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一愣,隨即捂住自己的臉。
我懶散散地搖著扇子:「真是不好意思,剛剛不留心,失手撒了點浣花粉,別緊張啊,此物無毒,但像小姐這樣嬌滴滴的臉碰到此物卻容易起紅疹。解也簡單,一個時辰內服用清心散,七七四十九日不要見太陽便可,不然可要變麻子臉了。」
「你……」她指著我,大約將所有惡毒的辭藻在腦中過了一遍,最終還是因為教養咽了回去。
教養這東西,很多時候,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看看日頭:「一個時辰,現在下山,剛好來得及。」
「你不要得意!縱使你誘騙玉哥哥與你成親又怎樣?玉哥哥貴為皇子,未過六禮,未在皇室宗祠三拜九叩,你最多隻算個外室!」梨湘氣鼓鼓拋下一句話,揚長離去。
我似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渾身僵冷。
讓我同樣如墜冰窟的,還有她身後的婆子離開時深深望向我的目光。
這些日子,我自然看得出來韫玉並不是什麼闲散公子。
也暗暗想過他或許是個不世出的謀士,甚至哪位大人安插在這裡的探子,卻沒想過他會是皇子。
祁王愛美人,因此子嗣不少,身體差到需要離宮避世的卻隻有一個,便是那位以善良恭謙聞名的七皇子。
8
大祁國皇子雖多,但儲君人選卻早已板上釘釘。
皇後魏氏家族顯赫,戰功累累,又順利誕下了嫡子,一切名正言順,嫡子才剛呱呱墜地就被立為太子,隻等安穩長大成人,便可以接他皇帝老子的衣缽。
因此,其餘皇子多多少少顯得有些多餘,自幼喪母的七皇子更是存在感很低。
但這位七皇子卻在六年前,悶聲幹了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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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南疆剛剛平定,不是那麼太平,還有一些死士拼命折騰,無非是傷人一百、自折一萬的營生,也沒人放在心上。
直到六年前,才出了一個有出息的細作,混進了大祁皇宮,給太子下了一種很邪門的蠱毒。
這蠱蟲極刁鑽,白天沉寂,入夜蘇醒。寂靜的夜裡,中蠱者能清晰地感知到蠱蟲啃噬自己的四肢百骸,吱吱作響。巨大的疼痛和精神折磨常令人未死先瘋。
祁王急了,使盡手段遍尋解蠱的方法,卻無人能解。
眼見太子夜夜悽厲痛哭,魏皇後紅了眼,命人屠戮南疆各部,逼問解蠱的辦法。
不知殺了多少人,終於有一個部族首領顫顫巍巍獻上了一隻黑油油的罐子,說罐中養的是一隻沉睡百年的蠱王,以生人血肉飼喂讓蠱王蘇醒,可以壓制尋常蠱蟲,或許能解太子之苦。隻是飼蠱王的人,大約是活不過三十歲的。
或許能解,那便是或許也不能解。
與太子的命相比,普通人性命賤如蝼蟻,縱使隻有一線希望救太子,犧牲再多蝼蟻之命又如何?
那部族首領說,以肉身飼喂蠱王的人,需與太子血脈相融,心意相通。
這項任務,便毫無懸念地落在了年幼的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江憐,時年十四歲,是已故護國大將軍江尚的遺孤。
江尚將軍一生戎馬,戍衛國土,深受百姓愛戴,卻在南疆一場戰亂中殒命。
喪儀上,祁王撫著大將軍遺體痛哭:「大祁子民安居樂業是汝用性命換來的,汝且放心去,汝之血脈將與大祁國君同享萬民叩拜、香火百代!」
於是,大祁下一位國君還未正式認定,皇後卻已定下了江家的孤女江憐,作為太子妃養在宮中多年。
據傳,聽聞可以以身飼蠱救太子殿下,年僅十四歲的太子妃當仁不讓,當即表示願意與太子提前成親,救太子於水火,保大祁國脈無虞。
可後來,這件頂頂功勞的大事,太子妃卻沒幹成,被七皇子捷足先登了。
七皇子與太子是骨肉手足,自然血脈相融。
聽聞七皇子主動舍身救了太子,祁王大喜。
這些年自己忙於開枝散葉,宮中皇子多到他自己都記不太清哪個兒子是哪位美人所生,自然更沒有精力去好好栽培這些兒子。
雖沒有好好栽培,他們卻自個兒長得如此至純至孝、高風峻節,要不說龍生龍、鳳生鳳呢,還得是自己血脈好啊!
祁王美滋滋地褒獎了一番自己的優質血脈,得到了群臣齊聲附和。這才滿意地俯下身,問七皇子要何封賞,言中之意除了皇位不能給,其餘的都可以商量商量。
七皇子卻隻是笑著跪拜在祁王和太子腳下,語氣恭順平和:「與太子哥哥心意相通,是弟的榮幸,任何封賞都不如這更讓弟感到榮光。」
這句話傳到坊間,民眾無不感動涕零。
誰說帝王之家多涼薄?我們大祁的皇子如此爭先恐後、兄友弟恭,多麼可貴,多麼祥和!國君和皇後治家如此有方,何愁不能治國平天下!
七皇子從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皇子,一躍變成了最受民眾尊崇的人。
至於那位太子妃,此後卻下落不明,坊間說,或許是沒搶到這拯救大祁太子的使命,羞愧難當,離宮出走了。小女兒家,使點性子也屬平常,太子殿下胸懷寬廣,不計前嫌,如此锲而不舍地苦苦尋覓,還怕沒有破鏡成圓的那一天嗎?
到那一日,或許又是舉國沸騰的一段佳話。
9
我和韫玉成親時,不曾有嫁妝,唯一帶來的,是爺爺從老樹下起出來的兩壇桃花釀。
彼時我在家中待嫁,坐立難安,一聲疊一聲喘著粗氣。
人心總是得寸進尺。當初準備將自己賣給那老爺時,心中除了掙錢並無旁的念想,便也心態平穩。峰回路轉要嫁給韫玉,心中多了歡喜,也便多了患得患失。
怕自己不得君心,也怕他小子不得我心。
爺爺望著我,踟蹰良久,默默挖出了這兩壇酒交給我。
「若你們互相有三分喜歡,喝了這酒,能添作五分。」
我明白,這是能催人情動的酒。
「其餘五分呢?」
「人生哪那麼多十全十美,萬事隻求半稱心。」
當時我似懂非懂。
直到眼下,我親自備下這桌席面,溫好一壺桃花釀,一個人坐著看天,等韫玉歸來,似乎突然悟了爺爺這句話。
從前以為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同他朝夕相對,耳鬢廝磨。
我會將他放在心尖尖上,沒有任何套路、唯有一片赤誠地去愛他。我是那麼相信,他也必然會同我喜歡他一樣,十分地喜歡我,畢竟,誰能拒絕這樣炙熱濃烈的愛呢?
可我沒時間了。
他是大祁的七皇子,那個為太子哥哥以身飼蠱的忠臣賢弟。
等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是那個叛逃出宮的太子妃江憐,又會如何待我?
梨湘來過了,我瞞不了太久了。很快,我就不得不再一次面對那些人,將那些痛苦的過往一一翻出來,甚至延續下去。
在那天到來之時,我不能兩手空空,坐以待斃。
我得想辦法,將韫玉這個靠山靠牢了。
韫玉回來時,天已黑透了。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回來得很是時候。
我貼心地給他布了菜,斟了酒,臉上堆滿了笑。
他舉杯剛要飲,眼角瞥見我殷切的眼神,手中的酒杯又放下了。
「你不會是……終於決定要毒死我,攜路放私奔了吧。他同意了麼?」
韫玉轉了轉手中的酒杯:「下的什麼毒?毒發時痛不痛,死狀慘不慘?」
我內心羞憤,卻不好發作,怕壞了氣氛,隻能作嬌羞狀,輕輕嗔道:「討厭!」
韫玉見我這般不正常,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他當真同意了?」
氛圍徹底破壞了。
可憐我辛辛苦苦,從中午忙到天黑做的這一桌菜。
我泄了氣,收起一臉嬌羞的假笑,翻了他一個大白眼。
韫玉卻笑了,眉眼彎彎,無法言說的好看。
他從懷中摸出一件物什放在我手心中。
是隻金鑲玉的玉佩,玉質溫潤,細密的金線纏成龍鳳紋,栩栩如生。
韫玉一貫這樣,惹惱了人,就知道拿東西哄人。
每回都這樣。
我內心一邊嫌棄,一邊卻受用無比。
「這是什麼?看著貴重。」
「良人佩。」韫玉輕聲說。
良人佩,大祁的公婆給兒媳的定親之物。男子若遇到心儀的姑娘帶回家中,父母贈了這玉佩,便代表認了這姑娘進門,這樁姻緣板上釘釘。
我忍住內心酸澀:「你我已經成親這麼久了,我卻並未見過你家中父母,今日怎麼突然拿來這玉佩?」
韫玉執起我的手,將我輕輕拉近,溫柔地看著我。
「是我不對,不該欺瞞你這麼久。我是大祁的七皇子,婚事需父母指定,私自娶妻,作不得數。如今我已將我們的親事告訴父王,認了罰,也討了賞。你可願意隨我回宮,在大祁皇室宗祠成禮留名,做我名正言順的皇子妃?」
我怔住了。韫玉的執行力真是超乎我的想象,我才剛準備跟他生米煮成熟飯,他這邊已經快進到要帶我去拜列祖列宗了。
「我一個小小藥女……真的可以成為你名正言順的正妻嗎?」
「當然。良人佩有,婚儀也會有。阿凝,旁人有的你都會有,旁人沒有的,我也要為你爭。」他將我擁入懷中,「阿凝,你值得這世上最好的。」
氛圍是那麼地剛剛好,讓我想做的事情那麼地順理成章。
我輕輕吻上他的脖頸,雙手撫上他精瘦挺拔的腰。
還未來得及做些別的,卻已被他攔腰抱起,進了紅帳。
我於慌亂中還保持著一絲清醒,拼命回憶自己籌謀了好幾日的那些勾引他的步驟。
那春宮圖上怎麼教的來著,耳邊吻,懷中羞,還有頂頂要緊的,桃花釀還沒喝!
卻聽到他蠱惑般在我耳側低聲呢語:
「阿凝,閉眼睛。」
算了……
芙蓉帳暖,春宵一度。
10
我開始每日給韫玉診脈,家裡的醫書快被我翻爛了。
養蠱容易送蠱難,韫玉身上這老蠱王實在棘手,我試了很多方法,都不能將它驅除。
見我給他診脈時面色凝重,韫玉便笑吟吟問:
「可是喜脈?」
「我已侍寢幾日,怎麼還沒有喜,夫人你是不是不行?」
縱使我憂心忡忡,心頭萬鈞,也被他氣笑了。
「我怕是要出門幾天。」韫玉說。
雖然他語氣輕松,我卻知道,這一趟必然十分兇險。
因為路放出任務,已經三日沒有音訊了。
「什麼時候回來?」我有些擔憂。
韫玉看了看我,眉目間還是那樣溫柔的笑:「知道夫人愛我,必然不想和我多分開一刻。我向夫人承諾,十日之內一定回來,若違約,夫人便可帶著家裡的財產,尋個健壯的男子另嫁。」
「這可是你說的,籤字畫押,不許反悔。」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不回來?」
「也不是。最好你能平平安安地,把路放帶回來。」
韫玉瞬間拉下了臉:「銀子還我,珠寶還我,房產地契還我。」
「休想!」
韫玉這一走,便和路放一樣,毫無音信。
我每天將自己關在藥房折騰。
第七日,我剛從藥房裡出來伸個懶腰,卻又是眼前一黑。
迅速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這次又是中了哪種藥草的招,畢竟這種時候解毒要快,不然小命難保。
隨即發現,並沒中毒,隻是被兜頭套了一隻麻袋。
還好還好。
我安心地閉上眼睛,停止掙扎,任由他們七手八腳將我塞進轎子裡。
這轎子,還挺軟。
再睜開眼時,我又回到了那座曾生活了四年的重華殿。
祁王寵愛魏後和太子,一擲萬金修建了這富麗堂皇的重華殿,以便太子不必挪去東宮,可以與父王母後日日相見。
十年前,祁王將我帶到了這裡,說:「今後,這裡就是你的家。」
魏後用她那戴滿黃金錾花護甲的金貴的手輕輕抬起我的臉看了一眼,淡淡道:「生的倒是不錯,有旺夫相。」
彼時她正值盛年,一張臉美得甚囂塵上,縱是年僅十歲的我,也被這美貌震驚:長成這樣,還要不要別人活了?
也是這張臉,在六年前,哀哀戚戚地心疼著她被蠱蟲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寶貝兒子,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她回頭看見我,臉色卻陡然變得狠厲:「妖孽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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