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隻有我在傷悼。
而今的大徵,河清海晏,時和歲豐,這就是崔是的選擇。
他的圓滿從來不在一府一家,而在於萬家燈火,四起炊煙。
我想,他是個很好、很偉大的將軍,值得萬民愛戴,隻是不適合當一個人的愛人。
做孤魂野鬼挺好的,無拘無束,不為紅塵所縛,隻是可惜,這樣的日子太短。
魂靈久無寄處,如同年久失修的破房子,受著風吹日曬,今天這裡裂一點,明天那裡又塌一塊。
我的記憶漸漸不再完整。
趕在消散成風之前,我去看了看小珹。
這一世,小珹已有兩歲,會揮舞著小手,咿咿呀呀地說些大人聽不懂的話。
我伸手摸向他的眉心,那裡有一顆朱砂痣,大概是太極殿裡的那一支箭所留下的吧。
從前,小珹極怕疼,磕了碰了總要哭上半天,我替他上藥,好一番安撫,他才不哭了。
被箭射入眉心……該有多疼呀,他那麼嬌弱的孩子怎麼受得住。
「小珹,以後……要乖一點,早點長大。」
我沒有實體,凡人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說話。
可是,眼前的嬰孩卻向我在的方向伸出了小手,他張著嘴,費力地吐字,即使含糊不清,我也能辨得出那一聲「阿……姐……」
那之後,沒過多久,我便徹底忘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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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晚上,我坐在樹上抬頭看月亮,看著看著,有點點熒藍色的微光升上天幕,漸高漸遠,漸消散。
奇怪,螢火蟲的光似乎不是這樣的呀。
我低頭往下看,原來那光點是我身上變出來的。
我的腳在一點一點消失,雙足少了半截,卻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看著自己的身體漸漸化作無數熒光,在寧靜的夏夜,晚風一吹,四散而去,很美,美得我忘了難過。
我已不知來處,那麼隨風去往四野,也挺好。
我哼著曲兒,仰望明月,清風拂面,看著自己變作星光,去向遠方,覺得內心無比平靜。
「阿妤,你要走了麼?」
一道低沉的聲音驀地在清夜響起,如石子入湖,驚起無數漣漪。
我循聲望去,隻見樹下站著個人,銀甲映著清冷月光,烏發高束,整個人的氣場卻並不凌厲,反而有種莫名的悲傷。
這人長得可真好看,我不由帶上了友好的笑容,「你是在跟我說話嗎?你從前認識我?」
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愣怔,而後恢復平靜,他仰頭朝我微笑,「不認識。」
我點點頭,「這麼俊俏的小哥,若是曾見過,我定然不會忘記的。」
他笑得溫柔,眼裡有水霧,清亮的月光映照在裡邊,真真是好看極了,看得我連心髒都猛地一顫。
方才的平靜被頃刻打破,我可惜道:「以後也沒有機會再認識了,就不過問你的名字了吧,過路人。」
「有的。」
「啊?」
「還有機會的。」
他抬手施法,幻化出無數金色的光點,追隨著藍光而去。
散向四野的熒藍被溫暖的金色匯攏,重聚於一處。
不知何時起,他手中多了盞燈籠,燈面繪著白梅,躍動的光點於是流入其中,那工筆畫就的梅花仿若有生命,竟漸漸變了顏色,紅得妖冶。
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我已經置身冥界。
他換上了那身寬大壓抑的黑袍,告訴我他是地府的拘魂使,叫崔是,而後將那盞燈籠遞給了我,囑我守忘川、引遊魂。
這一守,便是四百年。
四百年,我忘了所有塵事,卻重復地愛上他。
此刻,看著他一臉悲容地站在我面前,我隻覺得他面目可憎,「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出現在我面前?很好玩嗎?看著我一次又一次地愛上你,一無所知地對你訴說愛意,很好玩是嗎?」
「不是,阿妤,不是這樣的。我隻是……望你歲歲無憂,不再困於愛恨。」
「那你為什麼還要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我好不容易忘掉了你,從此隻做陌路人,哪怕見面也隻當不識,不好嗎?」
眼淚弄花了妝,他抬手,似乎是想替我拭淚,我下意識地後退半步,踩在紅綢上,他的手於是尷尬地停在半空。
「阿妤,對不起……四百年相伴,皆是出於我的私心。這些年,我既盼望離你近些,又怕靠得太近,終有一日你會想起塵封的記憶。」
滿堂賓客寂靜無聲,人潮沉默著讓出一條路來。
曾經,我穿著嫁衣,他為我送嫁,我握緊姻緣符,步步回望,求一個來世得以如願嫁他。
多年後,我與他身處冥界,受著萬千祝福,終於為彼此穿上喜服,紅綢漫天,而我步步後退,終與他不得圓滿。
他從未穿過這樣鮮豔的紅色,熱鬧堆砌,喜慶得諷刺,臉上薄薄的緋紅褪盡,蒼白得嚇人。
印象中的崔是強大、冷靜,總是掛著萬事盡在掌握的微笑。然而此刻,他站在人群中,卻顯得如此脆弱易碎,如此迷茫無助。
他眼裡的痛色看得我心間絞痛,我毅然轉身,決絕離場。
我和他,有過那樣的過去,要如何相愛?明霄宮內的血至今仍在灼燒著,隔著那樣深的血海,我有什麼資格和他相守?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什麼都想,又什麼都想不明白。
冥界本就無日夜之分,我獨自待著,更加不辨時日,時間的流逝毫無痕跡。
始終沒有人來打攪,但隔著那扇門扉,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他始終不曾敲響門,隻是安靜地站在門外,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打算就這麼耗下去了。
有一天,他終於輕嘆,然後平靜道別,「阿妤,我走了。不要為難自己,如果回憶痛苦,那就丟掉。人間諸多美好,你所嘗不過一二,卻把苦難記了十分。往後,也不必再困於地府,三界之廣,任你遨遊。」
「阿妤,三月的桃花漫山遍野,你一定……要親眼去看一看。」
他走了。
世界重歸寂靜——從未有過的寂靜。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我固執地爬上太極殿的屋頂,底下滿滿當當濟滿了宮人侍衛。
父皇寵我無度,我再胡鬧他也從不責罰,久而久之,我在宮中橫行霸道無人敢阻。
「殿下,殿下!哎呦,我的小祖宗欸!您再不下來,奴婢的這顆老心髒可就要跳不動了!」
我不理會攀在梯子上哭嚎的宮人,隻顧踮著腳眺望遠處。
皇宮外的世界真大啊,屋舍相連,綿延不絕。可惜太極殿的屋檐還是不夠高,我四下望去,並沒有見到林娘娘所說的漫山桃花。
我失望地往回走,底下烏泱泱的一群人也跟著我的方向移動,無數雙眼睛巴巴地盯著我,生怕我掉下去。
人群中隻有一個人不同,他穿著禁軍服飾,尚是少年模樣,不遠不近地站在人群外,全無半點緊張擔憂的神情,反倒有種在看戲的感覺。
隨侍我的李公公見我要下來,急道:「殿下您別動,萬一摔著了可怎麼是好,讓張統領帶您下來好不好?」
我搖頭,伸手指向那少年,「我要他接我下去。」
他抬頭與我對視,仍舊平靜,既無惶恐也無驚喜,隻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屬下遵命。」
李公公看了看他,很不滿意,覺得比起這麼個年輕人,還是虎背熊腰的張統領靠譜,於是勸我改主意。
我不理會他,隻注視著向我走來的少年。
耳邊的嘈雜忽而模糊成團,隻嗡嗡作響,聽不真切。初春的風拂過,帶來遠處的清香,我好像聞見了林娘娘所說的花香,那是勝過滿園春色的芳菲。
從那一刻起,我的目光便一直追隨著他。
大約是三月的日頭曬人,我有些暈眩,風揚起我的裙角,衣袂翩飛。
我沒站穩,被李公公的烏鴉嘴說中,當真摔了下去。
周圍驚叫呼喊聲不斷,我聞著風聲,落入他的懷抱。
時值暮春,柳絮飛滿宮城,輕柔如雪,日光金燦,我抬眼,對上一張驚豔了我此生的臉。
「你……叫什麼?」
他笑容清淺,語調平緩,果然連聲音也極好聽,「崔是,是非的是。」
「崔是……好奇怪的名字。」
「母親說,我握玉而生,玉上有一『是』字,因而以此為名。」
宮人們一窩蜂地湧上來簇擁著我,唯恐我受了傷回去要領罰,李公公對崔是刮目相看,連聲道:「好好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你今日救了公主殿下,回頭皇後娘娘知道了定有賞賜,小郎君可有什麼想要的?加官進爵想必也指日可待了。」
崔是不卑不亢,有著少年人少有的沉著淡然,「大徵將士當在沙場上憑手中刀槍掙功勳,方才接住殿下是羽林軍職責所在,不值當額外求得皇後娘娘的賞賜。」
我撇開眾人,徑直走到他跟前,「你不要母後的賞賜,那我給你。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於情於理,我都該報答一二的。」
「那崔是就先謝過殿下了。」他朝我微笑,笑容柔和幹淨,「崔是鬥膽,但求一問。」
照理,他是不該這樣直視宮中貴人的,但是被他這樣看著,我卻不覺得被冒犯,隻覺得……有點心慌,午後的燥熱一股腦地湧上來,緋色浮上雙頰,「你……你問。」
「敢問殿下爬上太極殿是在找什麼?」
所有人都覺得我一時興起,是在胡鬧,沒人會來問我究竟是為什麼執意要爬屋頂,隻有他遠遠地在底下望著極目遠眺的我,明白了我的意圖。
「林娘娘說,三月的桃花漫山遍野,很是好看。御花園裡的花雖品類繁多,且不乏珍貴稀少的品種,但終是出自人手,是刻意擺弄的結果,遠不及野外的恣意盛放。我便想看一看……宮外的花是怎樣一個燦爛景象。」
後來,我唯一一次任性出宮,借著月輝爬上九夷山,卻是冬天。
好在求完神佛,下山的時候,飄下零星的雪,越下越大,終於枯枝掛雪,遠望過去倒也似漫山遍野盛放的花。
我又想起那一年太極殿前,斜陽西照,少年笑容淺淡。
真不公平啊。
他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從開場便驚豔了此生,教其餘所有都黯然失色,隻有他在不老的時光裡熠熠生輝。
我在回憶裡半夢半醒,不知過去了多久,才被一道不急不緩的敲門聲驚動。
「阿姐,是我。」
……小珹?
我疑心是我聽錯了,直到那聲音再度在門外響起,「阿姐,你都想起來了嗎?」
推開門,眼前的青年陌生又熟悉,盡管我還是能一眼認出他是溫珹,可他和我記憶中的小珹又確實相去甚遠。
那一世,他去時才十六,稚氣未褪,如今卻整整高了我一個頭,身形瘦削,挺拔如松,儼然是個成熟穩重的男子漢了。
我凝望著他眉間的朱砂痣,才想起,每一世他行過忘川,都會在輪回路上來見我一面。
「小珹,阿姐之前一次都沒認出你來。」
「不記得也好。這數百年間,我見你在地府無憂度日,很替你高興。如今你想起一切,果然又不復開心……」
他望著我,神情哀痛,似乎想勸解又不知從何說起。
小珹是真的長大了,站在我面前,更像是個兄長,我不免感到欣慰,「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他才張口,還未答話,我便想起每回他來地府的時候,都還是年輕模樣,那豈不是每一世都早逝。
方才松緩下來的心重又揪緊,「為何壽數總是短暫?離世之時……痛苦麼?」
小珹臉上帶著安撫的笑容,搖了搖頭,「我是帶著記憶入輪回的,這是懲罰,也是緣法。我在人間歷經十世,贖罪消業、積攢功德,修完即歸,並不痛苦。」
以溫珹那一世的作為,死後還能入人間道,大概是因崔是。
「阿姐,你穿這身嫁衣很好看。」
我低頭,入目皆紅,金線所繡的鴛鴦栩栩如生,下一瞬間,有水珠滾落,洇湿圖紋。
他問:「是……和崔是嗎?」
我點頭,又搖頭,「對不起,阿姐不該和害了你的人成婚的。」
我仰起頭,抑制住淚水,笑了笑,大概笑得有些難看,「好在,我都想起來了,最終也沒能結成。」
「阿姐……」他嘆了口氣,滿目心疼,而後攬過我,輕輕抱住,「何苦折磨自己,若是為了我,更不該如此。」
我猶豫著問道:「可是,你不恨他嗎?」
溫珹的嗓音澄澈,如寬廣海面上的清風,浸透陽光,「我不恨他,昏君人人得而誅之,那一世的我該死,不是他也會有別人。我隻恨自己,在其位而隻知享樂,致萬民塗炭,也護不住阿姐,萬裡國土竟要靠公主和親來守。」
「崔是沒有送我去和親。」
我退開半步,開始述說往事:「他刻意讓我知曉西黎國主求親一事,當時大徵內憂外患,實在不宜再豎強敵,於是我自請和親。
豈料這一切都在崔是的計劃之中。
他假意送嫁,實則和親的隊伍從未踏上西黎國土,而是一路到了北地。
西黎陳兵十萬,他其實根本沒有放在眼裡,不過是借此事將我送離王都,好讓我避開次月的宮變。
我意識到不對,便與侍女換了著裝,騙過崔是的人,趕回王都,正見明霄宮內彌漫的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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