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丁漢白說:“你有錢就合伙幹,沒錢就跟我幹,等賺了錢一窯擴成兩窯,我再盤一個給你。”他腦筋很快,“不瞞你們,我和慎語搞殘品修復,瓷器比重最大,沒窯不方便。將來我要開古玩城,每間店要基礎鋪貨,初期我還想做供貨商。開了合作再把散戶往裡拉,就好辦多了。”
東西分三六九等,不是每個窯都能全部做到。丁漢白盤算過,他和佟沛帆辦瓷窯,對方經驗豐富,而紀慎語懂燒制,分工之後天衣無縫。這計劃一提,佟沛帆沉吟,說要考慮,考慮就說明動心。
這天底下,哪有樂意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何況還帶一個殘疾人。
紀慎語半晌沒言語,他一向知道丁漢白藝高人膽大,沒料到經營的頭腦也這樣靈活,並且還對未來計劃安排得這麼清楚。安靜的空當,他問房懷清:“師哥,你們暫時住在市裡?”
房懷清說:“舊房子沒收拾出來,這兩天在招待所。”
紀慎語點點頭:“師父住院了,得空的話去看看吧。”
房懷清還是那死樣子:“隻怕見到我,他直接就一命嗚呼了。”
杯底不輕不重地一磕,紀慎語眼也冷,話也涼:“一命嗚呼還是回光返照,反正老頭都沒多少日子了,如果他這輩子有什麼遺憾,你必定是其中一個,去認個錯,讓他能少一個是一個。”
房懷清滿不在意地笑,似乎是笑紀慎語多管闲事。紀慎語也不惱,平靜地望著對方,直到那笑容殆盡。“住院那天,師父讓我看畫,教我。”他說,“那幅畫真長,是《晝錦堂圖並書晝錦堂記》。”
其實周遭有聲,可這方突然那麼安靜。
茶已經篦出三泡,燙的變涼,涼又添燙。
不知過去多久,房懷清問:“在哪個醫院?”
天晚才走,丁漢白慢慢開車,心情不錯,畢竟得了物件兒又提了合作。紀慎語有些蔫兒,許久過去,自言自語道:“梁師父真的快死了。”
丁漢白說:“是,大夫都沒辦法。”
紀慎語回憶,當初紀芳許也是這樣,一點辦法都沒有,還好有他和師母相送。他輕輕嘆息,將鬱結之氣呼出,松快地說:“我要送走梁師父了,幸虧他遇見我,不然孤零零的。”
丁漢白問:“難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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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慎語答:“我又不是鐵蛋一顆,當然會難過。但比起難過,其實更欣慰,我跟老頭遇見,我學了本事,他有人照顧送終,這是上天垂憐兩全其美的結局。”
丁漢白認同道:“沒錯,人都是要死的。夫妻也好,兄弟也好,死的那個舍不得,留的那個放不下,最痛苦了。依我說,最後一面把想說的話說完,再喊一聲名姓,就瀟瀟灑灑地去吧。”
紀慎語說:“留下的那個還喘著氣,想對方了怎麼辦?”
丁漢白又道:“沒遇見之前不也自己照過嗎?就好好過,想了就看看照片舊物,想想以前一起的生活,哭或者笑,都無妨。”
紀慎語倏地轉過臉來:“師哥,我要你的照片,要好多好多張。”
那模樣有些忐忑,還有些像恍然大悟。丁漢白應了,掉頭疾馳,在街上四處尋找,整個區都被他跑遍,最終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照相館。
他們兩個穿著襯衫並肩而坐,在這冬天,在這相遇後的第一個新年拍下張合影。
丁漢白說:“以後每年春節都拍一張,在背面注上年份。”
紀慎語應道:“咱們給師父師母也拍,以後要是有了徒弟,給徒弟也拍。”
如此說著上了車,尾氣灰白,遠了。歸家,紀慎語臥在書房飄窗上撒癔症,攥著相片和丁漢白送他的玉佩,等丁漢白進來尋他,他略帶悲傷地一笑。
“師哥,要是老紀能看看你就好了。”
丁漢白一凜:“那多嚇人啊……”
紀慎語笑歪,擰著身體捶床:“我想讓他知道我跟你好了,我找了個英俊倜儻的。”待丁漢白坐到邊上,他湊過去,“師哥,梁師父和張師父都六七十了,連生死都參透不在乎了。等五十年後,六十年後,你也看淡一切,那還會像現在一樣喜歡我嗎?”
丁漢白故意說:“我哪兒知道,我現在才二十。”
紀慎語罵道:“二十怎麼?二十就哄著師弟跟你好,親嘴上床,你哪樣沒做?弄我的時候心肝寶貝輪著叫,穿著褲子就什麼都不答應?”
丁漢白差點脫褲子:“我都答應,行嗎?別說五六十年後我還喜歡你,我跟王八似的,活他個一千年,一直都喜歡你。”
紀慎語轉怒為喜,找了事兒,一點點拱到丁漢白懷裡。搭住丁漢白的肩膀,他靠近低聲:“師哥,我想香你一口。”
他把丁漢白弄得臉紅了,在昏黃燈光下,白玉紅成了雞血石。他仰面湊上去,蜻蜓點水親一下臉頰,再然後親到鼻尖……他一早覺得這鼻子又挺又高,有些兇相。
丁漢白被點了穴,不敢動,直待到嘴唇一熱。
紀慎語輕輕地吻他,主動地,溫柔地,不似他那種流氓急色,卻也勾纏出了聲音。“師哥……”紀慎語叫他,字句含糊,黏膩得他骨頭一酥。
窗外煙花陣陣,他的舌尖都叫這師弟吮得發麻。
那一刻丁漢白全懂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那能怪周幽王傻蛋嗎?全怪褒姒妖精!唇齒分開,他將紀慎語按在懷裡,生怕這發了浪東西跑出去禍害。
“新年快樂。”懷裡人說。
丁漢白想,快樂什麼,簡直登了極樂。
第47章 房懷清弱弱罵了句“變態”。
梁鶴乘的病危通知書下來了, 意料之中, 師徒倆都無比平靜,仿佛那薄紙一張不是預告死亡, 隻是份普通的晨報。
紀慎語削蘋果, 眼不抬眉不挑地削, 用慣了刻刀,這水果刀覺得鈍。梁鶴乘平躺著, 一頭枯發鳥窩似的, 說:“給我理理發吧。”
紀慎語“嗯”一聲,手上沒停。
梁鶴乘又說:“換身衣裳, 要黑緞袄。”
紀慎語應:“我下午回去拿。”
梁鶴乘小聲:“倒不必那麼急, 一時三刻應該還死不了。”
紀慎語稍稍一頓, 隨後削得更快,果皮削完削果肉,一層層叫他折磨得分崩離析。換身衣裳?死不了?這是差遣他拿壽衣,暗示他是時候準備後事。
三句話, 險些斷了梁鶴乘薄弱的呼吸, 停頓許久:“別削了, 難不成還能削出花兒來?”
紀慎語淡眉一擰,腕子來回掙動,捏著蘋果,數秒便削出一朵茉莉花。削完了,果皮果屑掉了一地,他總算抬頭, 直愣愣地看著梁鶴乘。
“師父,你不用操心。”紀慎語說,“你不是沒人管的老頭,是有徒弟的,後事我會準備好,一定辦得體面又妥當。”
日薄西山,活著的人盡心相送,送完再迎接往後的太陽。
師徒倆一時無言,忽然病房外來一人,黑衣服,蒼白的臉,是房懷清。門推開,房懷清走進卻不走近,立著,凝視床上的老頭。
梁鶴乘濁目微睜,以為花了眼睛,許久才確認這不是夢裡光景,而是他恩斷義絕的徒弟。目光下移,他使勁窺探房懷清的衣袖,迫切地想知道那雙手究竟還在不在?
紀慎語故意道:“空著手就來了。”
房懷清說:“也不差那二斤水果,況且,我也沒手拿來。”
那汙濁的老眼霎時一黑,什麼希望都滅了,梁鶴乘粗喘著氣,脹大的肚腹令他翻身不得。“沒手了……”他念叨,繼而小聲地嘟囔,再然後更小聲地嗫嚅,“沒手了……不中用了。”
房懷清終於徐徐靠近,他不打算講述遭遇,做的孽,嘗的果,他都不打算說。老頭病危,他救不了,也放不下,因此隻是來看一眼。
再道個歉。
挪步至床邊,房懷清就地一跪,鼻尖縈繞著藥味兒,視線正對上老頭枯黃的臉。他嘴唇張合,無奈地苦笑:“我還能叫麼?”
梁鶴乘悲痛捶床:“那你來幹什麼?!看我的笑話?!”
房懷清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紅紅的聚在眼角處,變成兩股水兒,淌下來滴在床單上。“師父。”他氣若遊絲,“師父,我不肖。”
梁鶴乘瞥來目光,含恨帶怒。昨日的背叛歷歷在目,他肝膽欲裂,那瘤子給他的痛都不及這混賬。背信棄義,貪婪侵腦,倘若真換來富貴風光也就算了……可這算什麼?身敗名裂,賠上一雙手!
老頭打不動、罵不出,這半死之身連怒火滔天都禁受不住。紀慎語撲來為他順氣,舀著溫水為他灌縫兒,他掙扎半坐,呼出一字——手。
房懷清再繃不住,那冷臉頓時卸去,嗚鳴啼哭。他傾身趴在床邊,空蕩的袖口被梁鶴乘一把攥住,死死地,又驀地松開。梁鶴乘那六指兒往他袖口鑽,他定著不敢躲,任對方碰他的腕口。
粗粝的疤,畫人畫仙畫名山大川的手沒了,隻剩粗粝的疤!
紀慎語跟著心酸,又在那哭嚎中跟著掉淚。普通人尚且無法接受身落殘疾,何況是手藝人。一雙有著天大本事的妙手,能描金勾銀,能燒瓷制陶,結果剁了,爛了,埋了。
房懷清悲慟一磕,趕在恩師含恨而終之前認了錯。
紀慎語在這邊讓梁鶴乘了卻心願,丁漢白在那邊和佟沛帆日夜奔走。是夜,二人在街口碰上,並行至大門口,齊齊往門檻上一坐。
大紅燈籠高高掛,哪怕亂世都顯得太平。
丁漢白摟住紀慎語的肩,說:“今天和佟哥去了趟潼村,決心還用那舊窯,再擴建一些,伙計還從村民裡面招。”
紀慎語問:“那還算順利,你為什麼愁眉不展的?”
丁漢白說:“佟哥隻口頭答應合伙,還沒落實到一紙合同上,而你那野師哥似乎不情願,我怕連帶佟哥生出什麼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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