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魏滅亡之前,宦官把持朝政,節度使的名號像不要錢似的往外送。那些手裡有些兵馬的武將,隻要送去厚禮,便能從京城得到任命的文書。
於是你也是節度使,我也是節度使。隻是有大有小,有正牌的有雜牌的而已。
有人撓頭:“哪個會當皇帝啊?”
楊先生幾乎是不假思索,便道:“武安軍節度使崔涪。”
葉碎金屏住了一瞬的呼吸。
葉四叔不信:“我知道他。武安軍可有年頭了,他是個正牌節度使,該是個老頭子了吧。武安軍當年也去京城參與過勤王的,敗了才退回去的,應該大不如前了吧?他怎會做皇帝?”
楊先生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也是一世英雄,現在會這樣,實在是因為他年紀太大身體撐不住了。再一個,他的長子是個庸人,偏又壓著諸兄弟,才會一年不如一年。”
葉四叔更不信:“你也說了他一年不如一年,下一個要當皇帝的怎會是他。”
楊先生嘆了口氣,捻捻胡須:“因為他老了啊,要進棺材板了。”
連葉碎金都凝神靜聽。
楊先生道:“他最鼎盛的時候,大魏尚在,他到底是守住了臣子之義。但現在,哪還有大魏,偽梁都沒了,眼下這個大晉也不知道能撐幾年。”
“那幾個,”他手劃拉一下,指的是蜀國、漢國和閩國的那三個,“那幾個都稱帝了,他豈能不動心?似他這樣的一時豪傑,若死前不能穿上龍袍,那是要死不瞑目的。”
眾人又轟然而笑。
“可不是。”
“要擱著我,有那麼多兵馬,也死不瞑目。”
“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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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我是說如果!”
葉碎金垂眸。
她重生而來,知道歷史的發展。楊先生卻全是靠現有的信息推斷,竟絲毫無誤。
前世,楊先生在她身邊一直未受到重用,到底是她辜負了人才。
正如楊先生所說,崔涪果然是在死前穿上了龍袍稱帝,立國號為楚。
他當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的皇帝,就蹬腿了。
偏愛自己的爹爹死了,廢物長子壓不住兄弟們,被弟弟們所殺。他的一個弟弟登基,新帝勤勉強幹,勵精圖治,差一點就把適才她手掌覆蓋的那麼一大塊寶地給統一了。
可惜英年跌馬,愣是磕在石頭上,磕死了。
他們後來能拿下這麼大一片魚米之鄉,全靠楚帝的兒子和叔叔、兄弟們阋牆,殺得你死我活,讓楚地再一次四分五裂。
要這麼說,趙景文還真有點氣運加身。
啊呸,什麼氣運,他靠的全是算計,算計了兩個妻族為他奔波賣命。
葉碎金收了手握拳,在眾人的嘻嘻哈哈中,對楊先生道:“我想要啊。”
楊先生凝住。
葉四叔沒聽明白:“要什麼?”
葉碎金盯著簡陋的地圖:“大家都在動,唯有我們不動,這怎麼行。眼前世道,便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她一拳按在那片巨大的糧倉:“我想要這荊楚之地,屯糧,練兵。待有朝一日……”
她的拳突然張開,五指向各個方向,手下覆蓋的面積一瞬便擴大了。
廳中變得很安靜。
因為這不是一個年輕閨女隨便說笑,這個女子她是葉家堡的主人。
她是領著大家走路的那個人。
葉四叔今天一再地被葉碎金驚到,覺得腦子簡直有點跟不上她。他瞪著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該呵斥她。
作為叔父,呵斥侄女的荒唐之言自然是應該的。但是作為下屬,卻不能當眾這麼下堡主的面子。
他起初跟葉碎金有過幾回爭執龃龉,兒子們人後都反復勸他來著。
這時候,楊先生捻著他那看起來有點髒的胡子,直接潑了葉碎金冷水:“你要不起。”
氣氛一下子就松弛下來了。
正有人準備笑,葉碎金卻抬起眼。
“我知道呀,所以,”她嘴角帶著笑,輕描淡寫,“先拿下鄧州吧。”
仿佛在葉家堡的議事大堂裡投下一個炸雷。
瞬間炸得眾人再無聲息。
第8章 內鄉
內鄉縣的縣令把官帽掀開透了透氣,汗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已經盡量待在樹蔭下了,架不住太陽曬得空氣都是幹熱的。今年比往年熱得厲害,這天不正常,總讓人心裡不安。
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歇夠了,他站起來:“走,接著走。”
時值夏收,一年裡再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了。他親自出來巡視。
世道越亂,糧食越珍貴。內鄉縣令深深地明白這個道理。
一縣之地能否安穩,全在於大家能不能吃飽肚子。
河南道土地肥沃,適宜耕種。隻要不遇上災害天氣——幹旱、洪水、蝗蟲,大部分時候都是能豐收的。
今年也不例外,肥沃的土地又養出了一個豐年。
但不能放松得太早,得看到這些糧食入庫,有兵丁把守,他才能真正放心。
隻要庫裡有足夠的糧,一有情況就把城門一關,大部分時候能保安寧。
當然,還有另一個前提,就是流民不暴動。
待看完了這一片夏收沒有問題,他還要去遊說那些大戶施粥。
尋常老百姓啊,哪怕還有一口稀的喝,就不會去做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
隻是這一趟事不如意,他走訪的兩個本地鄉紳,紛紛哭窮。
放屁,他來的路上都看見他們的佃農扛著成扎的麥穗去脫殼、晾曬。還有許多青壯護院執著木棒、管事腰佩鋼刀來回巡邏。
但扭頭看看,他身後一個胖縣尉,一個瘦文書,七八個不大精神的皂吏,實在沒法和人家精壯護院比。
他雖也能組織一些民壯,但那是用來巡城、護鄉的,要他們為著流民與本地大戶起衝突,支使不動。
內鄉縣令說話的語氣都頗為低聲下氣,毫無官威,懇切地與這些大戶解釋當下的情況,渲染流民可能爆發的騷亂會導致的可怕結果。
大戶們卻隻把手一擺:“我家牆厚院高,家丁健壯,不怕。”
這些人永遠這麼目光短淺!隻顧著自己!隻顧著眼前!
他們也就能看到鞋尖那麼遠的地方。
一樣是擁有塢堡,怪不得就讓葉家堡成了地方豪強。
這一趟無功而返。
回城路上正怏怏地,前面忽然有人扯著嗓子喊:“前面可是縣臺大人?”
縣令伸脖子看去,前面騎著驢衝過來一個皂吏,慌裡慌張地翻下來:“大人不好了!”
這時節,喊“不好了”,內鄉縣令一驚,屁股都離鞍了,驚問:“可是流民有異動?”
火星遍地了,本地人和外鄉人的衝突越來越頻繁,隻要再有一簇小火焰,怕就要整個燒起來。
縣令每天憂心得睡不好,就是怕這個!
那皂吏一路跑得喉嚨快冒煙了,啞著嗓子說:“是、是……”
內鄉縣令隻覺得腦子嗡地一下子,一陣暈眩。好不容易撐了這幾年,今年是真的過不去了嗎?
“是、是……”皂吏聲音嘶啞,“是葉家堡!”
這什麼大喘氣!
內鄉縣令一下子又活過來!氣道:“給他水喝!”
旁邊放人趕緊解了腰間的葫蘆遞過去。那皂吏噸噸噸灌了一通,嗓子可算好點了,終於說了囫囵話:“不好了大人!葉家堡開殺戒啦!”
一驚未平,一驚又起。
這又是內鄉縣令一直以來擔憂的另一件事——豪強做大,再不受約束,肆意妄為,橫行鄉裡。
雖然,本來他們也就沒有能約束地頭蛇的能力。
但好在葉家堡一直就有仁義之名,還真沒幹過什麼橫行鄉裡的事。
內鄉縣令不太信,喝問了一句:“你確定是葉家堡的人?”
葉家堡輕易不能得罪,可不要生出什麼誤會。
皂吏急道:“絕不會認錯,就是葉家堡!”
縣令本已下馬,聽得皂吏信誓旦旦,又急惶惶上馬,感覺嘴角都要起燎泡了:“快走,快回去看看!葉家堡好好地,怎地對鄉裡鄉親的動起手來了?”
撐不下去了,真的,撐不下去了。
要不然……掛靴回鄉去?
不料皂吏扯住他馬韁:“不是,大人!葉家堡殺的不是咱們鄉民,是流民。”
縣令頓住。
皂吏道:“狗膽外鄉人,居然搶糧!這次不是小偷小摸了,是明搶!一看就是有預謀的,都是青壯男人。這些外鄉人下手可狠了,急了眼,是不要命的打法。咱鄉裡鄉親都是老實農人,哪敵得過這瘋狗似的打法。竟叫外鄉人打死咱一個鄉民。”
“萬幸!正趕上葉家堡大小姐帶人出巡!大小姐飛馬而來,刀光一閃,那人頭就飛啦!血濺得有三尺高!一下子,所有人都傻了!”
“搶糧的人全被抓住了,直接就地審問,幾個煽動領頭的直接被砍了頭!其他的,捆成一串帶往咱縣城去了!”
聽說殺的是流民,縣令倒是不著急著慌了,但心情有些復雜。
怎麼說呢,很奇異,聽說葉家堡這樣大開殺戒,他同時感到了安心和不安兩種極為矛盾的心情。
安心是葉家堡終於雷霆出手,鎮壓這遍地火星。
不安是隱隱有種猛獸出籠,再難駕馭之感。
雖然,也從沒駕馭過。
反正就是又踏實又不踏實,被兩種情緒裹挾著,真真好難受。
他問:“往縣城去幹什麼?”
皂吏道:“說是找大人你。”
“我們是聽了消息急忙忙趕過去,半路遇到的。那些人渾身是血,綁了一串。鄉裡鄉親都顧不得收割、曬谷,全跑來大路上看。”
“嚇,那大板車上拉的都是屍體,車子一顛,一顆人頭咕嚕下來,差點驚了我的驢!”
“走,路上再講。”縣令一扯韁繩。
葉家人找他呢,得趕緊回去。
一路小跑著,又聽著皂吏細講當時的場面。
“誇張!”
“小人哪敢誇張!是親眼所見!那脖子斷得,可整齊了。啊,也不是,有一個不太整齊的。”
“回去我看看,要不是你說的那樣,打斷你狗腿。”
“大人看了就知道了,小人句句屬實。”
一路頂著太陽趕路,走到某處,皂吏就指著地上喊:“大人快看,那還有血呢。”
的確道上血刺拉忽的,綿延了挺長一片。
農田裡有農人看到縣令,紛紛上來,亂糟糟喊:“大人,外鄉人搶糧啊!”
“打死了我們村裡的劉二壯!”
“慘哩,他兒子還不到百日就沒爹了。”
“葉大小姐給他女人留了一錠銀子,夠她撐幾年了。”
“大人,不能再縱容這些外鄉人了!”
“曉得了!本官先回去看看再說。”縣令擦汗,“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別誤了農時!”
脫離了嘰嘰喳喳的人群,繼續往縣城趕。
遠遠地就看到城門口聚了好些個人,打眼一看,衣衫褴褸,都掛條子了,全是流民。
眾人當時就緊張起來了。
皂吏們把手裡長矛都握緊了。
這些都是武庫裡撿出來的。縣令讓他們日日持著,震懾眾人。但他們隻是衙門口的皂吏,會些粗淺拳腳,其實也不是太會使長兵器。
內鄉縣令也放慢了馬速,還摸了摸腰間佩劍。
正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前,前面咣咣鑼響幾聲,有人聲嘶力竭地拖長聲調:“葉家堡有令——搶糧者斬!作亂者殺!蠱惑煽動暴動者剐!曝屍十日!”
那聲音可熟悉呢,是縣衙裡的劉阿九,平時縣衙有令傳達,都是他負責沿街敲鑼喊調子。
怎地給葉家堡幹起活來了?
縣令納悶,驅馬上前,忽然覺得視野裡有異樣,抬起眼向上看去。
“讓開,讓開,縣臺大人回來了!”
騎驢皂吏一驢當先地衝過去,替縣令開路。
流民紛紛避讓,原來裡面還有很多本地人,想來是流民不敢上前,所以本地人在更前面。
大家都向縣令看去,卻見縣令呆坐馬上,嘴巴大張,傻傻地抬頭看著上面。人好像被定身了一樣,顫巍巍舉起馬鞭,問:“那……是、是什麼?”
騎驢皂吏按住驢頭,回頭一看,“媽呀”一聲,嚇得從驢背上摔了下來。
原來城門上懸掛著幾具無頭屍體,腦袋都用繩子扎在腰間。
若隻是屍體也就罷了,這幾年死人還少見了?偏幾具屍體中間有一具,衣服沒了大半,些許布料隻遮個羞,裸露出來的身體血漬拉呼,白森森的骨頭都看見了,像割肉割了一半還沒割完的年豬。
凍死的也見過,餓死的也見過,受辱而死的女子也見過。
內鄉縣令還以為自己早就磨煉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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