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陣熟悉的嗓音傳來,阿峰竟穿著宋府家丁的衣服,站在宋府門口,扯開嗓子叫喊:「快來人啊,老夫人暈倒了!賀管家也暈倒了!」
我快走幾步,春芽不解地問我,「娘,你幹嘛?」
我隨著賓客們往偏廳走,「看熱鬧。」
宋府偏廳。
這是我時隔將近五十年,再一次見到邵雨柔。她也老了很多,哪怕養尊處優多年,也和我一般變得雞皮鶴發。
此刻的她,正一臉迷茫地呆坐在地上,懷裡是一條明晃晃的男人腰帶。
她呆呆地看向自己對面,一樣剛剛從迷糊中醒過來的賀明遠。
賀明遠扶著腰站起來,衣衫松垮,跟外衫同色的腰帶,正拿在邵雨柔手裡。
阿峰一臉笑意地上前,扶起邵雨柔。
又對著眾人笑,「我爹和老夫人互相傾心多年了,礙於身份才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他們都這麼大歲數了,自然是不能幹什麼,我估計就是相會的時候太激動,才暈厥了。不是大事,不是大事。」
說著ṱųₜ又看向負手而立,神色ŧũ̂₌不明的宋老爺,「老爺你看,要不也別管什麼誓不誓的了,人生至此,還能有多少春秋?」
「我娘剛跟我爹和離,一個孤一個寡,不如就成全了他們?」
宋老爺冷哼一聲,逼近邵雨柔,「邵氏,你當年新寡,怕家產被族中收回,便伙同賀明遠殺母奪子,你可還記得?」
「所幸蒼天有眼,讓我有生之年知道了真相。也萬幸你還活著,讓我今天可以為母報仇。」
邵雨柔的臉上,剎那間褪去了所有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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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笑,幸虧來得早,佔了個好位置,才能多聽些。
賀明遠在我面前清高至極,背地裡卻為了邵雨柔做下這等損陰德的事,真是虛偽。
宋老板清了清嗓子,向眾人宣布:「諸位見笑了,我這嫡母當年殘害妾室,害我生母,狠毒至極。」
「現在又與下人通奸,敗壞門風。然,她養我一場,我不能為難她,如此我便成全了她和賀遠山。」
「來人,賀遠山不守規矩,打二十板子,然後把他和老夫人一起遣出府。」
阿峰傻了眼,攀住宋老爺的袖子,低聲說:「老爺,這和你答應我的不一樣啊,你說隻要我當眾坐實了他們的事,成全了他們,你就認我做幹兄弟Ṫŭ⁹啊!」
宋老爺看都懶得看阿峰一樣,直接吩咐下人,「把這個地痞捆了,堵住嘴,送去給賭坊的人。」
「怎麼什麼人都來我家做工!」
這一場鬧劇,看得眾人心滿意足。
「哎呀,我就說,孤男寡女在一起一輩子,怎麼可能清清白白。」
「怪不得那賀大娘,年紀一大把了也要和離,這對老不羞的狗男女真是不要臉。」
「就是呦,也是宋老爺心善,竟還成全了他們。」
我拍了拍手裡殘存的瓜子皮,笑眯眯地走出了宋府。
門內,板子打在肉上的悶響聲,賀明遠的慘叫聲,邵雨柔哭喊咒罵聲,不絕於耳。
可憐她一把年紀,養尊處優了一輩子,快七十歲了,竟還要被掃地出門。
門外,一片晴空萬裡。
春芽衝著宋府呸了一聲,「藏汙納垢的地方,看著真是解氣!」
我笑眯眯地繼續往廟會趕。
是解氣。
不枉我特意讓宋老爺知道真相,讓他抽絲剝繭,查到了當年的真相。
這個秘密我是懷上春芽那晚知道的。
賀明遠半夜夢魘,嘴裡一直喊著一個女子名字,讓她放過邵雨柔,他們隻是想要孩子而已,不得已才殺她。
後來我偷偷打聽了,那女子的名字,是宋家得急病去世的小妾的閨名。
我本來打算用這個秘密,換取和賀遠山和離。
但是沒想到卻有了春芽,這一耽誤,就是二十多年。
但是沒事,報應雖遲卻到。
10
陽光晴好的日子裡,我讓小丫搬了躺椅到院子裡曬太陽。
大夫細心地為我診脈。
「大娘,您的身子十分康健。」
小丫甜甜地笑,「可不是,咱們大娘啊,每頓都能吃兩碗飯,飯後還要去街上散步消食,可硬朗了。」
大夫笑了笑,為我開了些這個年紀的補身藥,還不忘叮囑,「大娘隻要保持心緒舒暢開朗,定能長命百歲。」
我笑著點頭,活到這個歲數,什麼都比不上一個康健硬朗的身子。
現在對我來說便是神仙日子一般,每一天都有盼頭,我自然要好好活。
春芽大著肚子,拎著一包點心來看我,順口接話,「我娘啊,現在心情好著呢。」
我摸摸她的肚子,「我肯定要看著我的小外孫出生,長大才行。」
春芽搬了把椅子坐下,又開始給我講新鮮事解悶。
不過啊,平安鎮最近的新鮮事,都發生在了賀家。
邵雨柔被宋府掃地出門,身無長物地去了賀家。
賀明遠一把老骨頭,被一頓板子幾乎打去了半條命,趴在床上動彈不得。
屋裡的癱瘓老母尖叫著要人伺候屎尿,賀明遠無法,隻能央求邵雨柔。
邵雨柔被人伺候了一輩子,何曾伺候過別人,哪怕是婆母也不行。
隻是遠遠地看了一眼,就再不願靠近。
玲兒一開始見換了一個漂亮的新奶奶,也是極歡喜的。
撒嬌要買這買那,要吃好吃的。
後來發現這個新奶奶不但沒錢還什麼都不會做,竟然還偷吃她藏的點心,摸走了家裡最後一點錢自己去吃餛飩。
玲兒氣得每天站在門口叉腰大罵。
賀家那一家子簡直熱鬧至極。
11
中秋那天,春芽和周鐵匠早早就來陪我過節。
臨近中午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奶奶,奶奶,你快開門呀,我是玲兒!」
「我和爺爺來找你了。」
春芽皺眉,「娘,要不我去打發了他們吧。」
我搖了搖頭,靈便地從椅子上起身,拄著女兒新孝敬的拐杖,去了大門口。
玲兒ṱŭₒ一看見我,就想撲上來抱我,被春芽攔住,又抻著脖子滿眼羨慕地打量這個小宅子。
「阿婉,阿婉……」
我扭頭看向跌坐在地上的賀明遠。
他可真是狼狽啊,一頭花白的亂發,雜草一樣堆在頭上,永遠挺直的身軀此刻卻佝偻著蜷縮成個蝦米樣。
又髒又破的外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腰臀那裡是深深淺淺的褐色汙漬,隔著這麼遠,還能聞到一股惡臭。
應當是上次被打了板子以後,傷口沒有照顧好,化了膿。
他不喊我,我還以為是哪個街邊的老乞丐。
「你們來這幹什麼?」我問。
玲兒先含了淚,「奶奶,爺爺說中秋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咱們來找你過節團圓。」
我嘆口氣,「你現在的奶奶是邵雨柔。」
玲兒哭了起來,「她什麼都不幹,也不管太奶奶,太奶奶三天前已經死了,死前身上的褥瘡都要爛透了。」
賀明遠也哭了,低低咒罵,「那個毒婦。」
我覺得有點好笑。
他還真指望心中高掛在天上的白月光下凡,如我一般幫他操持幾十年家務不成?
況且邵雨柔不照顧那個惡婆子,就是毒婦。那他自己和玲兒不也都不管,怎麼隻罵邵雨柔?
「阿婉,咱們少年夫妻老來伴,青絲白發幾十年。我和邵雨柔並無私情,全為恩義,餘下的日子,我隻想好好補償你。」
話音剛落,隻見一個白發凌亂,身軀佝偻卻行動敏捷的身影突然出現,揚起手中的拐棍就砸向賀明遠。
「姓賀的,你這個老賊!」
「當初是你非要跟在我身邊,說什麼不求回應,隻要能看著我守著我就好了。」
「也是你給我出主意,讓我弄死那個賤女人,奪她孩子。」
「你的齷齪心思把我害成這樣,你還逼著我洗衣做飯,伺候那個惡心的癱子,你以為我是那個傻到被你騙了一輩子的嶽婉不成?」
玲兒見爺爺挨打,立馬上前攔,哪怕是半大孩子,力氣也比老邁的邵雨柔大些,一下子把她推了個趔趄。
賀明遠大哭著捶打地面,「冤孽,都是冤孽啊!」
「阿婉,阿婉!」
邵雨柔站穩身子,冷冷地看向我。
這是我今生第三次見她,平民的日子把她磋磨得不像樣,整張臉皺得像個風幹的橘子,和之前在宋家的雍容華貴不同,看起來竟比我還老好些。
「嶽婉,曾經我覺得你是個糊塗蛋,白長一雙眼睛,竟就被賀明遠利用哄騙了。」
「但是沒想到,活了大半輩子了,你反倒明白了一回。」
說完,她在眾人的指點議論中,拄著拐杖蹣跚而去。
我搖搖頭,她對賀明遠的心思心知肚明,卻心安理得享受了賀明遠一輩子的追捧效力,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這個下場,她應得的。
「賀明遠,隻要我這個老婆子活著一天,你就別想安生!」
邵雨柔走前留下的這句話,讓賀明遠硬生生打了一個寒顫。
他手腳並用地爬了幾步,急急地想抓我的衣擺。
「阿婉,我們畢竟過了一輩子啊,還育有兩個子女,你給我一個機會,我用剩下的日子,好好陪著你, 伴著你, 我們哪怕黃泉路上,也要有個伴啊!」
春芽護著我後退幾步,「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沒有爹,隻有娘。」
「你不是我爹,你是宋府的忠僕。每年花燈會上坐在你脖子上看燈的孩子也不是我。我因為手有殘疾, 被別的孩子欺負的時候,也沒有爹來保護我!」
我拍了拍春芽的背,這孩子心裡的苦,我都懂。
沒有爹爹護著,她才養成了這個潑辣性子護著自己, 也護著我。
賀明遠低下頭, 身軀顫動。
我彎腰, 和賀明遠對視。
這一眼, 好像穿越了五十年的漫長時光,重新回到了十五歲的那個春日裡,我和他之間,那個誤了我一生的對視。
「賀明遠,你誤了我一生,讓我和我爹死生不見,把我困在賀家受你母親折磨, 我到死都不會原諒你。」
「咱們已經和離了,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嶽婉哪怕隻能活一天, 也不想再和你扯上任何關系。」
賀明遠愣愣地。
我轉身進門,大門關上的那一刻,他失聲痛哭。
他知道,這是今生最後一面了。
12
我感覺有些累。
坐在院中的葡萄架子下假寐。
恍惚中好像回到了那個春日裡, 那個年輕的,熱烈的嶽婉含淚和父親訣別,離開母親溫熱的懷抱, 一頭扎進夜色裡,奔向那個有著挺拔身姿和溫和笑意的男子。
簡陋的婚禮, 陳舊的屋房, 她都不在意,她天真地覺得,夫君那樣重情重義之人,待恩人尚且如此,那待自己,定也會是極好的。
那時的她,可真傻啊。
一夢五十年。
院牆外教坊班子的絲竹吟唱聲隱隱傳來,纏綿不休。
皑如山上雪, 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 故來相決絕。
……
我ƭŭ̀ₒ拄著拐杖起身,打算多走幾步,一會好能多吃幾口月餅,往年我可從未好好吃過。
這麼大年紀了,可不能虧待自己。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聽到這句, 我搖了搖頭。
這詞不對。
應當加上一句,若是負心人,白頭相離也不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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