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我呼出一口氣,回房去做針線。
在太太的喜憂參半中,大少奶奶進門了。
少奶奶待人和氣,出手大方,幾次拜見下來非但沒有半分架子,還從嫁妝匣裡取來赤金镯,賞了我們一人一隻。
程家家底不厚,我們做丫頭的何曾得過這等好東西。晚上熄了燈湊在一塊,拿著镯子又是摸又是咬,都說少奶奶進門真是太好了。
這些日子我們白日照常在外間伺候,到晚上,臥房裡都換成了少奶奶的陪嫁。
湯藥停了幾個月,連身體最弱的油墨臉上都有些血色了。
誰知道,就在我們以為往後會漸漸好起來時,一道晴天霹靂砸在了頭上。
大少爺要打發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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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太太面前,大少爺是這樣說的:
「兒子潛心讀書,本不想蓄養通房,然而長者賜不敢辭,便留了她們數年。
「如今兒子與翁主感情甚篤,不如將這幾個丫頭打發了,省得誤了她們。」
太太不樂意。
少奶奶進門半年多還未懷孕,太太才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兩邊僵持著,還是少奶奶出面緩和。
她提議打發走年紀長些的兼毫和油墨,留下竹紙和我兩個小的,既不耽誤了丫頭,大少爺跟前也不至於沒人伺候。
太太知道這是各退一步,隻好答應了。
少奶奶纡尊降貴,給兼毫和油墨挑好了人家。
都是公主府裡的小管事,一個S了老婆拖著三個孩子,一個倒是沒娶過,可惜是個瘸子。
通房不比尋常丫頭,與主母總有一層隔閡,能嫁這樣的人已是少奶奶厚道了。
我隻舍不得。
五年了,我們一處住著,被一樣遭遇和疼痛緊緊交纏,像是從娘胎裡就一起長大的姐妹。
兼毫也在掉眼淚,反而是油墨狠狠一抹眼睛:
「走就走,瘸子瞎子又怎樣,左右不用再喝那湯藥,將來我也生他幾個孩兒!」
我們中屬她容貌最為出挑,成婚前大少爺叫她伺候最多。
從前她也殷勤,如今是冷了心了。
二少爺的幾個通房也結伴來送。
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
滿府都知道二少爺寵著丫頭們,有什麼好東西都往她們屋裡送。
人走後,兼毫道:
「二少爺真是越來越胡鬧了。」
油墨冷笑道:
「你管他?吃著奴才的飯,操著主子的心。」
兼毫低著頭收拾東西,半晌才無奈一笑。
少奶奶回公主府時將她們倆帶了過去。
再回來時,隨行的丫頭裡已沒了曾與我朝夕相伴的兩個姐妹。
屋子空了一半,我和竹紙都有些懶懶的。
晚上熄了燈,各自睜著眼躺在床上。
忽聽見竹紙說:
「你我也就算了,兼毫伺候大少爺最久,油墨伺候得最多,大少爺隻有對著她偶爾能露個笑臉。
「哪想到連她們兩個也說打發就打發了……」
何止打發,大少爺還對少奶奶給她們賞嫁妝頗有微詞,說沒的縱了丫頭。
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在盛夏的夜裡打了個冷戰。
從前我們開玩笑說大少爺最喜歡油墨。
可現在想想,大少爺不曾為她減過半分藥量,一碗碗湯藥灌下去,看著她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來癸水時疼得一回比一回要命。
這真能算是喜歡嗎?
我裹緊被子,又舒了口氣。
一個通房,說什麼喜歡不喜歡,人餓了就要吃饅頭,誰管饅頭怎麼想了。
6
少奶奶懷上身孕,全家都松了口氣。
可沒過幾日,大少爺又叫了我們過去伺候。
我和竹紙從前就伺候得少,隔了快一年也不免生疏,總是惹大少爺生氣。
每回除了一碗藥,多要挨些拳腳白眼,罰我們跪上一會兒。
汀蘭苑裡的人嘴都嚴實,傳到太太那裡,已是小半年以後了。
她罵我們伺候不力,叫了少奶奶去,讓她給陪嫁丫頭開臉。
少奶奶不願意,太太便張羅著要給大少爺挑新人。
我一面不希望再有丫頭同我們一樣,一面又有些陰暗地想,若來了新人能討大少爺喜歡,叫我少伺候些,也是好的。
沒等太太挑出新人,少奶奶就早產生下了一個兒子。
有了嫡子,少奶奶對我們不似往日那般防備,漸漸也叫我和竹紙進去伺候,賞給陪嫁丫頭什麼東西,必不會少了我們一份。
晗哥兒滿兩歲時,老爺的一個通房有了身孕。
老爺年過四十,兒女裡最年幼的三小姐也有十三了,時隔多年驟然聞知喜訊,歡喜得當即抬了姨娘,撥了院子人手,叫好生安養著。
我們也跟著去道賀。
回來後,竹紙躺在床上,忽然自言自語:
「老爺院裡七八個通房,有兩個都伺候老爺五六年了,到今兒還是個姑娘,比不得英姨娘命好,一下成了半個主子。」
我在席上喝了兩口,昏昏沉沉道:
「莫說別人,你,你我做了大少爺房裡人也有快十年,不照樣是個姑娘?指不定咱們還不如人家,到S也就這樣了。」
竹紙不樂意了:
「瞧你說的,誰還能做一輩子姑娘了?」
「你可別動多餘的心思,回頭大少爺知道,撵了你出去。」
困意上湧,我與她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也就睡著了。
7
竹紙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先拿著荷包鞋襪去拜見太太,可巧太太犯了偏頭痛,她去了幾回都沒見到人不說,反而讓張媽媽抓著了當值時不在,又被罰跪了一個時辰。
我將她攙回房裡。
「你收手吧。為著少奶奶早產,老爺沒少埋怨太太,說幸好少奶奶母子平安,不然他要押著太太去公主府賠罪;太太如今哪敢再管。」
竹紙紅著眼圈,倔強道: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偏不信。」
她託人帶了新鮮的胭脂水粉打扮起來,再去伺候大少爺時,果然沒被罰跪。
「大少爺還誇了我兩句呢!」
竹紙往臉上擦著香膏,衣襟微敞,在看到張媽媽端來的藥時,她得意洋洋的神情有一瞬間凝滯。
「媽媽……」
張媽媽不為所動,將冒著熱氣的藥往她面前一放。
「姑娘,別怪媽媽說話難聽。
「做人得知足。你們可記得當年大姑奶奶的陪嫁琉璃,仗著肚裡揣了塊肉,就敢跪到親家老太太面前,口口聲聲求親家老太太給他們母子一條活路。
「結果怎麼樣?大姑爺親自帶著她來了咱家,四十板子下去,人還沒抬出府就沒氣了。」
是啊,當初我們都是見過的。
大少爺叫我們全都去看著。
琉璃的肚子已經顯懷,大姑爺說那不是他的,是琉璃與一個痴傻更夫的孽種。
一板子一板子打在身上,血肉四濺,淋漓地滴下臺階,滲進磚縫。
大姑奶奶破涕為笑,與大姑爺和好如初,如今又生下一雙兒女。
人人都知道琉璃的孩子就是大姑爺的,又有什麼用?
親家還要走動著,日子也還要過下去。S一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就像打破一隻花瓶,換新的便是。
我打了個冷顫,竹紙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
她搶過藥,一口氣喝完了。
半夜裡,我撞見她蹲在痰盂前嘔吐。
她說被張媽媽嚇得,夢見渾身是血的琉璃,反胃了。
可接下來,我有好幾回撞見她伺候完大少爺,摳著嗓子將湯藥嘔出。
我猛然明白過來。
「你昏頭了!張媽媽說的你都忘了不成!」
她一把拉住我:
「好石砚,你可千萬別跟人說。
「大姑奶奶那時還沒有嫡子,大姑爺若還想要咱家這門親,就不能讓琉璃的孩子生下來。
「可是少奶奶已生了嫡子,難道還能霸著大少爺一輩子不成?」
竹紙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眼中泛起淚花:
「我知道你要說我。若是趕上大姑奶奶那樣的主母,我便是刮了臉也不敢冒一點頭。
「少奶奶好性兒,我卻不甘心,憑什麼看人家吃肉,我就連口湯也不配喝?憑什麼大少爺攀上高門貴女就是爭氣,我想做姨娘就是下賤?」
我無言以對。
無關爭寵,也無關愛不愛男主人,隻是想讓自己過得更好些罷了。
有了孩子總有個指望,日後說不定就能抬了姨娘,也算半個主子了。
事後想想,也難怪少奶奶那樣生氣。
她以為待我們好,我們就不會給她添堵,沒想到反而讓竹紙動了念頭。
無怪乎她罵竹紙貪心不足,恩將仇報。
可是,通房也是人,誰不想過得好些?
怪隻怪我們和她站在了一根繩子兩頭,一邊想近,另一邊就不得不退。
8
竹紙有兩個月未曾換洗了。
她原想先去找太太,怎奈少奶奶的陪房媽媽眼尖,發現了端倪。
大少爺和少奶奶端坐堂上,我和竹紙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先前我們都想過大少爺會生氣,可也都覺得氣歸氣,哪個男主人不盼著人丁興旺,多子多福。
等氣消了,來日自然有竹紙的好前程。
可是大少爺當著少奶奶和滿院下人,猛然將磕頭求饒的竹紙提了起來。
他一腳一腳踢著竹紙尚未隆起的肚子,面目近乎猙獰。
「你這賤人,今日敢算計主子,明日是不是要伙同外賊賣主求榮了!」
等我回過神,竹紙已經慘叫著倒在地上,身下流出大片的血。
張媽媽爬過去抱住大少爺的腿,苦苦勸道:
「大少爺,為一個賤婢不值得氣壞了您的身子,老奴求您了!」
竹紙被打發到了柴房。
趁大少爺和少奶奶出門上香時,我悄悄去看了她。
她躺在柴堆上,身邊放了半碗清水,若不是睜著的眼睛偶爾還眨一下,我幾乎要疑心她已經S了。
看見我,她忽然笑了,手腳並用地爬到我懷裡,一聲聲叫著「娘」。
她從沒跟我講過家裡的事,我隻好胡亂應了。
竹紙身上燙得火燒一樣,眼睛卻是亮的,抓著一把碎窩頭塊,幹裂泛著血絲的嘴唇裡吐出一句句模糊不清的話:
「娘,你別哭,我把自己賣了,我有錢給你抓藥了。」
她又從袖裡捋出一隻銀釧,S命往我手心裡塞。
「娘,我做了大少爺房裡人,大少爺可喜歡我了!我現在有了孩子,等他生下來,我就是程家的姨娘了!
「娘,你瞧還是女兒好吧,隻靠弟弟,哪輩子能攀上程家?」
她咯咯地笑起來,兩頰燒得通紅,聲音嘶啞如鋸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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