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辰梓煜作為莊親王的獨子,身份可想而知。
「天下是我們辰家的天下,沒什麼地方是我辰梓煜去不得的。」
辰梓煜哂笑說:「我那時十一二歲,真信了這話,甩開隨扈離家出走,出了帝京城還不到兩個時辰,便叫人給騙了,裝麻袋賣了……」
「賣」字一出,我心口驀地一顫。
辰梓煜的這張臉,十一二歲時,隻怕有著雌雄莫辨的美貌,縱然知道他是個男子,也會被賣去做娈童供人褻玩。
「我為自救,表明了身份,他們覺得我說的是假的,可又怕我說的是真的,便商量著要將我賣去西疆……那地方戰亂數年,便是皇伯父與父王母妃也找不到我。
「我那時怕極了,也後悔絕望極了。
「幸而,在西疆的路上,我被人救了,便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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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梓煜朝我笑了一下,目光重新看向靈位:「不隻是救了我,他還救了那一車的幼男童女,並將我們送到了州府衙門。」
我眼眸陡然一緊。
這樣的事,我做過很多,可沒想到,我竟還救過辰梓煜。
「我回來後,依照記憶,畫了這幅畫像,順帶美化了些……但我保證!他本人比這畫像還威武!胳膊,比我大腿粗!個子也比我高出三個頭!腰比我壯兩倍有餘!」
我屏住的一口氣,被他這番言論擊散了:「冥戈比你大三歲,你十一二歲時,她是十三四歲,你確定自己的記憶沒出錯?」
「人是會長的嘛!他那樣勇武的一個人,即使初見時戴著面具,纖瘦了些,但他也會長大啊,他長大了便是這副樣子的!」辰梓煜一口咬定。
我:「……」她長大也不會變成爆竹衝天的紅頭發!
剛剛那一瞬間的恍惚,霎時間變成過眼雲煙,好氣又好笑。
「反正在我眼中,他是英雄!」辰梓煜說。
透過嫋嫋香煙,我看向那牌位,有些出神地問:「若她是女子呢?」
問完,我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隨便說……」
「是女子的話,」辰梓煜看向我,定定道,「也是英雄。」
辰梓煜的一雙眼,仿佛泛起波光漣漪。
他分明嬌軟紈绔,卻也有赤子之心。
我是別人手中操控著的S人利器,在屍山血海裡翻滾一生。
生生SS,浮浮沉沉。
直到今日,直到此時,竟有人願意稱我一聲「英雄」。
「謝謝。」
我看向辰梓煜,心口微脹,也溫暖。
11
辰梓煜非要讓我認自己作父。
為此他挨了我好幾頓打,還不依不饒地撒嬌磨人。
被我拎著耳朵丟進書房,我勒令他不畫完弓弩圖不許出來。
「畫完了你便認爹嗎?」辰梓煜趴在門口,不S心地問。
我看著他亮晶晶的大眼睛,抬起一腳,將人踹了進去:「這輩子都不可能!」
「孝順很重要,不孝遭雷劈啊!」辰梓煜的哀號不絕於耳。
我忍不住笑著罵了句:「夯貨。」
辰梓煜將那鬥雞、鬥蛐蛐兒,全搬進了院子,又讓人蓋了座秋千架,旁邊放著投壺。
與他成親不到半個月,我才發覺,原來世間竟有這麼多的玩意兒。
「近來城中流行起了馬球,我已將後院府邸買下來,拆平後建成馬球場,讓你在家裡也能玩上。
「過兩日我旬假,帶你去茶樓聽書好不好?
「聽完書,我們再去吃帝京城裡最好吃的暖鍋!」
辰梓煜躺在外間的地榻上,暢想美好的旬假。
我含糊地應著他,半夢半醒。
辰梓煜偷溜過來時,我並不知曉。
我對他沒有防備心,因此,當額頭被柔軟的嘴唇碰觸時,才瞬間清醒。
辰梓煜親完了額頭,沒有再動,坐在床下,枕著自己的手臂,直勾勾地看向我。
我闔著眼,佯裝熟睡。
「……真奇怪,怎麼會與傳聞中差這麼多呢。
「……一點也不溫柔,不婉約,兇巴巴,還會武功。
「……但是,英姿颯爽,武功高強,打我的時候特別好看……真厲害……怎麼這麼厲害呢……嗯?你怎麼這麼厲害呢?嗯嗯?」
自顧自地說著,自顧自地笑著。
末了,隨著衣料的窸窸窣窣聲,我唇上一熱。
感覺到那股清朗的氣息遠離了,我倏地睜開眼。
他——
我轉頭看向床帏外。
地榻隆起了一團,辰梓煜整個人藏進被窩裡,過了好久,才發出「嘿嘿嘿」的傻笑聲。
我抬起手,摸了一下額頭,又碰了一下嘴唇。
辰梓煜……
我心中將這個名字,反復念了許多遍。
直到半夜,依舊心緒難平,毫無睡意。
偏偏在此時,鷹哨響起。
12
我跟隨哨聲躍出王府,迎面撲過來香軟嬌軀。
「姐!」
一聲呼喚,哽咽啜泣。
「你果然還活著!」
林婉柔緊緊抱著我的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聽說你S了,我逃婚西上,想把你的屍骨帶回來,至少,我得讓你回來,我得、我得讓我姐姐回來啊!」
我閉了閉眼,抱緊林婉柔:「傻瓜,西疆S了那麼多人,你怎麼找得到我?」
「找不到也要找!」林婉柔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便是屍骨無存,可你的魂魄還在,若見了我,便會同我走。」
我抹掉她臉上的眼淚,笑著看向她。
雖然與我有七分相似,但她素來外柔內剛,性子一點沒變。
林婉柔想去西疆找我,走到一半,聽說自己成親了。
她都逃婚了,成的是哪門子親。
於是,便調轉回了帝京,從林相口中知道我回來了,替她嫁給了辰梓煜,這才用幼時我送她的鷹哨,將我喚了出來。
「辰梓煜哪配得上你,全天下沒人配得上你!」林婉柔憤憤不平。
我想起辰梓煜,低聲說:「他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婉柔,你既回來了,我們……便換回來吧。」
辰梓煜是天之驕子,婉柔是權貴千金,本性都極好,是極相配的一對。
「姐,」林婉柔看向我,猶豫道,「回來的路上,我聽說,睿王世子回京了。」
13
要回來的人已經回來了,要離開的人也該離開了。
我收拾好了包袱,除尋常衣物外,隻多放了一條煙藍色發帶。
「明日一早,我們便去說好的茶樓聽書,那家茶樓的蜜餞果子也好吃。
「我聽說,喜歡吃甜食的人,是因為從前總吃苦,以後我天天給你買蜜餞吃,讓你甜到倒牙,渾身甜香。」
我靜靜聽著辰梓煜的歡聲笑語,忽然開口叫了他一聲。
「嗯?」辰梓煜扭過頭來,「怎麼了,媳婦兒?」
「……婉柔,」我的嗓子有些幹,略微停頓後,又恢復了往日的淡漠,「身子不大好,小時候,為救外室生養的庶姐,掉進臘月天的荷花池裡,得了寒證,每到冬日便會畏寒畏冷,咳嗽不止。」
辰梓煜「啊」了一聲,掀開被子,跑到床邊,滿是擔憂地問:「你沒事吧?覺得冷嗎?」
我抓住他的手,黑暗中,牢牢地看向他:「好好待她,莫要辜負。」
辰梓煜將我露出的手,塞進被子裡,又將被子蓋到我頸下,輕聲說:
「我滿心歡喜,怎麼舍得辜負。」
「……那就好。」我閉上了眼,喃喃道,「那就好。」
14
第二天,我與辰梓煜去了茶樓。
我要在這裡與林婉柔交換身份,便將辰梓煜先支了出去。
敲門聲響起時,我知道,到了林之燦消失的時候了。
打開門,我開口道:「婉柔……」
聲音倏地停住。
門外,一襲血色紅衣,眉眼妖冶的男人勾唇:「原來人真的可以S而復生,好久不見了,冥戈。」
多年被馴養出的本能,催著我幾乎要跪了下來。
「主人」兩個字,就在舌尖,即將喊出。
「媳婦兒!」
歡脫的聲音打斷了我,辰梓煜同時驚喜地喊了句「大哥」。
睿王世子辰梓幽與辰梓煜是堂兄弟,與辰梓煜在蜜罐裡長大不同,辰梓幽少時便跟隨睿親王上戰場。
辰梓煜興高採烈地介紹,辰梓幽是冥戈將軍的頂頭上峰。
因為冥戈統領的幽冥軍,是睿王世子麾下的。
「她是我的世子妃,林相的獨女,林婉柔,除冥戈將軍外,我最最喜歡的人。」辰梓煜一臉驕傲地說。
「林婉柔……」辰梓幽冷笑著看我,「你是嗎?」
「我……」
辰梓幽的這身紅衣,仿佛血海翻湧,壓在記憶深處的畏懼,控制不住地湧了上來。
哪怕我在心裡拼了命地告訴自己,冷靜下來,但後背、頸後、手指縫、腳趾縫……曾經被針扎烙印過的地方,都抽搐了起來。
「你是嗎?
「林婉柔?
「你是林婉柔嗎?」
輕語喃喃,帶著低笑的聲音,像是從深淵中幽幽浮升上來一般,近乎陰鸷瘋魔,摧枯拉朽地折磨著我腦內繃緊的某根線。
視線之中,出現一抹鵝黃。
辰梓幽的背後,樓梯走上來的人,是徹底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是!」
身體緊繃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我定定地看著婉柔,輕顫道:「我是林婉柔……我是,林婉柔……」
婉柔聽見了。
她眼中滿是錯愕,緊接著,一言不發,悄無聲息地轉身下了樓。
辰梓幽嘲弄地勾了勾唇角:「……哦?」
15
回府的路上,辰梓煜滔滔不絕地說著,幽冥軍是如何迅如鬼魅、神出鬼沒。
這支軍隊人數不多,擅長奇襲暗S,取敵將首級,令人防不勝防……
我自然知道這些豐功偉績,可辰梓煜卻不知道,要經過怎樣嚴酷的訓練,才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戰場機器、S人刀刃。
手被他輕輕捏著,軟軟揉著,曾被針挑、被拔掉的指甲,不再抽搐了。
辰梓煜身上有一種解釋不清的親和力,純澈而治愈。
總讓人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心,消散煩惱。
然而,這並不是屬於我的……
就在我出神之際,臉頰忽然被親了一下。
我一震,下意識扣緊他的手腕。
「哎媳婦兒,疼……疼——」
嬌生慣養的辰梓煜立刻哭喪著臉。
可無論我怎麼用力,那句「再也不敢了」,就是不肯說出口。
我松開桎梏,正色對他說:「辰梓煜,我其實不是……」
馬車忽然停了。
「世子,有人攔車。」
車外的隨扈道:「她說她是世子妃的姐姐,林之燦。」
我一把掀開車簾。
一身鵝黃,乖巧輕靈的少女朝我揮了揮手。
16
寬敞的馬車裡,我坐在中間,左邊坐著辰梓煜,右邊坐著林婉柔。
氣氛……不太對。
林婉柔看著辰梓煜的樣子,像極了在集市上買魚,滿是挑剔。
辰梓煜看林婉柔,則是不情不願,哼哼唧唧。
半晌後,他們出奇地有默契,動作相同地靠了過來,在我耳邊耳語。
「你就是為了救她,落下的病根?」
「他長得挺好看,但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我一根手指摁著辰梓煜的腦門,把人頂開:「去前面的鋪子,給我買三斤瓜子。」
「哦!好!」辰梓煜二話不說,乖乖下了車。
辰梓煜走後,我看向林婉柔,開口道:「婉柔……」
「沒大沒小,怎麼說話呢!」林婉柔立刻不高興了,瞪我,「叫『姐姐』!」
我:「……」
林婉柔對我橫眉豎眼,但沒繃住,不過一瞬間,便破功笑了出來:「不行不行……你可別叫,你真要這麼叫,我晚上怕不是得做噩夢。」
她說完,慢慢斂去笑容:「那個穿紅衣服的,是睿王世子辰梓幽吧?」
林相將我送出時,年幼的林婉柔曾見過辰梓幽一面。
辰梓幽掰斷我三根手指,殘忍地笑著說「忍耐測試,你過關了」。
如今想想,那三根手指,竟算是往後十餘年裡,最輕的一次「測試」了。
「我明白你為何會改口,你不是冷鐵兵器,不知痛苦,不識恐懼,那樣的威壓下,本能自救無可厚非。
「那個辰梓幽——我隻一想到他當初的笑,就覺得心上發毛。
「姐,你需要辰梓煜,需要世子妃的身份,從今日起,你便是我,你是林婉柔。」
「不行。」我沉沉地開口,「我不能佔用你的身份,更不能給你我的身份,你是林相獨女,我是見不得光的……」
林婉柔搖了搖頭,說:「你有沒有想過,我任性逃婚,若不是你頂替了我,莊親王會罷休嗎?從始至終,是我自己,放棄了身份責任。更何況……」
林婉柔湊了過來:「那傻子,他喜歡你的吧?」
我猛地一愣。
「姐,沒有世子妃的身份,我依舊是……」林婉柔頓了頓,輕聲說,「是爹娘最疼的女兒,但你……你隻有我,和他了,不是嗎?」
17
辰梓煜的旬假結束,我照例送他去太學,回府路上,被攔了下來。
車簾被一柄鐵骨折扇挑開。
辰梓幽依舊是張揚豔麗的一襲紅衣,看向我時,眉眼妖冶肆意。
「我曾想過你我的一千一萬種結局,可沒想到,你會做逃兵。」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冷著臉回應。
冰涼的鐵扇挑起我的下颌,辰梓幽的眼神慵懶而偏執:
「你是我最趁手的兵器,回到我身邊,重建幽冥軍。」
那鐵扇上的血腥氣,原本是我最熟悉的。
可如今,我嘗過了甜,聞過了香,見過了陽光,感受了溫柔。
這血腥的S戮氣,跗骨惡寒,將我拖回深淵。
我站在一片硝煙的灰敗天地間,腳下是無數屍體。
有的,被砍了腦袋;有的,被剁了手腳;有的,被一劍穿胸;有的,被四分五裂……
無數雙帶著血印的手,從地下伸出,SS抓著我。
他們喊著「帶我回家」。
那樣的不甘,那樣的憤恨,一聲一聲,「帶我回家」……
「帶我回家」……
「婉柔,婉柔!」
有人在說話,可我不是林婉柔,這不是在叫我。
我也想回家,我也會害怕,可是,誰來帶我走,誰能救救我。
那些手,一雙一雙,一隻一隻,幾乎要將我拆分撕碎。
「媳婦兒!」
那聲音驀地大了起來。
我猛地睜開了眼,驚魂未定,呼吸劇顫。
下一瞬,我便被擁入了一方溫暖的懷抱。
「外面打雷了,你嚇著了吧?別怕,我幼時也怕打雷,沒事,我在,我在呢,別怕啊。」
感受到我在止不住地發抖,辰梓煜便將我摟得更緊了。
我遲鈍地抬起頭,望向辰梓幽,幹啞著開口:「我……」
轟——
雷聲乍響。
我周身一震,倏地閉上眼,重重喘了幾口氣後,不管不顧地拉起他。
「媳婦兒!去哪啊?外面在下雨!鞋!你好歹穿上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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