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樣闔家團圓的日子對於我來說總是神傷,索性披上外衣,在園子裡散步。
園子過於精巧,不過幾步,我便鬼使神差地又伏在了那扇花窗前。
窗外的院子沒有點燈,月光清亮地給所有的花木撒上一層銀霜。
有人立在院中,卻神遊天外,如謫仙入塵,褪去白日裡所有的凌厲和防備,隻剩鏡花水月一碰即逝的不真實。
是陸遠舟。
他穿著白色的衣袍,墨色長發隨意绾起,站在院牆邊一棵繁茂的大樹下,越過枝丫看著圓月,神色有些悵惘。
思緒流轉,眼前有鮮活的畫面鋪陳開來。
來到這個位面世界,和陸遠舟的第一次會面,便是這般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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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他是江南陸家旁支小戶的庶子,被家人扔在別院莊子,受盡冷落。
他心下不甘,想盡辦法尋來書籍苦讀,又日日練功,卻常常連飯都吃不飽。
系統給我的身份,京城霍家養在江南莊子裡同樣不得寵的嫡次女。
兩座莊子一牆之隔,我便常常順著院牆大樹,觀察他,接近他。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也是一個這樣月華流照的晚上。
他穿著單薄的衣衫,領口都洗得發白,餓著肚子在院子裡罰跪。
按照攻略的進程,那日我實在是不該提前與他照面的。
可我見少年單薄又倔強,背脊挺得筆直,四下寂靜,而他如同被全世界孤立在那座小院裡。
我實在不忍心,爬上樹,坐在結實的樹杈上,將一包自己親手做的荷葉糯米雞拋給他。
他臉上滿是驚愕和茫然,我看著他,粲然一笑。
夜風吹落滿院飛花,任務的進度條亮起,月光下對視的我們,命運從此糾纏。
而此時,他獨自一人望著空蕩蕩的樹杈和無垠夜空,身量高大了許多,輪廓也成熟堅毅。
眼中卻不見彼時隱忍炙熱的火焰,隻餘無盡的荒涼。
我心念一動,突然出聲:「若能站得高些,應是離月亮更近些。」
是他曾經常說的話,他總說,柔兒,我們站到更高的地方,就能離明月更近一些。
這話說在至暗時刻,任是我是他,都應刻骨銘心,無法忘卻才是。
他神色微變,目光陡然凜冽,看向我的眼神都是防備和被打擾的不快,聲線冰冷:
「是站得高些,還是跑得快些?」
我覺得掃興,卻仍有些不甘心,目光一刻不停地盯著他,「相爺說笑了,月色動人,我也隻是貪看罷了。對於我來說,這樹太高,想來相爺若想登高望遠,應是有法子的。」
陸遠舟沒有回答,他轉回頭,看向那高大的樹幹,懶得理我。
我看著他的反應,一顆心緩緩沉到谷底。
曾經,我和陸遠舟熟識起來後,他常問我:
「莊子之間的那棵樹,那麼高,你到底用什麼法子爬上去的?」
直到我們一同離開江南,離開那兩座莊子,他才知,在院牆的這一側,有一座坡度平緩的假山。
我結了繩梯,爬上假山再順著繩梯攀兩步,便可穩穩坐到緊貼著院牆的那枝樹杈上。
他笑我狡黠,拿仙人下凡的話騙他。
那棵樹比起眼前的高大了不止一點,若他記得一星半點,便是不想提及,也不該是如此無波無瀾才是。
這些日子,他對我一個身份存疑的細作這般縱容。
我以為,我還以為。
我搖搖頭自嘲。
系統這樣缺德,自然也不會留下這般的漏洞。
我頹然地趴在花窗上,心下微涼。
雖然有些心虛羞愧,可我還是痴心妄想,陸遠舟會不會,哪怕還有一點記得我。
至少這樣,我還能感覺到我和這個世界有一絲一縷的聯系。
可現在,我不得不承認,僅一牆之隔的我們倆,已經是這月圓夜中兩個毫不相幹的孤獨的人。
9
我轉身,想回屋躲一躲風,身後卻突然響起他的聲音:
「若你向往自由明月,本相便給你個機會。」
我轉回去看他,他目光如黑夜般深沉。
他抬手指了指那棵樹:
「你若能爬上去,我便放了你。」
我猛地一震,剛剛還冷卻凝滯的血液沸騰著倒流,帶著我的手指都發麻。
分不清是緊張,害怕,還是別的什麼。
有他發話,攔在我院門口的侍衛立馬退開,我心頭怦怦狂跳,糊裡糊塗地挪到他身邊,抬眼看著他。
有夜風流動,他發梢被風輕輕揚起,他垂眸看著我,迎上我的目光,又不動聲色地錯開。
我低頭,長嘆一口氣,斂息凝神,看向那棵高得誇張的樹,摩拳擦掌,仔細研究了一番,心下有了幾分成算。
不等陸遠舟再多說,我把裙角往腿上一綁,兩三下便踩著花窗攀著瓦檐,躍上了院牆,沿著院牆挪了挪,看準最近最粗壯的枝丫,微蹲下身,借力一蹬,便輕巧地橫躍過去,一把抱住了高出半個身子的枝丫。
穩住身形抓穩手,我伸出腿去踩旁邊樹幹上先前看好的著力點。
「咔——」
沒承想,這處枝丫凸起比起想象中要脆弱得多,不過輕輕踩上去,便折斷落下去。
我心裡嗷嗷叫苦,這時代的樹也太過於弱不禁風了吧。
我一腳踏空,身形失去平衡,在半空中搖搖欲墜地晃悠了兩下。
下一瞬,落空的腳便穩穩被託住。
我訝然低頭瞥了一眼,隻見陸遠舟不知何時站在樹下,抬起手臂,用寬大的手掌撐作我堅實的落腳點。
月光明亮,他寬大的衣袖落下,露出隱隱可見青筋,結實有力的小臂。
我一眼就看見了他手臂上的傷疤。
那是我們初回京城時,他為了保護我,挨了一刀落下的傷疤。
可此時那道猙獰的刀疤卻淡得幾乎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上面和旁邊密密麻麻,或深或淺的傷痕。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
沒等我開口問,陸遠舟涼涼地嘲諷:「你倒是會偷懶。」
說罷,他手上用力,輕輕往上一託,我便順勢手腳並用姿勢極為狼狽地坐到了枝丫上。
見我坐穩,他才收回手。
我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離開,莫名有些臉熱,連忙深吸一口氣清醒一下。
他往後退一步,負手而立,仰頭看著我,月亮在我身後,傾瀉溫柔的光。
10
他沒有說話,隻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空氣中湧動著若隱若現的桂花香氣。
我無聊地晃悠著腿,心頭一陣冷一陣熱,在他的目光中煎熬著。
而他,突然像是陷入了極深的迷思。月光照亮他的臉,卻驅散不了他眉目間的無力和疲憊。
「你怎麼了?」
我試探著開口。
他沒有回答我。
皎皎月光照亮人間,盡數落進他的眼裡,如墜入深淵,無聲無響,深不見底。
他看起來那樣平靜,平靜得甚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輕了。
四下一片寧靜,連樹叢中昆蟲的細微鳴叫都格外刺耳。
「陸遠舟。」
我輕聲喚他,心跳聲清晰可聞。
「你是不是……」
「相爺,辰王急召。」
沒等我把話說完,暗衛陡然出現在院門口,聽語氣頗為無奈。
陸遠舟神色一凜,不過一息之間,眼神便恢復了往日裡銳利清明的樣子。
「知道了。」
他抬手揮退了暗衛,往前一步,朝著我伸出手。
「下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
「看來你自信能自己下來,那本相便先走了。」陸遠舟作勢便要轉身離開。
「別別別,人生在世,講究的就是一個樂於助人。」我非常有骨氣地連忙阻止他。
陸遠舟沒忍住勾了勾嘴角又繃回去,穩穩接住我,又扶著我站穩身形,才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
「朔風,帶回去,看好她。」
朔風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突然冒出來,二話不說就來提溜我。
我震驚衝著陸遠舟負隅頑抗:「相爺不是承諾過,隻要我爬上去,就放了我。」
他垂眸涼涼地瞥著我,「沒記錯的話,本相有助你一臂之力。」
我頓時語塞。
還真是一臂之力!
無恥!這種咬文嚼字的人真是無恥!
他負手往院外大步流星地離開,明明看起來神色凝重,步伐倒是輕快得很,甚至不忘幽幽扔下一句:
「今日賭贏了一半,本相大度,便允你一半的賭注。」
11
第二日我便發現,雖然並不能離開相府,但這府中除了前廳和明心堂,其餘地方都暢通無阻。
我咬牙切齒,好你個陸遠舟,還真信守承諾。
賭注是自由。
於是便給我一半的自由。
不過消沉了一刻鍾,我立馬接受現狀,開始探索新解鎖的地圖,搜尋信息。
之前從阿玉那裡,我已打探清楚,此時是永安七年,時間線到了我離開這個世界的五年之後,陸遠舟已位居副相。
初次聽聞,我暗暗咋舌。
難以想象,五年的時間,他作為一個文臣,要怎樣劍走偏鋒,如何步步為營,才能一躍站到這個位置。
相府佔地很大,布置卻算得上是清簡,沒有花團錦簇,更不曾描金琢玉。府中倒是多植松柏修竹,剩下的便隻剩下石燈假山,毫無樂趣。
我一邊默默記下方位路徑,一邊默默吐槽陸遠舟的直男審美。
走走停停,突然隱約聽到園外一牆之隔,有談笑聲慢慢靠近。
眼下已避無可避,我沒來得及思考,下意識地一個側身,便隱在了近旁一處茂盛的竹林後面。
現如今我身份難言,還是不要橫生枝節,自找麻煩的好。
修竹密密匝匝,在院牆上布成不講留白的水墨畫。
我蹲下身,就著影子調整了自己的位置。
腳步聲漸近,不緊不慢,信步而來。
是兩個人。
一個聽起來有一種矛盾的和氣和冷肅的聲音傳來:
「彥恆平日裡也太清簡了些。」
下一刻,便聽到陸遠舟熟悉清冷的聲音:
「謝王爺關心,在下無趣之人,對衣食宅景都不甚上心,擾了王爺賞秋的興致。」
「彥恆過謙了,本王倒是覺得,養幾盆花草,逗逗池魚,就號稱雅士,才叫附庸風雅。不如你,自在修心,眼中萬象,才乃真名士。」
兩人闲庭漫步,你來我往,就是這詞酸得竹林後面的我默默翻了個白眼。
說是王爺,不知是不是前兩天召他前去的那個辰王。
我豎起耳朵,準備聽聽陸遠舟對於這一番彩虹屁如何接招,就聽那王爺話鋒轉得蚊子都要劈叉。
「隻是本王聽說,近日你府上出了個細作,你卻隱而不發,處處優容。」
那人聲音沉沉隆隆,一片溫厚裡卻是處處機鋒。
「倒是不像你素日的行事。本王實在好奇,不過案板上的魚,吐幹淨東西處理了便是,難不成,彥恆竟是對那女賊動了凡心?」
緊跟著那人揶揄笑聲,就是聽起來有些虛假。
空氣漸漸安靜下來,凝滯的這一刻,我仿佛聽到金戈相接,火花迸濺。
下一秒,是陸遠舟雲淡風輕,微微帶著笑意的聲音:
「王爺說笑了。」
「比起案板上利落了結,下官覺得,把魚養在池中,放松了警惕又逃脫不開,方有長線的意趣。」
帶著微涼的笑意,連著悠長的尾音。
我心頭巨震,腦海瞬間炸開一片混亂,頭皮都發麻。
這這這……陸遠舟現在都這麼變態了???
12
等到兩人都走了老遠,我才艱難地消化了陸遠舟清雋少年郎到腹黑大灰狼的轉變,揉著僵硬發麻的腿偷摸溜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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