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直到夜幕降臨,我餓得都要昏厥了。
反觀路川,竟然一口水沒有喝。
我很好奇:「你不餓的嗎?」
路川一直盯著檢票口,忽然說:「這趟車人多,我們去!」
我頓時來了力氣,跟著路川擠進開始檢票的人群。
我頭縮得低低的。
好不容易湊到檢票口,我瞅準時機,一個箭步,緊跟在前面剛剛檢票完的乘客身後。
卻被乘警像拎小鴨子一樣,揪住了後脖領的衣服。
「計劃有變!路川!」
我驚慌大喊,說:「快來幫我!」
身邊,路川眼神一凜。
他面向乘警:「放開她,否則我就動手了。」
乘警紋絲不動。
路川的表情更加陰鸷了,說:「你在找死,是不是?」
乘警紋絲不動。
路川終於挽了挽袖子,說:「好,我給你三秒鍾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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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不了了,大喊:「你幹嗎一直啰嗦啊?再不救我車都開走了。」
結果,路川立即換上委屈的表情。
他說:「你不要裝作看不見大屏幕了,安安。」
「你在說什麼啊?」
我怒而回頭,仰脖看去,碩大的屏幕上,正循環播放到一條新聞。
一場車禍,一名死者。
死者是一名高中生,他的身上遮蓋白布,血又從下面浸上來。
我呆呆地轉過頭,去看路川。
我的眼睛像失去對焦能力一樣,眼看他羞赧的笑容與清瘦的身影,從模糊,到消失。
環顧四周,大家都在看我這樣一個怪人。
路川?路川?
哦……
怪不得你一路上就隻會講話呢。
原來,你已經去世了。
28
我幾乎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了。
飢餓,寒冷,統統不見了。
隻剩下麻木。
我想,我已經度過了人生最快樂最自由的一天。
狼狽又潦倒,但還好,有個瘋子一直陪著我。
其實我也應該瘋掉的。
或許這樣,路川就不會消失了。
然而,我的生活從來就沒有如意過。
寒風將我吹得越來越清醒,將我吹得離林執越來越近。
回到醫院的時候,林執還沒睡。
「姐姐,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嗯。」
我輕輕應下,心裡念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嗯……路川啊,我不害怕了。
你說得對,別讓自己受欺負了。
現在想一想,恐懼的盡頭,無非就是變成,恐懼本身而已。
不跑了,路川。
29
林執傷得不輕,修長的腿上打了石膏。
「姐姐,我想喝水。」
林執伸出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水杯就在他的邊上,他卻無法伸手夠到。
我看著他祈求的眼神,伸手將水杯移得更遠一些。
林執扯到了手臂的傷口,疼得眉毛緊蹙。
我坐在床邊,用手輕撫他的額頭,放緩了聲調。
「林執,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用魚線綁在我的手指上,教我彈鋼琴。」
我的手順著他的脖子,慢慢地向下,停在他癱瘓的那條腿上。
林執察覺到我的蹊蹺,皺眉看著我,沒說話。
我繼續說:「我知道,我這條命被綁在了你手上,是你的懸絲木偶。」
「我的爹媽將我換了錢,養母將我當靶子,給你發泄……」
我一邊說著傷心事,一邊將他扶起來,到旁邊的輪椅上。
「我會好好服侍你的,帶你去吹吹風,好嗎?」
30
我推著林執出了醫院,走過我們從小長大的街巷。
夜深了,很靜。我聽到林執哆嗦的聲音。
「姐姐,你要帶我去哪裡?」
林執環抱著胸,語氣中帶著威脅:「回家的話,你應該打車,知道嗎?」
「家?」
我沉默了一會,說:「是那個家嗎?」
「那個,有一個 6 歲小孩,目睹自己的母親跟其他男人廝混的家?」
冷風中,沉默蔓延。
良久,林執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說:「安宜,你在說什麼?」
他不叫我姐姐了。
是因為,我現在不像一個玩具了嗎?
「就是那個啊。」我說。
「那個男孩害怕極了,叫來自己的父親。」
「結果呢,眼睜睜看著自己最愛的父親,被母親和那個奸夫放火活活燒死。」
「他媽媽還讓男孩別告訴別人。不然也會失去媽媽,從此孤身一人。」
「那麼一個家。」
「回去嗎?」
林執的手,忽然抬起來,似乎是要扇我的耳光。
我輕易躲了過去。
「不回去就不回去,乖,不要發脾氣。」我說。
「林執,當年你不是拒絕承認發生過這些事嗎?」
「你媽媽帶你看心理醫生,又怕你會想起真相,所以會變態地縱容著你的想法。」
「包括收養我,給你做玩具。」
「你還記得吧?那天,我畫了全家福,藏在枕頭下,被你發現了。」
「結果,你將剪刀插進我手背。」
「你還記得你說過什麼嗎?」
林執的嘴唇,動了動。
他說:「記得啊。」
我說:「講給姐姐聽。」
風又揚起來了,它仿佛將林執的聲音,吹散成林執兒時的語調。
「姐姐,別相信那些大人,他們會殺了你的。」
「別愛他們。」
「從今天起,我會保護你的。」
我笑了笑,說:「是,林執Ŧúₔ,但你食言了。」
「你隻是想拉我陪葬而已。」
「所以呢?」林執不屑地笑了笑,說,「你有什麼辦法?」
我搖了搖頭,將林執身上的衣服擰了擰。
然後,將它堵進林執的嘴裡。
「我沒有辦法啊。」我說,「我成全你。」
31
談話間,我們來到了校園。
我推著林執,進了電梯。
在頂樓的樓梯處,我將林執從輪椅上搬了下來。
拽著他的雙手,一節節,從樓梯拖到天臺。
林執想必很疼,但期間都一聲不吭的。
直到到了天臺,將他繼續拖向天臺邊緣時,林執才輕笑一聲。
「哦,姐姐,你想殺掉我啊。」
我抿著嘴,專心致志,就像是在完成家庭作業。
「姐姐,那你陪我嗎?」
林執竟然絲毫不害怕一樣,對我說個不停。
「你殺人不會害怕嗎?」
「警察叔叔會抓你的。」
「監獄裡的人,可比我厲害多了呀。」
「噓。」我說,「不要為姐姐擔心。」
林執的不反抗,讓我很滿意,我將他一直拖到了天臺邊緣。
我眺望著萬家燈火的城市,轉過頭,剛要說些什麼。
猛然間,一股失重感傳來了。
我驚慌地穩住身子,指甲緊緊摳住天臺的邊緣,向腳下看去。
是林執。
32
我還是疏忽了。
林執抓住了我沒有看好他的時間,抱倒了我。
緊接著,他雙手大張,向我的上半身侵犯,順利地緊緊將我箍住。
我能感受到,他健碩的肌肉,在逐漸縮緊。
我甚至漸漸喘不過氣來。
而林執就這樣禁錮著我,肘部與腰部共同用力,帶著我在冰冷的地上翻滾。
最後,他雙手分別扣住我的手腕,將我壓在天臺的邊緣。
越過他猙獰的面容,我看到夜幕一片漆黑,月亮都被遮住了。
「姐姐。」
林執的目光牢牢鎖住我的臉,他喘著粗氣,語氣癲狂:「我不想活很久了。」
「你願意陪我一起去死的,對嗎?」
「在另一個世界,還陪在我身邊,對嗎?」
「姐姐,我其實,我其實是喜歡你的。我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你為什麼要逃走啊?」
隨著林執的說話,他開始帶著我,向天臺邊緣探去。
我的頭已經都懸在半空中了,隻能盡力地仰著脖子。
這個時候,林執的笑容漸漸收斂。
他說:「我們一起去那邊,好嗎?」
他緩緩低下頭,嘴唇覆到我的嘴唇上。
然而,這一瞬間,林執的眼睛瞪大了。
他整個身子後仰,想極力地遠離我。
但我緊緊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林執受不了,慘嚎一聲,放開了我的手。
但他的兩隻手背,已經鮮血淋漓。
月光下,他手背上的魚鉤,熠熠生輝。
33
三個小時前,我走進了一家漁具店。
老板要打烊了,問我要什麼。
我可憐巴巴的,說:「哥哥在釣魚,但沒帶魚鉤,可不可以給我點魚鉤魚線?我明天來付錢?」
老板愣了一下,打量了我兩眼,說:「有,我找給你。」
隨即,老板遞給我想要的東西。
我寶貝似的捧過來,正要道謝時,老板說:「醫院也能釣魚啊?」
我頓時明白,老板早就看出我在撒謊了。
我支支吾吾地,飢餓讓我的腦子變慢,不知該怎麼應付。
結果,老板擺了擺手,笑說:「但你病好了,可以學一學。」
「行啊。」我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
34
三個小時後。
一直被我藏在指間的三枚魚鉤,緊緊地扣入了林執的手背。
一枚,兩枚,三枚……
林執終於掙脫了我,身子後仰回天臺。
他眼裡充斥著怒火與驚懼,雙手撐著向後退去。
可他忘了。
魚鉤上面,是有魚線的。
我站起來,冷冷看著林執。
然後,我緊了緊袖口中的魚線,開始向我這邊抻緊。
對面正準備將魚鉤拔出來的林執,又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他不由自主地將雙手伸到我這邊,以避免扯動的劇痛。
「林執,熟悉嗎?」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讓魚線一直保持在繃緊的狀態,使林執不敢輕舉妄動。
我迎上他怒火升騰的眼睛,笑著說:
「這就是懸絲木偶的感覺啊。」
35
「姐姐,你真是……讓人欣慰。」
疼痛讓林執嘴唇都已經發白,他頂著額頭的汗珠,磕磕巴巴地說道。
「我很放心啊。」他說,「我很放心,你可以一個人生活了。」
「別這麼說,林執,我不需要你的寬恕了。」
我搖了搖頭,可悲地看著林執。
手再次抻動魚線,將林執拉過來。
因為兩條腿不能用力,那幾根魚線,基本是扯著林執整個人在動。
他一定很疼吧。
因為林執的哀嚎聲,已經驚動了許多人。
我都能聽見人們闖入校園操場的驚呼聲。
而這時,魚線已經收到了我的身前。
林執像是一攤爛泥,匍匐在我腳下。
「姐姐……我疼……」
我聽見他的呢喃。
於是我安慰他,說:「很快,很快就好了,弟弟。」
我雙手穿過他的腰間,將他拖到天臺邊緣。
月亮出來了,銀光灑在林執的臉上。
原來,你哭起來,是這樣啊。
我看著滿臉淚水的林執,他看向我的眼神裡隻剩下恐懼了。
「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說:「到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竟然有點舍不得你。」
林執聽到我的話,又迸發出希望。
他張了張嘴,說:「姐姐,我……」
我打斷了他,點了點耳朵。
雖然那裡已經沒有耳機了。
但我還是笑著說:「記得,一直開機,保持通話。」
說完,我腳下用力,將他踢了下去。
雙手高舉,指間魚線飄蕩,猶如夜幕中的銀河。
操場上,尖叫聲不斷,幾束手電筒的燈光,聚攏到我身上。
我感受著站在聚光燈下的感覺,低頭看去,操場上,林執已然悄無聲息。
「結束了。」
我對自己輕聲說。
這一場木偶戲。
36
呢喃之後,我搖搖晃晃地起身。
我當了 20 多年的懸絲木偶,被這些人操縱,凌虐,拋棄,再重塑。
如今,拴在我的靈魂上的線被我親手解開。
而不遠處,我仿佛又聽見了一個少年幹淨的聲音。
他穿著白色襯衣,像是籌備了很久的勇氣。
「安同學,以後,我可以喊你安安嗎?」
可以啊,路川。
我跌跌撞撞地下樓,推開路川的教室,找到了他的座位。
我翻出他的筆記,慢慢看著。
密密麻麻的安安中,最後一段是這樣的。
「嗯,不能聽安安的話了。」
「還是要早點殺死林執。」
「哪怕安安不和我做朋友了也沒關系。」
「哪怕死了也沒關系。」
「什麼都沒關系。」
「我一定會成功的,在此之前,想辦法讓安安做一次我的女朋友吧。」
「雖然沒經過她的同意。」
「我真是大壞蛋!」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路川工整的筆跡,想象著他當時的想法。
然後,掏出了那一柄,林執未能帶走的剪刀,瞄準了喉嚨。
路川,我很厲害啊。
我什麼不都怕了。
隻是有些害怕,這樣死去,不能再見到你。
刺痛的感覺傳來了。
我留在人間最後的目光,是月光下一行行的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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