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芷跪伏在地,連連叩首。
赫連予並未拖延:「巫醫!」
巫醫走了進來,卻並無動作。
隻說:「可汗,大靖已經一年未曾送過歲貢了,他們既不守承諾,我們又為何要顧惜和親公主的性命?」
突厥人遊牧而生,靠天吃飯,本就艱難。
又沒了大靖的歲貢,難免憤懑了些。
赫連予垂眼,思量了片刻。
隻對白芷說:「若是要湯藥,讓她親自來討。」
我燒得渾身滾燙,自然是去不了的。
白芷心急如焚,隻能打了盆涼水,將帕子遞到握玉手上:
「阿玉乖,帕子熱了就投一遍,再擰一擰。」
握玉小小的眉頭皺在一起:「這樣阿娘便會好起來嗎?」
白芷強笑著點頭,獨身去了月山。
那是突厥人採藥的地方,白芷盼望著,能尋回些有用的藥材,將我從閻王殿撈回來。
可奈何天不遂人願。
當天夜裡,下了場石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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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大的雪塊砸爛了毡帳,也砸死了不少牛羊和馬匹。
一夜之間,突厥損失無數。
或許是老天不想收我,握玉擰了一遍又一遍帕子,又將那拳頭大的雪塊放到我額間冰敷。
我終於是退了高熱。
赫連予來看我了。
小小的握玉縮在帳帷後,隻露出兩隻眼睛。
見我好端端的坐在榻上,赫連予冷笑:「我早該明白你是騙我的,你們中原女子,最是奸猾。」
言語間的控訴,仿佛他才是被背棄的那個人。
我有些想笑。
「可汗是想看我病死在榻上,還是想看我匍匐在你腳邊討饒?」
赫連予眸光一滯,背過身去。
「我今日已經給你皇兄傳了書信,若是三日後歲貢未到,我突厥必定北上,滅大靖皇室,奪大靖國土。」
「屆時你待如何?」
歷來和親的公主,一旦開戰。
不是以身殉國,便是以身殉夫,還能如何?
我扯扯唇角:「可汗想我如何?」
赫連予的聲音變得遲疑:「……若是大靖國滅,你便不算是外族之人了。」
「那他也……算是我的兒子。」
他抬眼望去,兩雙一大一小,卻無比神似的眼睛隔空對視。
赫連予像是被燙到了一般,不自然的別過頭,等著我的答復。
「可汗說笑了,他姓沈,是大靖人。」
赫連予注視我良久,眼中有質詢,有探究。
卻唯獨沒有一絲愧意。
「你恨我,對嗎?」
Ŧŭ³帳外風雪初歇,萬籟俱寂。
我吐出一口濁氣。
「恨不恨的,很重要嗎?」
赫連予拂袖而去。
他未曾想到,這是我與他的最後一面。
21
又過了三日,白芷還是沒有回來。
人人都說她為了採藥,已經葬身月山了。
可我曉得,她此刻怕是已經在大靖軍中了。
那日,我故意泡了冷水,讓自己發了高熱。
我心知赫連予並不會救我,卻會因為不想看著我死,而放松戒備,讓白芷去月山採藥。
可他不曉得,白芷不僅精通醫術,還善天象。
她早就知道草原會下一場石雨,便趁著混亂之際逃了出去。
隨身帶著的,還有突厥王帳的布防圖。
那些路線和位置,都是我借著打水的名義,用茶葉或者布匹,從突厥僕婦口中打聽出來的。
雖不如王帳中赫連予畫的清晰,但勝在精細,連羊腸小道都標注的清清楚楚。
赫連予沒有等來歲貢。
他等來的,是大靖的軍士。
一別七年,握玉已經五歲了。
而大靖,早已經喘過氣來了。
如今兵強馬壯,饫甘餍肥。
從前耀武揚威的突厥,如今被這石雨一澆,也見了頹勢。
若是在鹿鳴關一戰,赫連予或許還能力挽狂瀾。
可如今,大靖的軍隊直搗黃龍,殺到了草原上。
赫連予慌了。
連夜帶著軍隊出徵,走前卻還不忘讓人將我關押。
我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戰勝,我便是泄憤的對象。
若是戰敗,我便是討饒的籌碼。
和親公主的下場,向來如此。
這是我和握玉被關押的第三日。
三日前送來的飯食早就沒了,連茶壺裡的水,也消耗殆盡。
看管我們的士兵起先還守在門口。
後來,便沒了動靜。
我想逃。
可那門怎麼也撞不開,釘死了的窗戶撬也撬不動。
我泄了氣,抱著握玉靠著床榻坐在地上。
空蕩蕩的肚子,像是兩張皮,緊緊貼合在一起。
握玉也餓得沒了力氣,嘴唇泛著死皮。
我怕他睡過去,便開始講故事。
講從前在長街乞討時吃到的那隻雞腿,講浣衣局裡飢腸轆轆時的那半塊冷饅頭。
也講那隻兇神惡煞的大黃。
握玉開始笑,咂吧著嘴開始回味:「阿娘,我想起半年前沒啃幹淨的那塊排骨了。」
「好可惜啊。」
我摸摸握玉的頭:「排骨算什麼?慈安宮的糕點是全天下頂頂好吃的,阿玉一定要嘗嘗。」
「阿玉和阿娘,都要做絕處逢生的人。」
我沒告訴他,我其實也在想。
我想慈安宮ŧŭₓ那些珍馐美食,想阿娘那雙永遠溫熱的手,和明璨那張得理不饒人的嘴。
也想起從前那個飢寒交迫的小乞丐,她快要餓死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她那時想的是,好想吃一張糖餅啊。
如今我想的是,好想我的握玉,能吃上一張糖餅啊。
昏昏沉沉間,我激靈了一下。
低頭卻瞧見握玉已經閉上了眼。
不,不行,不能睡的。
握玉怎麼搖也搖不醒,我急得滿頭大汗。
腦中有靈光閃過。
粥。
賑災的粥。
若是能有一碗熱粥,就好了。
於是,我用匕首劃開布袋,溫熱的粥傾泄而下,落到握玉唇邊。
紅豔豔的,竟是一碗紅豆粥。
喝了粥,我的握玉就會醒啦。
我抱著他,安安心心的入了夢。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破曉。
晨光從窗縫照進幾縷,我聽見了大靖衝鋒的號角聲,和突厥人跪地討饒的聲音。
大靖勝了。
我欣喜若狂,輕晃懷中的握玉,他卻緊閉雙眼。
直到發覺懷中小小的身軀早已僵直。
我想呼救,可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握玉,我的握玉。
阿娘還沒來得及帶你看看,大靖的風光呢。
半晌後,我悲慟出聲。
痛意自肺腑處蔓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22
謝翊視角:
鮮血,匕首,孩子,母親。
我找到令頤公主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個場景。
她失血過多,早已昏厥。
可那雙手,卻緊緊抱著懷中的孩子,掰也掰不開。
令頤公主需要醫治,小公子的屍首也不能久放。
白芷很費了一番功夫才將母子二人分開。
在突厥清點殘兵與俘虜的第三日,她終於醒了過來。
沒有悲痛,沒有喜悅,沒有憤懑,也沒有逃出生天的慶幸。
甚至,沒有一絲生機。
「阿玉呢?」
我並未說話,隻看向案桌上那一方小小的黑木匣子。
不忍告訴她,那個小小的孩子,已經化成了灰燼。
令頤公主側過頭,也瞧見了那匣子。
她竟很遲緩的彎唇笑了:「……也好。」
卻有細碎的淚意從眼底折射出來,泛著晶瑩的光。
我想起三日前的戰場上。
那個嗜血狂傲的少年可汗,也說過這句話。
也好。
好什麼呢?
我不明白。
戰場上,兩方軍士慘烈的廝殺。
鮮血澆築在地上的冰團上,叫我想起了某年春日裡,同明璨吃過的那碗櫻粉團子。
我低下頭,出徵前擦拭幹淨的紅纓槍早已被鮮血洗了一道。
赫連予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他手中的長劍已經斷了刃,卻還緊緊握在手中。
三五成群的大靖士兵試圖去圍剿他,卻一個接一個倒下。
少年眉眼染血,手提長劍,像是地獄修羅。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倒下一個,還有千千萬萬個。
斬殺了無數兵士後,終於有長刀從他胸前劃過。
在那小兵舉起長刀想要了結他時,我阻止了。
「令頤公主在何處?」
赫連予渾身浴血,笑得詭異:「我為何要告訴你?」
「她是和親公主,理應為突厥陪葬。」
「可她也是你的妻。」
赫連予愣住了。
那雙淡漠的眼失了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潮湿的草原上彌漫著鮮血與硝煙的味道,突厥的戰旗已經倒下了。
我不願再與他廢話。
提起那杆曾殺過無數突厥人,也曾被敵方插進我父親胸膛裡的紅纓槍。
我想,它也該嘗嘗復仇的味道。
可赫連予開口了:「她在王帳旁的雜屋裡。」
「快去救她吧。」
「也救救,我的孩子。」
像是在留戀什麼一般,他抬眼看向天邊初升的紅日。
仿佛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咳出一口血,欲言又止,最後隻說出一句:「……也好。」
下一瞬,他抬手將什麼東西插進了脖頸裡。
飛濺出的鮮血,落在了紅纓槍上。
我這才瞧見,那竟是一隻女子的發簪。
罷了。
也好。
23
大戰結束後的第十日,我們啟程回京了。
不同於來時的漫長,同樣的路程,歸家時總是要格外歡快些的。
大軍進城時,無數百姓列道歡呼。
雀躍的聲音卻在看見我的轎輦時止住。
路邊有孩童疑惑:「阿娘,那是誰啊?」
「那是從前去突厥和親的公主,說來也怪,這突厥可汗都被斬殺了,身為他的妻室,這公主怎麼還能回到大靖呢?」
「聽說那時本可以發兵討伐突厥,是那位公主非要自請去和親,這才嫁給了突厥可汗。若是大靖當時便發兵,保不齊早就平復邊關了,哪裡還用浪費那五年的歲貢?」
「要我說啊,說不定就是那公主自己欽慕突厥可汗,這才自請和親,聽聞那突厥可汗生得也是一副劍眉星目的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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