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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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為皇後後,又近乎寡居了六年。
突然有一天,皇帝周炀接弟媳蘇璃進了宮。
在蘇璃聲勢浩蕩舉辦的春日宴上,我忽然倦了。
請旨離宮那天,聽說周炀平靜地批了一個「允」字。
而後呆坐了許久。
1
這是蘇璃第二次舉辦春日宴。
名動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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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但凡數的上名號的貴婦,都削尖了腦袋也要往她跟前湊。
就是在宴會外,都能聽見夫人們對她花樣百出的恭維聲。
年輕貌美、氣質出塵、性情嬌柔……
最重要的是,盛寵優渥。
除此之外,誇的最多的。
便是她鬢邊那顆搖曳的嵌玉東珠。
這顆珠子三天前甫一送到蘇璃手裡。
紋樣和款式就火遍了整個上京。
東珠非寶,好玉易得。
難得的是,將兩者嚴絲合縫的嵌起來。
更難得的是。
這是陛下親自打撈的珠子。
又親手畫的花樣,扎破了手指,親手嵌的玉絲。
身為帝王,如此心意。
堪稱前無古人,大概也後無來者。
戴著這樣舉世難尋的寶物。
蘇璃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宴會中心。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夫人得到這樣的獨寵,真是天下獨一份兒的好福氣!」
這樣僭越的誇贊。
在我這個陪著周炀打天下,又坐天下的皇後面前。
竟無一人覺得不妥。
蘇璃更是得意。
她最終在我身前站定。
掩唇而笑:
「這算什麼?
聽說陛下曾許諾送姐姐一套他親手嵌的東珠頭面。
姐姐怎麼不帶出來瞧瞧?」
蘇璃消息打探的不差。
周炀確實曾經如此許諾過。
我宮中也曾收到珍珠。
不過,不是什麼周炀親手做的玉嵌珍珠。
隻是份例裡應有的普通珍珠。
但就算是普通珍珠。
也早從五六年前開始,就被下人們明目張膽地攔截光了。
呵,帝王之愛,何等無常。
得寵的。
哪怕是他的弟媳,也有前僕後繼的人,無視倫理,上趕著巴結。
不得寵的。
就算佔了皇後的名頭,也連一份熱菜都用不上。
如果這就是他曾許諾過的,一生隻此一人的尊貴體面,那還真是可笑。
2
我已經很久不回憶從前的日子了。
但蘇璃一直在我面前晃啊晃。
看著那顆嵌玉東珠,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瞬。
周炀許下這個承諾的時候,我們剛在亂世中重逢。
他由馬夫,一躍而成為晉王軍中的百夫長。
我則從雲端跌入泥潭,淪落為逃亡孤女。
寒鴉山混戰中,我全身上下唯一一隻珍珠簪子掉在了戰場上。
他知道後,不顧傷痛,二話不說回戰場搜尋。
三天三夜,掘地三尺,傷口數次崩裂。
終於趕在行軍前,捧回了半粒珍珠。
「珠子破了,你,你別傷心,來日我親自打一套更好的送你,好不好?」
周炀的語氣深情又羞愧。
滿心滿眼都是看待無價之寶的小心翼翼。
隻字不提他這幾日所付出的努力和受的傷。
我酸澀了眼眶,心裡不住地嘆:這傻子。
亂世裡,什麼珠子能比得過他還活著重要?
或許是被回憶刺到。
看著大步走來的周炀。
我竟沒有繃住,故作輕松地笑著問出了聲:「陛下,虢國夫人問您呢,臣妾的東珠頭面呢?」
話落,場上頓時一靜。
名存實亡了六七年的夫妻關系。
就算周炀曾說過會給我應有的體面。
但在細微處,這些洞若觀火的貴婦們,誰會沒有察覺?
不過是你不說,我不說。
心照不宣地維持著帝後之間的體面罷了。
沒有人想到,我會當眾陡然挑破這層遮羞布。
或者是說,沒有人想到,我竟然敢。
果不其然,周炀隻淡淡掃了我一眼。
就攬著蘇璃轉身離開。
他什麼都沒說。
卻比什麼都說了更令人窒息。
無數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隨即,又帶著濃濃的嘲諷和譏诮挪開。
看來這出不自量力的好戲,所有看客都很滿意。
3
春日宴還在繼續。
我卻灰溜溜地被太後召了過去。
那是闔宮裡,我最討厭的地方。
路過壽安宮偏殿時,我難得看見了周盈。
享受著全天下最好老師教導的周盈。
人兒小小一個,卻已經學得喜怒不形於色,少年老成。
許久未見到我,他竟連眼神都沒波動一下。
隨意行了個禮,就又冷冷地繼續垂下頭作畫。
一股說不清的希望還沒升起。
就被更濃更沉重的失落所覆蓋。
太後慢條斯理地抿著茶,好像忘了讓我起身。
良久,她看向我,面色冰冷,目帶審視:「知道錯了嗎?」
我保持著半蹲的姿勢,垂下眼睑:「知道錯了。」
「錯在哪兒了?」
我也好奇,我錯在哪兒了。
但我也早就明白。
跟一心要挑你錯處的長輩,是沒法講道理的。
若我不想吃更多的苦頭,唯有順著她的話貶低自己,才能盡快收場。
我早已經習慣了。
「臣妾不該在陛下開口前先說話。
不該迎人時先邁左腳。
不該與虢國夫人爭風吃醋……」
將我從走出宮殿那一刻起,所有的動作和行為都批判了一遍。
又照常自請罰跪三日,禁食禁足,抄經百遍。
太後仍不滿意。
她凝眉:「你既知自己錯處如此之多,又屢教不改,如何還配為人母!」
不顧我驟然驚慌的神情,太後淡淡道:
「哀家做主,將盈兒月兒送去阿璃那裡扶養,你意下如何?」
6
我意下如何?
我這個皇後、這個親娘還活著呢。
卻要把我的一雙兒女送給弟媳養!
如此誅心,何不直接S了我?
我心中氣得發抖。
恨不能拔出長劍,在這壽安宮裡S它個天翻地覆!
可下一刻。
太後微涼的聲音響起:「不願意?」
「可別忘了,當初是誰害得雍王戰S。」
「害得阿璃成了寡婦,S了孩子,從此再也不能生育!」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正中我S穴。
蘇璃的夫君,周炀的親弟弟。
那是多年來將我幾乎束縛至S的沉重枷鎖。
快速膨脹的怒氣,像被針扎了一般陡然消散。
我沉重至極地點頭,聽見自己說:「好。」
「一切,全憑母後做主。」
在佛前跪到晚上,我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一陣輕笑。
「大哥,別……別在這裡……」
伴隨著一陣含糊的水液聲傳來的,是周炀輕柔的笑語:「那在哪裡?」
「剛剛月兒拉著你的手不讓走,難不成你還想在她床前嗎?」
月兒她隻是一個五歲的孩子!
周炀在和弟媳歡好的時候,就是這樣折辱自己女兒的嗎?
我頭暈眼花,胃液翻湧,忍不住幹嘔出聲。
驚動了外面那對野鴛鴦。
「誰!」
窗戶被猛地推開。
周炀與我滿是厭惡的目光對上。
他微怔了一瞬。
猛地皺眉:「管夏,身為一國之母,你這樣偷聽牆角,還有沒有廉恥?」
在佛前如此調笑曖昧。
到底是誰沒有廉恥。
我輕輕放下筆,忽然覺悟。
這世間大抵是沒有什麼神佛的。
否則,為何周炀如此背信棄義,卻從未得到報應?
蘇璃在一旁面紅耳赤地整理衣服。
卻越整理,露出的肌膚越多。
看著一片白軟上盛開的朵朵紅梅。
我恍然明白。
原來人家是故意整理給我看的。
看來周炀對他這個弟媳的閨閣私趣,十分滿意。
我出神地想。
7
三天後,我走出佛堂,膝蓋酸麻刺疼得厲害。
匆匆沐浴完畢。
用過飯後,我趕去了周盈的宮殿。
將一雙兒女送去蘇璃那裡撫養這事,其實還有轉機。
周炀和太後對這一對獨兒獨女還是疼愛的。
隻要兩個孩子自己不同意,就還有回旋的餘地。
但當我趕到周盈的宮殿時,殿中一片忙碌。
太監總管回話。
說是周盈自己,在催著遷宮。
怔怔走進寢宮。
一隻布老虎咕嚕嚕滾到我腳下。
裡面傳來周盈冷漠的聲音:
「這種糟爛玩意兒怎麼還在我宮裡?」
「正好,一並清走吧。」
我彎下腰。
默默撿起那個針腳綿密的布老虎。
一顆豆大的淚珠,忽然掉在老虎屁股的補丁上。
周盈看見我。
神色不變,冷淡道:「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他有些不耐煩:「您擺出這副依依不舍的姿態,是想用愧疚拿捏我嗎?」
「沒有,」
我擦擦眼淚,想起這一趟來的目的,軟聲軟氣道:
「隻是突然想起當年阿盈你……」
「母後!」
周盈加重語氣打斷:「總回憶過去的人,最是無能。」
他眉目冷肅,神情疏離:「身為一國之母,您就該像那供畫上的神明一般端坐著,無欲無求。
這般小意關懷,體貼溫柔,我有蘇夫人一人即可。」
畫?
我目光忽然落在他室內多出的那一幅畫像上。
見上面一女子,盡顯柔情綽態,溫婉慈和到了極致。
可以想見。
下筆之人對畫中人是何等的熟悉和依慕。
原來,這讓周盈伏案畫了數日,終於畫成的人,竟是蘇璃。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早給自己找好了「母親」這個角色的扮演者。
「……也罷。」
我忽覺疲憊不已。
「那你去了蘇璃那邊,若察覺有什麼不妥的,就告訴你父皇,或者是你皇祖母……」
周盈垂著眼,繼續將他小時候的百寶箱裡的東西往外扔。
聽到我的話,滿臉不贊同。
卻礙於禮數,還是點了點頭。
「娘、母後走了。」
我懷著最後一絲絲期望,沒有掩飾語氣裡的決絕。
周盈聽出來了。
卻全然不在意。
隻淡淡轉身,頗為輕松地行了個禮。
看著隔壁月兒同樣忙碌的宮殿。
我在門外站了許久。
最終沒有進去。
隻是徑直回了宮殿,翻找出一封陳年血書。
8
數年前的冬日,大軍被圍困在烏蘭山。
缺衣少馬,糧草斷絕,雪厚三尺。
第二十二天,我發現了一條隱蔽的小道。
眾將齊聚主營。
有一半的人都在爭取帶兵突圍的機會。
還有一半人,希望將這個機會讓給周炀。
隻是沒人想到,周炀竟最終拍板決定,把這個機會給我。
說是帶兵突圍。
其實誰都知道,那雖危險重重,卻是最有可能逃出生天的機會。
也是他們這些困守原地的軍兵,唯一可能等來援軍的機會。
不知道做下這個決定的周炀。
靠的是幾分感情,幾分理智。
我隻記得。
出發前夕,周炀牽著我的手,最後一次巡視軍營。
他舉著火把,在一陣北風呼嘯的時候,突然低聲道。
「如果我們之間,隻能有一個人活下來,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什麼?」
我錯愕。
他卻以為是我沒聽清。
低笑了一聲,放開聲音道:「我剛剛說,
姑娘,你那麼聰明,
可一定要成功逃出去啊!
我還等著你回來救我呢。」
漫天星辰裡,他眼中似有萬千星河閃爍。
耳邊突然響起擂鼓般的心跳聲。
我紅了眼眶,笑著向滿天神佛起誓:「好。隻要我不S,你就一定不會S。」
若你S,我定要S穿整個北境,然後去陪你。
兩心若許同相知,同生亦復求同S。
9
父親曾說若我為男兒,必是將帥之才。
可父親你看,如今女兒身的女兒,也照樣成為一方將帥,號令千軍。
從小道逃出去後,我們很快就被敵軍發現。
但在我的指揮下,小隊幾次變道,晝夜顛倒。
千裡奔襲,累至吐血。
且S且逃,一路折損。
終於,還是成功突圍,帶來援兵。
回山谷救出周炀部時,他軍中已有近乎一半人員喪失戰鬥力。
但凡敵人發起衝鋒。
或者再拖上個一兩日。
眾將士必S無疑。
甚至周炀都已經割指,以血為墨,寫好了遺書。
看見我的一瞬間。
他眼中驟然迸發出的光芒,明亮到讓人心顫。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許久,我抬手攔下他顫抖著要燒掉的遺書。
細細疊好,收入懷中,妥帖珍藏。
從那時起,我就認定,除了生S,無人無事能再將我們分開。
直到周煜戰S。
周煜,便是周炀的弟弟,蘇璃的丈夫,太後的小兒子。
北平關一戰,周煜守城,我帶軍支援。
我明明已早早派出斥候。
告知周煜,援軍已近。
隻要他守城不出,便可安全無虞。
卻不想還是慢了一步。
周煜以為孤立無援。
又誓S不降。
竟決定打開城門,與敵軍決一S戰。
周炀和婆婆趕到時。
我剛從S人堆裡扒出周煜的屍體。
婆婆紅了眼。
面色猙獰。
眾目睽睽之下,狠狠衝過來給了我一巴掌。
「賤人,為什麼S的不是你!」
冰涼的臉頰,被長指甲刮出了血。
我腦中一片空白,耳邊嗡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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