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對你,果然是在意的。阿姐,往事已矣,且向心而行,我隻願阿姐日日歡欣,還如當年那個不可一世的柔嘉公主一般快意。」
「可是……」
「這四百年,有他相伴,你在冥界還如往昔,笑容依舊,喜樂常在。」
是啊,因為沒有記憶,所以隻有純粹的喜歡。
隻要看著他,哪怕不說話,也覺得很好,
歲月靜靜流淌,沒有生老病死在後面追趕,一眼便是千年萬年。
有什麼值得煩憂的呢?
折枝桃花,清香浮動,盈滿心間,從此滿目皆春。
可是,忽而舊憶如冬雪,頃刻而至,一夕蕭瑟。
愛意深刻,恨也洶湧。
我站在孤絕的礁石之上,被拉扯,又被推拒,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個不慎就此跌入深淵,萬劫不復。
向心而行……
可血霧彌漫,重重阻隔,我看不清我的心。
屋外的天色忽然壓暗,天地死寂,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分明無風,遠處的彼岸花瓣卻在紛飛,萬千豔紅升向天際。
梵音自西天傳來,間或有沉重鍾聲,一下一下,那佛國的鍾好似就在腦海之中敲響,每一下敲擊都教靈魂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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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有三十三下。
佛國鍾響三十三下……響徹三界,這是九重天上的神君殒命,天地同悲。
我想起崔是在門外說的話,他那是……在道別。
崔是他……死……了?
這個猜想浮上心頭的那一瞬間,我忽然無法呼吸。
如同晴天霹靂,生生劈開血霧,我看見了始終刻在我心裡的那個身影。
彼時,他尚年少,眉目清朗,在錦繡春光裡接住了下墜的我,風聲籠罩,唯有心跳聲格外響亮。
後來,我在城樓上迎他凱旋,北地的風沙吹去青澀,他一襲銀甲耀眼,懷中攜一枝城外桃花,於人群中抬眸,一眼就望見了我。
從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溫妤此生再不會為旁人心動。
再後來,冥界悲號漫天,泣聲不斷,是個終年無緣喜樂的地界,他身披黑袍,手纏一圈圈沉重鎖鏈,穿行於兩界帶來無數死亡,蒼白的臉上籠罩著難言的悲傷。
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隻要他一笑,光亮匯於他眼眸,剎那間,天光泄下,就此照亮了冥界晦暗的天地。
我知道,無論重來多少次,我都會深陷其中。
我有多恨他就有多愛他,我想過要忘記他、遠離他,卻從未真的想過要他死。
哪怕是在綏和七年,我曾有機會手刃他,最終我還是翻轉手腕,刺穿了自己的心髒。
可如今,幾經輾轉,他卻死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來到了崔是的院前,一樹紅梅開得正盛,看起來詭異極了。
段業跪在屋外,伏下身,重重叩首,眼淚無聲滑落。
他不曾回頭,聲音聽不出起伏,「你來晚了。」
有金色的光點自屋中升起,微光四散,如夢如幻。
段業抬頭,目光追隨著金光,「他這些年,讓渡神格,命也給你一半,為你做盡了一切能做之事,終究還是失去了所有。」
他苦笑道:「從他把你的魂魄碎片帶來地府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他得落個萬劫不復的下場,沒什麼好意外的。」
直到此刻,我仍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段業的話在我聽來也是時斷時續,像是在夢中。
我艱難地出聲:「讓渡……神格?命也給了我一半?」
「魂魄久離軀殼,便會消散於世間。四百年前,你逃脫輪回,灰飛煙滅之際恰又遇上了他,他祭出魂燈,逆天而行,分出半條命才保住了你。可你終究是凡身,偏又承了天神的命數,自然也無法再投胎,你雖脫離了輪回往生,但做神仙又不夠徹底,仍是遊離於三界的存在,早晚要被天道肅清。所以,崔是將你留在了冥界,囑你掌魂燈引渡亡靈,攢下幾百年功德,又把自己的神格給了你,好讓你……做那無牽無絆的神仙。」
我幾乎站立不住,顫不成聲:「誰要他的命?誰要他自作主張?誰要他自以為是的犧牲!從來如此……從來如此,他安排一切,卻從來沒有問過我究竟想要什麼。我不稀罕做什麼神仙,更不要他的命,他憑什麼……憑什麼替我做決定!」
段業臉上猶掛著淚痕,笑得悽哀,「他生來就是這副愛操心別人的性子,什麼事都喜歡憋在心裡,自己扛著,說到底,還不就是自以為是,以為一廂情願地犧牲,就能讓別人滿意。這不是,沒人領情嗎。」
當越來越多的光點升起,越散越遠,我突然覺得很恐慌。
木門緊閉,我始終不敢邁出那一步。
我很怕,怕推開門,屋子裡的陳設依舊,桌上的茶盞擺在原處,一切都還和從前一樣,唯獨……沒有了崔是。
我可以和他永不相見,卻從不希望是這樣,三界之內,他將永永遠遠地消失,而我還要活千年萬年。
我的愛恨,在這一刻顯得可笑。
他走了,於是我所有的情緒也跟著走了。
偌大的世間,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擔得起我的情感。
我木然上前,推開門,「吱呀」一聲,門的響動帶起一陣風,燭火輕輕晃動,映在牆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顯得格外悽惶。
隔著屏風,能夠看見床上的被子鋪展整齊,床邊的衣架上還掛著那件婚服,屋子裡沒有人。
沒有人……
我忽然感到無法呼吸,明明事實確鑿,卻還是繞過屏風,將這個一覽無餘的房間仔仔細細地找了一遍。
可是,到處都沒有崔是的身影。
我呆立在屋中,腦海一片空白。
如今,我的軀殼永生,靈魂卻被抽空。
桌上,鎮尺壓著信箋,其上隻落了「阿妤」兩個字,下一行是一個墨點。
最終,他連一句話都沒有留給我。
那一年,他隨軍出徵,我總怕他一去不返,臨出發前,我脅迫他答應要時時回信報平安,他無奈地說好。
三年徵途,信箋不斷,事事有回應。
此去再無歸期,他卻隻字未留。
我望向屋外,點點金光已高升天際,仿佛為混沌的天幕綴滿星星。
待它們散去,崔是在這個世間就真的連一點痕跡都不剩了。
我瘋了似的跑出去,祭出魂燈,凝聚法力,想收攏他的碎魂,如同過去他為我做過的一樣。
然而,無論我注入多少法力,都沒有用。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散於天地間,重新結印,我無比慌亂,除了施加法力,再不知該如何,直到喉間湧出熱血,還是……沒有用。
視線模糊,光點遠得幾乎看不見,一線理智剎那崩潰,「我不要你的命,我還給你,統統還給你!崔是,你答應過我的,永嘉十五年,你出徵之時答應我要和我白發蒼蒼地老去,就因為那一世的我食言了,所以你也要背棄誓言嗎?崔是,這四百多年你陰魂不散,如今又憑什麼說走就走……」
「你不是很恨他嗎?」段業已起身,眼神再不復往日的光彩,甚至有些漠然。
「正因愛與恨並不矛盾,所以我的痛苦才格外清晰。」
他輕嘆,見我仍執著於聚魂,終於道:「他是神,身殒之後自當歸於天地,別白費力氣了。」
我充耳不聞。
他繼續道:「他本是帝神之子,生來便是仙軀,地位崇高。
五歲那年,帝神帶他前往西天梵境拜謁佛祖,佛見他第一眼便是搖頭,言他命中將有一劫,終至萬劫不復。
帝神驚慌,請佛化解。
五歲的蘭緹恰抬頭,朝佛一笑,佛心軟,將他留在了西天,望佛國千年鍾聲能消他將來的業。
千年後的一天,他於雲端俯瞰人間,不知看到了什麼,竟微笑了起來,他入佛殿,說要去人間。
佛於是問——
此去人間,是否為證道?
紅塵欲海,是否能不為所惑?
然愛恨刻骨,是否為道皆可拋?
他皆答是。
佛化玉置於他掌心,囑他不忘此誓。
他入凡間,成了崔是,他不曾叛道,可他遇見了你,從此墮了凡塵。」
我知道,我愛的人從來就是個大英雄,少年的脊背挺得筆直,他不跪權柄,手中弓箭隻為守萬民安生。
我知道,大徵立國一百餘年,沉疴積弊,我父皇常年病弱,一心求長生之道,不理朝政,致使外敵覬覦,而小珹繼位更是亂了朝綱。
百姓陷於水深火熱,宗室也都是一丘之貉,未曾沾染過王都權勢遠在北地的溫家後裔是最好的選擇。血洗明霄宮,雖然殘忍且易被詬病,卻是重症下猛藥,能出奇效。
我知道,溫珹必須死在明霄宮內,隻要他活著,新帝的皇位就坐不穩,總有居心叵測的人會以溫珹的名義再度起兵。
我知道……他的選擇沒有錯,可是,我沒有辦法再去握他的手——那雙沾滿我親人鮮血的手。
他們死不瞑目,我沒有資格獨自幸福。
這四百年來的愛固然深刻,可愛恨無法互相抵消,他們各自存在,沒法和解。
天際傳來一聲嘆息,「命中的劫,終究還是逃不掉麼。」
這聲音,是崔是的母親。
我如同即將溺斃的人抓住浮木,「求上神救他。」
不喜歡可以拒絕嘛,我又不會死纏爛打,騙我喝孟婆湯算怎麼回事啊。
「(我」「願意!我願意,隻要他能活。」
虛空裡,她嘆息一聲, 「生死轉圜,糾結又錯過,你既願為他死,就莫要辜負他的心意, 且為他活下去吧。吾兒蘭緹, 本相為鳳凰真身, 雖死不滅,千年萬年,終有一日會涅槃歸來,重臨世間。隻是前塵成灰, 即便他日相逢,你與他也將見面不識。」
從此陌路, 哪怕見面也隻作不識。
倒是應了我的那句話,這原是我期盼的, 到了應驗之時, 又為何驀然覺得心裡空了一塊。
過去是我一遍又一遍地忘記, 往後是他辭別,換我一人來銘記。
天道輪回, 這很公平。
尾聲
我在地府當差,提一盞舊燈籠, 等一個人,千年萬年,守在忘川水畔。
這一回,在來來往往的遊魂中, 我認出了許多人。
那一世的父皇、母後、皇叔、堂兄……
輪回多世,他們早已忘了溫妤是何人,我也並不多言,隻在心底與他們默默道別,也與過去一一作別。
再見到小珹的時候,他白發蒼蒼笑容和藹, 眉間那點陪伴十世的朱砂痣也徹底消失了。
「我見姑娘覺得十分熟悉,似乎曾是很親近的人。」
我回以微笑, 「大概你我前世有緣。」
「姑娘總是望著遠方, 可是在等什麼人?」
「等故人。」
「可曾許歸期?」
「不曾。」
他面露傷感,「你已等了許久吧?」
「已有一百三十一年。」
「一百多年過去, 若他將你忘了該如何?」
「那便忘了。」
我望著燈面上的紅梅,既是回答他,也是回答自己:「歲月漫長,也許有一日, 愛恨泯然, 故人歸來,相逢一笑,就此錯開,各自行路。」
「若他回了頭?」
「若他回頭, 那命途注定狹窄,避無可避。」
「那還是祝姑娘早日等到故人。」
我笑了笑,並不作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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