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模糊淚眼裡,我看見我的小阿陵,收斂了往日的悠闲散漫,神情哀傷而鄭重。
忠勇侯府裡,不斷有紙錢灰燼飄出。
馬車停下,我跌跌撞撞往裡走,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對我說:「公主節哀。」
我倉皇地點頭,撥開擋路的人。
通往正堂的回廊,怎麼就這麼長?
我撞到了誰,撂下抱歉就繼續往前走。
那人卻拉住了我的胳膊。
是林驚風。
他說:「公主節哀。」
從十一月到三月,我聽了無數句節哀。
我說:「我不想聽到這兩個字。」
林驚風沉默著,我甩開他的手大步往前。
我看不見身後的他,究竟是怎樣的表情。
8
蠟燭燃盡。
換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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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燃盡。
又換一支。
白色的燭淚層層疊疊,吊唁的賓客來來去去。
等到殘月爬上天穹的時候,人也都散盡了。
我的雙腿已經沒有了知覺,佩柔攙我起來的時候,我雙膝一軟,差點重新跪下。
林驚風扶住了我。
我沒有力氣,站也站不穩。
林驚風皺了皺眉,將我打橫抱起,大步往外走去。
「公主,」他仿佛隱忍了怒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最重要的?」
他深潭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再不是寫滿拒絕,而是寫滿在乎。
月色很美,美到蠱惑人心。
一定是因為我太疲倦了吧,疲倦到忘記如何做一個高貴的公主,所以我才會在此刻伸出手,抱住了林驚風的脖頸。
這一刻,我是謝靈,不是身負重擔的阿姐。
我放縱自己抱住我的心上人,在他懷裡失聲痛哭。
「林驚風,」我抽泣,「我記得你以前很討厭我。」
他承認了:「是。」
我繼續抽泣:「你以前不要我的劍穗,說我不配。」
他遲疑了會兒:「我仿佛不是這樣說的。」
我把鼻涕眼淚蹭到他衣襟,哽咽:「我不管,你就是這麼說的!」
他縱容我,輕輕地笑,語調溫柔:「好好好,我就是這樣說的。」
我眼圈和鼻尖通紅,瞪他:「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說我會很難過?」
他凝視我,輕輕說:「對不起。」
我拿手背擦眼淚,平靜地說:「你不用說對不起,其實我現在能理解你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突然看到一個一出生就擁有一切的人,是會羨慕乃至嫉妒的。」
林驚風目光暗了暗,要說話,我不讓。
我繼續說:「我母妃還在的時候跟我說過,人這一輩子的禍福是有數的,有多大福氣,就要吃多大苦頭。我已經享完了我該享的福,開始去吃我該吃的苦了。林驚風,你還討厭我嗎?你還嫉妒我嗎?」
話音到了最後,已經破碎斷續。
不許哭,阿靈,不許哭。
林驚風打斷我:「公主,別說了。」
他的目光裡是不忍,是心疼。
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林驚風,我的母妃走了,我的外公也走了。最疼愛我的人,他們都走了。」
林驚風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公主,你還有我。」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他亦低頭看向我,目光深邃,一字一句,是永不背叛的誓言。
「臣願追隨公主,此生不渝。」
忠勇侯府跌打損傷藥最多,林驚風取藥油在手心捂熱,輕輕貼上我膝蓋。
我嘶了一聲,不自覺將膝蓋往後縮。
他攥住我腳腕,似笑非笑:「現在知道痛了?」
下一秒陡然就嚴厲:「痛也得忍住!」
我委委屈屈地看他,他又軟和了腔調:「不上藥的話,你明天沒法走路了。」
我就耍無賴:「那你抱我。」
他頭也不抬地說:「抱不動。」
我氣急要踢他,腳被他反握在手心。
然後他的手指虛虛環著我的腳踝,像在量尺寸,好久,他嘆氣:「公主,真就隻剩一把骨頭了啊。」
我別扭地想把腳收回來,他卻不讓,繼續為我上藥。
濃重的草藥氣息裡,我聽見他輕聲說:「公主,你這麼消瘦,有人會心疼。」
9
阿麒學會說的第一個詞,不是父皇,而是阿姐。
他笑得天真無邪,而我和阿陵卻膽戰心驚。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父皇已經兩鬢斑白。
他抱起阿麒,又看向我,笑了:「做什麼這麼害怕?小孩兒嘛,誰和他親,他就記得誰。阿靈,你把阿麒看顧得很好。」
我十五歲這年的秋天,父皇為我賜下封號,明宜。
我成為了唯一一個享有封號的公主。
明者,慧也。
宜者,順也。
大家心裡有數,這封號明面上賞的是我,實際在意的是阿麒。
我,是因為照顧阿麒得宜,才獲得了這獨一無二的尊榮。
不久,宮中又有了喜事。
宋嫔誕下了七皇子。
按照時間推算的話,她是在景和十九年懷上七皇子的。
我去見過七皇子,我伸手逗弄他的時候,宋嫔緊張至極。
我奇怪地問:「還是初秋,宋嫔是衣裳穿多了麼,怎麼額頭上都是冷汗?」
她愣了一愣,訕訕:「我月子裡怕冷,是穿得多了些。」
我垂下眼睫,沒說話。
宋嫔立刻喚宮女把七皇子抱下去。
我笑意淡淡,意有所指:「宋嫔似乎很怕我對七皇子做什麼似的,是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嗎?」
七皇子一離開,宋嫔就恢復了往日的溫婉,柔聲道:「我第一次做母親,生怕孩子出一丁點差池,還望公主不要見怪。」
我笑:「做母親的人,興許都是如此。」
宋嫔看著我溫柔地笑:「等到了公主做母親的那一天,公主就明白了。」
我也笑,思緒卻飄忽。
等我做母親嗎?
那會是什麼時候呢?
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呢?
孩子的父親又會是什麼樣呢?
不知怎麼,我眼前竟浮現出一個人影來。
一身黑,肩上是梨花白,寒潭般的眼睛一貫是冷凝鋒利,唯獨望向我的時候,寒冰消融,雲散日出。
宋嫔輕輕笑了:「公主怎麼臉紅了?」
我咳嗽兩聲,若無其事道:「我的衣裳也穿得多了。」
我回到宮中,阿麒正在學步。
我悄悄繞到柱子後面偷看。
小豆丁大概能走七步,每次到了第八步的時候,就會摔一跤。
偏他倔,跌跤了不哭也不鬧,要宮女扶他起來,他再走一次歪歪扭扭的直線。
我躡手躡腳地站到他身後,他轉了個身,看見是我,烏溜溜的眼睛笑成月牙。
「阿姐抱!」
我一把抱起他,險些踉跄。
「阿麒,你又重了。」
他能聽懂,看著我笑,露出兩顆米粒般的小白牙。
阿陵在我身邊幸災樂禍:「不是阿麒重了,是你太瘦了。阿麒來,哥哥抱。」
阿麒在阿陵懷裡嗷嗷叫著,伸出手就掐他的耳朵玩兒。
阿陵怪叫一聲,像丟炸藥般把阿麒丟給我。
「你的弟弟你抱!」
我就也掐他耳朵:「謝陵你有沒有做兄長的樣子?」
10
那時候的明宜宮裡,充斥著歡聲笑語。
我曾天真地祈禱,死亡的陰霾都隨秋風散盡,往後歲月都能有如今朝,常笑顏,少悲戚。
然而命運的齒輪輾轉,無情地碾碎了我的幻想。
阿麒死了,死在深秋的金波河裡。
父皇似乎一夜之間就蒼老了許多,御書房的奏折堆成了山,他一心撲在徹查阿麒死因上。
所有與此事牽扯的宮人被輪番拷問,慎刑司用了最嚴酷的刑罰,可得出的結論隻有一個。
意外。
阿麒失足跌入河中,是意外。
最貼心得力的宮女不在他身邊,是意外。
跳入河中的侍衛沒能順利救他上來,是意外。
太醫用盡醫術診治卻也無力回天,仍然是意外。
我砸碎了琉璃樽,哈哈地笑出眼淚:「意外,都是意外?到底是誰的意料之外,又是誰的意料之中?!阿麒最怕水,怎麼敢去河邊捉小魚?我吩咐過佩熙寸步不離阿麒,她為什麼偏在那日午後被人叫去浣衣局?金波河的水草年年清理,侍衛又是被什麼纏住了腳?!」
我尖利的聲音在明宜宮回蕩,無人敢應。
我以手掩面,終於痛哭。
阿麒,我的阿麒,一出生就沒有母親的阿麒,會歪著頭甜甜喊我的阿麒。
他在金波河凍到渾身發青,烏溜溜的大眼睛再也張不開。
那麼小的一個人兒,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渾身插滿了銀針。
他冷嗎?
他疼嗎?
他掉進水裡的時候,喊過一聲阿姐嗎?
我不敢再想,絕望與痛苦快要讓我窒息。
我跪在御書房外,求父皇讓我繼續查下去。
我一下一下地磕著頭,磕到鮮血順著鼻梁滑落。
御書房的門終於打開了。
父皇站在我面前,伸手扶我起來。
「阿靈,」他目光哀傷,「你可知道,朕再也不能失去任何一個兒子了。」
他的言外之意猶如一盆冰水,將我澆到透湿。
我緩緩地笑了,笑得分外猙獰。
我的父皇,他是個明君,他心如明鏡卻最會顧全大局。
阿麒死後,宮中還有誰有資格繼承大統?
不是天生哮症的阿陵,而是宋嫔所出的七皇子。
阿麒還未入皇陵,宮中已有流言,說紫微星轉世並非阿麒,而是七皇子——
畢竟,景和十九年的後宮中,有孕在身的並不止我母妃,還有隱忍蟄伏的宋嫔。
是啊,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兒子了,哪怕他明明知道,阿麒的死因有太多疑點。
父皇的目光落在我額頭上,他伸手擦掉我臉上的血,就像一個寵愛女兒的尋常父親。
可他緩慢開口,卻是天子之言:「阿靈,你要明白,朕是你們的父親,更是天下之主。」
我點點頭,掉下淚來:「阿靈明白的,江山大統,祖宗留下來的基業,不能因為一時意氣而毀於一旦。父皇,阿靈明白的。」
父皇點頭,目光卻也和我一樣悲傷蒼涼。
「是朕對不起你們。」
我搖搖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父皇,您有苦衷。您心裡的苦,隻會比阿靈多,不會比阿靈少。」
父皇的眼底有一線水光,他伸手抱住了我。
就好像我年幼時,他抱我坐秋千那樣。
可他的臂膀,似乎不那麼寬闊了。
我的父皇,他不是我一個人的父皇了啊。
我也抱住他,任由眼淚滴落在他衣領上,我哽咽著說:「父皇,給阿靈在宮外賜府邸吧,我帶著阿陵,一起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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