到底有何陰謀?」
我跪在地上,十指被寸寸絞緊,劇烈的疼痛襲來,我抬眸望著身前的百姓,他們眼神空洞,一臉迷茫,帶著幾絲同情,又滿是不可置信。
給我送菜的大娘站在不遠處,欲言又止。給我送雞蛋的老大爺也左右四顧,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敢。
我垂下眼眸,思緒紛飛。
是啊,為什麼讀書,為什麼要當官。起先,隻是想爭一口氣,後來,書讀得越多,就感覺身上的擔子越發地重。讀書人拜聖廟時的誓言,時常在耳中響起,可這些,好像隻有我一個人記得了。
丞相還在厲聲發問,我疼得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劇烈地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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