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我想看看新娘的真容。
陸懷洲輕咳了一聲,床上的女子沒了耐心,自己掀開了蓋頭,精致小巧的臉蛋,櫻唇瓊鼻,「燦如春華,皎如秋月」不過如此。
她展了展身子,眉頭堆成小山:「快來扶我一下,我腿麻了。」
陸懷洲走到床邊,伸出手,新娘子挽著他的胳膊,站起來。
約莫是腿麻無力,一個踉跄,她連帶著陸懷洲一起跌在床上。
燭火搖曳,一對璧人四目相對,接下來發生什麼不言而喻。
我的心口被一雙無形的手,揪了一下,眼角不知不覺溢出熱淚,飄到院子裡,抹幹臉頰。
我不禁苦笑,原來鬼也會落淚呀。
人鬼殊途,我還在亂想什麼?期望他對我念念不忘,孤獨終老嗎?
8
白白的月光落在我身旁,我是鬼,沒有影子。
我記得被陸懷洲綁在書房的那晚,也有一輪月光,灑在我身側。
他點亮了燭臺,屋內頓時變得敞亮。
我羞愧地埋著頭,他走到我身邊,冰涼的手捏緊我的下颌,逼我看向他。忽明忽暗的燭火,映著他硬朗的臉龐,直挺的鼻梁,鴉羽長睫垂下,他的聲音尤其低啞:「你是南燕殘軍派來的奸細。」
我激動搖頭,果決地否認:「不是。」
陸懷洲長袖一拂,身上好聞的木質香味,飄在我鼻息,凜冽得令人心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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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你知道為什麼我要帶你回來嗎?」
我痴痴地看著他的側影,他沉沉道:「我有個弟弟,六歲學騎馬,十二歲習武,十六歲領兵打仗。我準備科考的前一年夏天,拉著他去玩水。他原本是不打算去的,是被我硬拽著去,結果遇上山洪,他為了救我,被洪水衝走了。至今都未找到他的屍骨,無法入土為安。
「我常常怨恨自己,沒有保護好他。所以我決定棄文從武,承襲他與父親的遺志,收回南燕失地。
「那日我見著你以身護弟,便想到了他。」
他的眸光深沉似海,驀地一拳砸在案桌之上,嚇得我心尖一顫。
「我以為,顧惜手足之情的人,不會是狡詐之人。可是對你,燕如月,我看走了眼。」
他的臉色變了變,一字一頓道:「你是故意弄髒我的地圖,那包老鼠藥若不是你弟弟誤食,你打算毒我?」
「不是。」我激動得聲音都在發抖,腦中亂成一團漿糊。
須臾,他丟下一把匕首在我面前,聲音低啞道:「證明給我看。」
原本跪立的雙膝,瞬間癱軟,他逼我自盡。門外傳來弟弟的哭喊聲,他叫著:「姐姐,我要找姐姐。」
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轉瞬,陸懷洲寒冽的聲音傳入耳中:「去殺了南燕殘軍的首領。」
9
話音一落,他替我松了綁。
一雙深邃的眼睛將我的理智吸噬。我拿著匕首,手不受控地顫抖。
我很想殺了剛才那位首領,他是我的殺父仇人。可殺他等同於叛國,這樣我便進退兩難,北齊人不接納我,南燕人也會恨我入骨。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跪在陸懷洲面前:「我願意追隨將軍。」
隻有他,能給我一條生路。
那天之後,我每天身著軍裝去校場練射箭。陸懷洲在遠處看我,我箭無虛發,一次比一次準。
正中紅心後,我扭頭看到一雙炙熱的眼睛。
陸懷洲說:「不錯,有天賦。」
我抿嘴淡笑,他不知道,我的父親在參軍之前,曾是一位獵人,靠著一手好箭法養活我們一家人。
後來南燕皇帝,增加賦稅,務農經商收入微薄。為了謀生,他選擇去當兵,賺那一點微不足道的軍餉。
我的箭法便是他教我的。
他臨走前夜,重重地拍著我的肩膀說:「阿月,你母親柔弱,弟弟年幼,以後這個家,要靠你了。」
我們未曾料到,那一別,便是永別。
陸懷洲的副將林澤很快打探出南燕殘軍的藏身地。
那晚,我就站在案桌旁邊,陸懷洲展開了那張地圖。他說這張圖紙是他弟弟親手繪制,世上僅此一幅。他才會在那日我打翻茶盞後,大發雷霆。
陸懷洲指著一個地方對我說:「南燕的前身,是北齊西南部的三座城池。當時先皇登基,親王叛亂,逃到這裡建國稱王,在邊境修建了城牆,連綿三千裡,全是老百姓的血與肉。
「許多北齊子民被迫骨肉分離,被困在城牆之內。從我爺爺那輩便一心想收復南燕,我父親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現在到我這一代,隻差最後一步,我便成功了。」
陸懷洲說著說著哽咽了,他紅著眼眶看著我:「阿月,你在南燕生活幸福嗎?南燕王真的是值得你們擁戴的一國之君嗎?」
我怔然,想到為了謀生被迫從軍的父親,想到那些交不出苛捐雜稅被拉去做苦役的村民,想到腐敗的燕軍,行軍打仗還不忘尋歡作樂……
我不由得捏緊了掌心。
「阿月,明日我會活捉殘軍首領,交你處置。」
「不,我想親自抓他。」
10
我同陸家軍一起埋伏在殘軍營地邊。
無數名弓箭手蓄勢待發,陸懷洲一聲令下,我們手中綁著油包的火箭,飛向敵人的營帳。
火光飛濺,濃煙滾滾,敵軍被嗆得四處逃竄。四下埋伏的士兵衝進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我在煙霧中看見那位頭領,他如困獸一般,被突襲而來的士兵擾亂了章法,胡亂揮舞著手中的刀。
拉弓,瞄準,放箭,我精準地射中了他的膝蓋,他呼痛,跪了下來,面目猙獰。
我又一次拉弓,對準他另外一隻腿,他驟然跪倒在地。
敵軍全部被擒後,我親手抓住了他。
他睚眦目裂道:「是你這個野丫頭,你是叛徒。」
「叛徒?你草菅人命,在打仗的時候尋歡作樂,你才是南燕真正的叛徒!」
他猩紅的雙眼看著我問:「你想怎麼樣?」
我拿著匕首,在他臉上狠狠劃下一刀,皮肉綻開,我能看到裡面的骨頭。他痛得五官皺在一起。
我牽起嘴角,咬牙道:「你當日怎麼殺我父親,我便怎麼殺了你。」
我把他的肉一塊一塊切下來,鮮血染紅了四周的土地。他痛到面容扭曲,求饒的聲音越來越弱,直至斷氣。
我用沾滿鮮血的手,抹幹額頭的汗水,一步一步,走到陸懷洲面前,遞上了那把殺人的匕首。
他看我的眼神,有滿意,有贊許。
我手刃仇人,自證了清白,打算帶著弟弟,去鄉野隱居。
弟弟自從誤吞了老鼠藥,身體變得很差。
我收拾好細軟,正欲出門,陸懷洲抓住了我的手腕:「阿月,不要走,跟我回京。」
在他直白的注視下,我心慌意亂,被他捏住的那寸肌膚,發痒發燙,那微痒的感覺一路延綿至我的心髒。
陸懷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斂起炙熱的目光,對我說:「京城有最好的郎中,你跟我回京,定能治好你弟弟。」
我猶豫了一下,應允了。
馬車駛出城門時,我以為未來一片光明。
沒想到,我們姐弟,都會死在京城。
11
想到弟弟,我做鬼五年,從未見過他,想必他早就入了輪回,投胎到一戶好人家。
清晨的陽光灑到我身上,我感到灼熱,趕緊飄到屋檐下。
以前老人們說,鬼害怕光,原來是真的。
咯吱一聲,門打開了。陸懷洲穿戴整齊走出來,他的娘子跟在身後,手臂挽在他胳膊上。
他驀地一愣,謝英眉眼彎彎道:「做戲要做全套。」
我跟在他們身後,飄進正堂,陸老夫人早就坐在主位等候。
謝英端起茶杯,準備跪下敬茶,陸老夫人攔住她:「郡主不必多禮,若是要跪,也是老身跪你。」
謝英淺笑:「婆母說笑,家人面前無須分什麼君臣權位,婆母就隨我母親叫我英兒吧。」
陸老夫人笑得如沐春風,這麼多年,她總算如願,娶了一位稱心如意的兒媳。
記得我第一次,以婢女之身入陸府。
她一眼便認出,我們姐弟是南燕人。她當著所有人的面,厲聲道:「我夫君被南燕人所殺,這姐弟倆,不得住在陸府。」
「母親,現在南燕已經被收復了,是北齊的一部分,他們也是北齊的子民。」
她眉頭深鎖,怒氣衝天地拍了一下桌子:「我說不許就不許。」
於是,陸懷洲將我們姐弟倆安頓在永和巷的一處私宅。搬進去的那天,京城下了很大的雪。
弟弟的病情,便是從那一天起,加重了。
12
陸懷洲沒有食言,他請了照拂皇子的御醫來為弟弟診治。
御醫把過脈後,很是為難道:「小公子體內的殘毒雖然清理了,但毒藥灼燒了氣管,導致他長期呼吸不暢,染上了肺疾。」
「可有對症之藥?」
御醫沉思了瞬,對我說:「有一味草藥,或許可以一試,它長在深冬,過了這季節便沒有了。因花開是藍色,稱為藍血草。」
「那快給他用藥。」
「將軍,老夫實在為難,藍血草百年難遇,老夫從醫三十多年,在御藥房也僅見過一次。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陸懷洲皺著眉問道:「哪裡有?我派人去尋。」
「後山或許會有。它隻在每年最冷的時節生長,就這幾天,錯過了便要等上一年。」
我抓起披風,焦急道:「我現在就去。」
陸懷洲的手臂攔在我身前:「我去,你照顧你弟弟。」
我哄弟弟睡下後,一直坐在窗前看著院門等陸懷洲。雪花紛飛,整個院子都染成素淨的白色。
雪停之時,陸懷洲回來了,他手裡握著藍血草,嘴唇凍得青紫,雙手的傷口凝結成血霜。
我拉著他進屋,對他說:「將軍,你得泡個熱水澡。」
「不用了。」
「你會失溫的。」
我燒了滿滿一桶水,站在屏風前面,來回踱步了很久,他的嘶痛聲,時不時地傳到我耳邊。
終於,我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道:「將軍,我幫你,你手受傷了。」
他拒絕的話還未說出口,我已經硬著頭皮進去了。
我雙手觸到他背的一瞬,臉頰頓時變得滾燙。
「阿月,若是被旁人知道,你別想嫁人了。」
我的頭埋得更低,感覺渾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湧,抑制住狂亂的心跳,輕聲反駁:「我沒想過要嫁人。」
驀然,陸懷洲將頭靠到浴桶的邊緣,雙目對著我:「沒關系,我會負責。」
我驚得一顫,心跳得更厲害,連帶著耳根也燙起來。
他笑著將頭沉到水裡,我站起來,對他說:「將軍,衣服在椅子上,我先出去了。」
屏風後面的男人,好像笑得更大聲了。
13
弟弟服下藍血草後,身體漸漸好轉。御醫說,隻要撐過這個冬天,他便能健康長大。
我未能如願,弟弟死在了冬天。
那天晚上他不停地喘氣,我背著他,沿街去敲每一間藥房的門。
沒有人理我。
黎明來臨時,弟弟斷了氣,他渾身烏紫,窒息而亡。
我心痛得哭不出聲,全都怪我。
我親手害死了自己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陸懷洲找到我時,我抱著弟弟的屍體,蜷縮在巷子裡。
他脫下狐裘披風,裹在我身上,我臉上的淚珠已經凍得跟冰一樣。我推開他,嘶吼道:「別管我,讓我死。」
他拽著我反抗的手腕:「阿月,你不想好好安葬他嗎?」
陸懷洲命人拉回我弟弟的屍體,我被他橫抱進馬車。
我想,也就是那天,我們的風言風語傳到了陸老夫人的耳朵裡。
辦完弟弟的喪禮後,我送走了為數不多的賓客,打算割脈自盡。一刀又一刀,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陸懷洲衝了進來,他早就發現了我的無狀,一把握住刀刃:「阿月,你為何要自殘?」
我隔著霧氣看見他滿手是血,染紅了他雪白的披風,那雙手,本該是握劍殺敵的。
「放手,我不配做姐姐,是我害死弟弟。我如今什麼都沒有了,我要下去陪他。」我撕心裂肺地哀求,他卻死死拽住刀刃,不讓我下手。
須臾,陸懷洲另一隻手臂把我攬進他懷中,他說:「阿月,你還有我,我做你的親人。
「求你活著好嗎?
「如果你弟弟知道你這樣,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息的。」
14
那天以後,我不再尋死,卻頹靡了很久。
陸懷洲日日都來看我,還指派了一位婢女來陪我。
陸老夫人闖進來的那天,便是婢女開的門。
她氣勢洶洶地衝進來,她的身後跟著幾名壯碩的家丁,還有一位侍從。我認得他,他是陸懷洲的貼身侍從顧洵。
我久不下床,身體有些軟綿無力,硬撐著坐了起來。
她冷笑了一下:「這些虛禮不用了,老身今日來是同姑娘商量一件事。」
我疑惑地看著她,她繼續說:「近日城中滿是你與懷洲的風言風語,本來我可以派人殺了你,可老身不願沾上人命。念你如今孤零零一人,今日老身便許你同顧洵成親,也好斷了懷洲的念想。」
「我不……」
陸老婦人眼色一轉,幾名家丁將我五花大綁,蓋上了紅蓋頭。
「快把龍鳳燭點上,拜了天地,你們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你無權支配我的婚事!」我使出渾身力氣掙扎,換來家丁更大力地壓制,痛得我額頭直冒冷汗。
陸老夫人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刀子。
她說:「我殺你,輕而易舉,沒要你的命,便是對你的恩賜。你們南燕人,親手殺了我的夫君,還將他的頭顱掛在城牆上羞辱他。我絕不許懷洲娶南燕人進門,哪怕是做妾,都不可以。
「顧洵,還等什麼,還不來扶你的娘子?」
顧洵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夫人,不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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