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想這種事兒多做大概是可以延年益壽。
從此後,你見到什麼順眼的馬奴,什麼精壯的長工,都要停下觀賞。
你完全懂了五年前少爺想要的嬌妻美妾和窯子自由的迫切願望,因為你在一定的範圍內,成了另一個少爺。
你受限於時代,受困於性別,沒有家族依仗,不敢明目張膽去擁有這些美好,跟當年的他被父母管教隻能讀書一樣憋屈。
掌握了居高臨下的資源,有了很多的選擇,可以奴役別人來討好你,你根本不會去想為某一位付出癡心。
通房丫頭能否當正妻和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個命題,在你有能力換位思考後,變成徹頭徹尾的笑話。
你剛過二十,身體強健,沒有不良嗜好,月月有餘錢,很快攢夠了錢可以再多買一間鋪子。
你以為這輩子就要這樣簡單而快樂地度過,南方遭了人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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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聽說幾十個倭寇從寧波府登陸,揮舞著鋒利的精鋼刃一路北上燒殺搶掠。
他們滑而有謀,猛而善鬥,腐朽不堪的官府抵擋不得。
你們知道這些事的時候,他們已經掠過你們繼續北上了。
你們毗鄰的城鎮因為臨海,遭了大殃。
幾百年未經歷戰火的寧靜小城一夕之間成了鬼城。
血流成河,隨處可見屍體,房屋能燒都燒了。
你鄰家的幾戶都紛紛收拾細軟,要先離開這座富饒的小城,去投靠內陸的親戚。
而你,無人可依,無處避禍。
你這雅致的二層小樓外是單薄的一層院墻,一扇木門隻防得了君子,防不了裝備精良的浪人。
丫頭們心驚膽戰,擔心著那伙賊人再來。
家裡唯一的男人家丁建議說回主家去。
那家世代為官,大宅幾經修葺,大門套著二門,朱門厚重院墻高聳,府裡還有頗多的守衛。
更重要的是天子腳下,怎麼也不會叫這伙倭寇橫行。
可你分明已經靠著自身努力和難得的運氣脫離了丫鬟命,怎麼這就要回去了?
你用什麼身份回去?
你在那三個丫頭和一個家丁的催促期盼下,企圖冷靜思考分析利弊謀尋出路。
入夜一盞小燈,你望著那些無法快速變現的房產發愁。
迷迷糊糊感到滿城的血光與嘶吼,下人們已經將門頂上,那歹人卻能飛檐走壁,跳進院子裡,獰笑著一刀劈開的雕花木門。
你的家丁是第一個死的。
你的丫頭藏在房裡被他們抓住,被幾人輪流蹂躪,直到哭聲弱到聽不見,還要被一刀捅個對穿確保死透了。
她們年輕的臉上滿是幹涸的血淚,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落入你被淚水模糊的眼中。
黎明遲遲未到,你這處藏身地終究還是被這伙人發現了。
7
你面前出現了一張猙獰黝黑的男人臉,對著你猖狂地笑著,他伸出手速度極快,一下就拽住了你的腳將你拖出。
無論你如何掙扎,都反轉不了這懸殊的力量,更不用談他們有很多人。
你絕望著,後悔著,驚叫著,終於醒來。
桌上仍舊是一盞昏黃的小燈,一個侍夜的丫頭,聽到聲音捏著手裡的針線活,跑來問主子是不是做了噩夢。
外頭梆子聲剛過三更,你確認了剛才那個是夢,心裡稍稍安寧了些,又聽打更人的聲音洪亮,提醒著近來有匪患,讓緊閉門窗,熄燈滅燭。
你擦了一把臉,叫來家裡餘下的人。
他們皆是失眠,目光殷切地望著你,以為你拿定主意回去了。
誰知你拿出了大半地契和房契,以及他們每個人的籍契,分了下去。
你把剛才的夢說了,夢太翔實、太逼真,以至於你十分懷疑,這是一次金手指。
若是繼續留下,便是如此下場。
夢中他們拼死保護掩護你,明明他們在哪裡都是為奴為婢,他們可以搶了籍契自己跑回去的,可他們沒有。
他們捏著薄薄的紙張,聽你說要和他們成為家人,個個目瞪口呆。
你成了自己的主人,享了福,你要他們也明白你不想回去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你在這個世界沒有可以助力的家人,你要自己給自己建立一個可以依靠的家族。
你就是在賭,賭人性,賭這三個丫頭一個家丁,得了錢見了利,還能跟從前一樣。
這一夜漫長又激動人心。
幾個生來為奴為婢,從沒有家人溫暖的人,互相信任,對著月光開了一壇渾濁的米酒義結金蘭。
你是大姐,下面是二姐三弟四妹五妹。
接下來你就要帶著弟弟妹妹們一邊向內陸逃,一邊為他們謀求出路。
你向他們保證,地方官府雖然腐朽,但天子並不懦弱。
假以時日一定會將沿海倭寇掃平,你們這些房產不會成為廢紙,你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
你從前是少爺房裡的人,識文斷字,在他們眼中,你是有見識的人,所以你說的話他們都願聽、願信。
如今你將他們當家人,分了田地給他們,這是他們從未聽過的事情。
為了你這一份信任,他們尊你為長姐,紛紛贊同你的建議。
8
第二日你們就帶著銀錢出發向內陸。
聽說那伙倭寇一路殺上了應天府,最終被官府滅了。
弟弟妹妹們的心稍稍放下,但你知道這些海盜倭寇,不止這一支。
你們陸路轉水路,到了武昌。
你用一半的現銀買了一套樸實的二進院,院墻沒有精美鏤空的雕花,但堅實耐用。
若有突發狀況,現加固加高幾個人加把勁也就是一天的活計。
三開間夠你和弟弟妹妹生活,招婿娶親都可以。
你們安頓好了後第一件事,你領著三弟,去票號聘了個學徒的差事。
這一路趕路,你按著弟弟妹妹們的頭,教他們識字。
他們從未接觸過文字,但好在腦子還算活泛,雖然還不太會寫,但已經能連蒙帶猜囫圇認識大半。
窮人家的男孩子大多去碼頭搬箱子扛大包,管飯而且銀錢日結。
學徒的差事,隻管飯沒錢拿,還費時間。
三弟也沒問你為什麼,反正就是聽長姐的話。
腦袋扎進去幹活,閑了就學,沒過幾個月就被升成了伙計。
你的三個妹妹也沒閑著,在江南的兩年,她們沒少跟著你見識好料子,幾個人結伴去了布坊聘了織工和繡工。
而你做了閨塾師,就是從前的女教師,教女子讀書寫字。
你教的第一個女學生是船老大的女兒,她的父親在墻上看到了你貼的自薦書,字字娟秀,當即就決定了要找你教他的老來女。
船上討生活的與水匪爭鬥,與異常的天氣鬥,他怕自己哪一趟倒霉死了,丟下個不滿十歲的女兒,往後不知道如何生活。
讀書識字,將來往低了說可以不當睜眼瞎被歹人騙,往高了說可以靠此謀生,當然,船老大最希望的還是女兒能嫁個官爺,有個依靠。
你們一家五口在武昌過得風生水起,也遭了人眼紅。
從前你安居一隅,外頭也頂多說說閑話,傳傳你的來歷,說你不正經。
你分了幾次自己做的糕餅給鄰裡,這些人又倒戈說你一個女子多麼不易,紛紛為你籌謀後半生。
但到了武昌,弟弟妹妹個頂個爭強,為了這個家一定要出人頭地。太爭強沒什麼不好,但資源就這些,總歸是要侵佔某些人原本的利益。
9
這日,幾個癩皮蹲在你回家的路上,將你拖進了小巷子,吠叫著說你兄弟惹了不該惹的人。
饒是你活了兩輩子,經歷了許多風浪,遇到這種事情,聲音還是在顫抖。
你緊閉雙眼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告訴他們劫錢劫色你都認,隻求各位好漢,留你一條命。
可是幾聲悶響,身旁一下沒了動靜。
你睜開眼,見一個男人伸手向你,驚得你又打了他好幾下。
「女夫子,歹人都被我打跑了,你不用害怕了,我隻是路過,你若無事我這就走。」
男人聲音很輕,像是怕再嚇著你,說完便走了出去。
你認出來,這是船老大的小兒子。
在船上出生長大的孩子,風裡來浪裡去,生得胸背寬闊,十來歲的年紀,往巷子口一站,幾乎堵住了全部的光。
那壓迫感十足,叫你一下慌了神。
你意識到是他救了你,出聲讓他等等。
他果然定住了腳步,你覺得應該沒人會這麼巧路過。
一定是船老大自己有女兒,推己及人,擔心你這個女夫子路上不安全叫自己的小兒子送送你。
你將衣衫合攏,自己爬起身撣幹凈灰塵,這才走出去對他道謝。
少年一張面皮黝黑而不茍言笑,你看到他額角、脖頸都瘀青了,更加愧疚。
你說晚上要請他去柳合居吃酒,感謝他救了你,但第一要緊的事情是要報官。
你們來了武昌不滿一年,若是隨意被人欺負了不反擊,往後這些事隻會越來越多。
你拉著少年回了一趟家然後直奔衙門,說要告官,衙役懶懶散散,但在收了你五兩紋銀後積極了起來。
見了縣令老爺,你先是踩了他的同僚一腳,順道給他了一頂高帽子,然後示弱交了一筆誠意滿滿的禮金。
你說你一個守了寡的長姐帶著幾個年幼的弟弟妹妹從治下無力、倭患橫行的東南沿海來,聽聞武昌縣的青天大老爺治下河海清晏,所以定居於此,這一年你們的生活一切都很好,可今日卻大白天地遇到了匪類。
你知道這些是盤踞地頭多年的無賴,但偏偏升格將他們說成為剛進城的流寇,請大老爺能為民除害。
你低眉順眼上前,奉上你自己寫的陳情書,其中將歹人樣貌身高口音詳細描寫,將可能的仇家一一列明,紙後夾著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你指了指身邊助人為樂的船老大小兒子,說是這次事件的證人。
縣令老爺捋著胡須,看著手中的薄紙,露出滿意的笑臉,說三日後會給你一個結果。
你的弟弟妹妹聽聞長姐遭難,緊趕著跑了過來。
在衙門門口,你笑瞇瞇告訴他們一切都安排妥當,然後又拉著他們和小船長一同去了柳合居。
10
小船長叫梁風,一路抿唇,你好幾次看到他偷眼觀察著你。
你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撓頭問:「你是不是沒見過我這樣世故圓滑、心機深重的女子?」
他輕聲笑了笑,搖頭。
桌上借著好酒好肉,你再次向他道謝,也謝謝他的父親能想著讓他一路跟著你,否則你今天能不能活還另說,皮肉之苦定是少不了。
他喝了酒,不再拘謹,笑著說:「不是我爹叫我來的。」
漆黑瞳仁中露出光亮,他十分直白。
「是我自己想送女夫子。」
弟弟妹妹們捧著飯碗紛紛將目光看向你。
揶揄又好奇。
你打了馬虎眼糊弄了過去。
心跳卻再也沒能平復。
三弟被票號老板看上,有意將女兒嫁給他,賬房先生的差事也落在了他頭上。
原本那個賬房先生被調去了老板在山西的票號,他一家老小的生計系在他身上,現在被三弟害得要麼去山西,要麼丟差事。
他氣憤無比,找了幾個潑皮無賴,不好對老板的準女婿下手,也不好對總湊在一處的三個姐妹下手,最終找了落單的你下手。
你們一早知道三弟要升任賬房先生,卻沒想到一個賬房的空缺竟然也能惹出大事。
11
三日後,縣令老爺斷了案,將這票號的賬房先生說成是內應,那幾個賴皮說成是剛進城的流匪。
你很識相地補了一封感謝信,其中又夾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然後叫幾個妹妹去布坊做工時,在女工之間造你自己的謠,不用說得很明白,模稜兩可遮遮掩掩,反而顯得可信。
剩下的就看這些女工如何自己發揮。
後來坊間人都在傳,你一個寡婦敢於帶著弟弟妹妹千裡迢迢跑來武昌討生活,是投靠了官家,你一定是跟縣令老爺有一腿,不然積壓了那麼多案件的武昌縣,怎麼就你的這件既沒有死人又沒丟失錢財的小案子三日結案呢?
你們姐妹幾個計劃了很久的布坊在這個時候終於開起來了。
有了這半真半假的謠言,又聘用了幾個伶俐的伙計,你們做生意沒人敢鬧事。
你們初來乍到沒有根基,隻能拿錢開路,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你要麼真的傍上大樹,要麼就借他人的勢。
你選擇了後者,名聲對你來說就是狗屁,你要真真切切的實惠和對惡勢力的威懾。
給縣令的一百兩,是你在武昌花得最值得的一筆錢。他用你寫的陳情書和感謝信,加上案件卷宗上報朝廷,博了上級嘉獎,若在這個當口被人發現他是收了銀子,那他清名不復。
是以,他努力維持著自己的人設,寧願背上多情風流之名也不願被視為沒氣節的財奴。但凡有人問起,他也跟著模稜兩可,說「吏而良、民父母也」,說他隻是為可憐的你做了一些青天大老爺該做的事。
有人上你門來跟你打聽,你聽了呵呵一笑,遞上了自己閨塾師的自薦信:「小女子要養家,沒那麼多時間聊閑。」
你明示他們,想聽八卦,就請你當老師,即便家裡沒有女兒沒有姐妹,你也可以為他們的老娘授課,每隔三日去講半天。
很快,你的課時被排滿,月收入頗豐,結束後主家還會遣人送你回家。畢竟,是吧,大家心裡都明白。
隻有最初的一家,從未打探過這些私事。
梁風不常在家,要麼是往外地運糧,要麼從外地往內運鹽,但他隻要在,都會送你。
夕陽西下,他與你間隔半個身子,跟著你的步速慢慢走著,說些船上的趣事。
他對你有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但你裝傻。
不是因為你不喜歡他,而是因為你的閱歷不允許你任性,凡事都要權衡再三取利舍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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