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滿身傷痛地回到屋子裡,像條死魚一樣往床上一躺。
陳媽媽叫人鎖上房門,等他們離開以後,我依舊從窗戶裡翻出來。
我從馬厩裡鑽進去,抱住小白的脖子。
小白是一匹小母馬,它會很溫柔地低下頭,用鼻子蹭我的臉。
我把臉埋進它的毛發裡。
「小白,我想我娘了。」
小白打個響鼻,繼續蹭我的臉,偶爾也會伸出舌頭舔一舔我。
湿漉漉的,很溫暖。
是我人生十五個年頭裡僅存的溫暖。
後來小白死了,我再也沒有想過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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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沒感覺自己身在地獄的。
直到我回到沈府。
看見沈寶珠和她爹娘撒嬌嬉鬧,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全身每一塊骨頭都在發疼。
嗓子眼仿佛堵了一層棉花,為什麼啊,為什麼同樣是沈家女兒,她能活成這樣。
這種日子,我連夢裡都不曾經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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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頭猛地蹿起一團火,想要毀天滅地,想要把整個沈府燒成灰燼。
我坐起身,盯著太子的眼睛。
「你如果沒那個能力收拾沈家,我就自己來。」
「下個月,皇上是不是要去城郊祭天?」
太子嚇一跳,忙伸手握住我的肩頭。
「沈知意,你別亂來啊。你當錦衣衛是吃素的?不是你說謀逆就謀逆,到時候皇上派人一查,你爹頂多落個管教不嚴的責罰。」
「這樣吧,我答應你,你隻要把東西交給我,你的仇我一定會幫你報。」
我們兩個盯著對方的眼睛,太子一臉誠懇,漆黑的瞳眸中還掩藏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你騙過我,我不信你。除非——」
「沈家在城外七裡坡有個莊子,你把裡面的人全殺了。」
太子略詫異地一挑眉,苦笑道:「你怎麼開口閉口就是殺人。」
「莊子的事我會去辦,三日後派人來接你。」
和太子達成協議,他派人送我回府,我坐在馬車裡閉目沉思。
也行吧,先把陳媽媽他們解決了,到時候幫太子拿到東西,就算沈家最後沒事,大不了我自己一個一個捅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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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沈府,感覺氣氛有點不大對。
所有的下人都低頭縮肩,大氣都不敢出。
「姑娘,老爺讓你即刻去明珠苑。」
明珠苑是沈寶珠住的院子,看來她應該醒了,還告狀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把密室的事說出來。
說出來也無所謂,到時候就說是我不小心打開的,裡面的東西上了鎖,父親應該不至於拿我怎麼樣吧。
我跟著下人往明珠苑走,心裡卻難免有些緊張。
「老爺,大姑娘到了。」
下人掀開簾子,我還沒反應過來,就有一道人影衝上來,揚著手朝我臉上招呼。
「你這下賤蹄子,竟敢害我女兒!」
我立刻側身一避,熟練地伸手薅住梁娟玉的頭發。
「去你媽的,你再動手試試?」
梁娟玉大哭起來。
「老爺,你看看這天殺的小賤種,當著你的面就敢打我,她這是要活活打殺了我們母女啊,府裡往後還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嗎?」
我拔蘿卜似的,用力揪著梁娟玉的頭發,她疼得哎喲哎喲叫喚,沈寶珠氣得捶床。
「放開我娘——你們都是死人啊,快去把她拉走——」
父親看得皺眉,親自走過來把我們兩個分開。
「沈知意,不得再胡鬧,你和顧先生究竟是怎麼回事?」
「爹——她和顧修和有奸情,我親眼看見的,他們兩個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
沈寶珠添油加醋地告狀,卻隻字不提密室的事,我觀察了一會,發現她是真的沒注意。
細想一想,密室的門約莫兩尺多寬,我和顧修和站在門口,正好擋了個嚴實,屋子裡光線又差,沈寶珠的注意力全在我們身上,應當是真沒有發現。
我松口氣,走到旁邊椅子上坐下。
「奸情怎麼了?你吃醋啊,你咋誰的醋都要吃,太子不行,顧修和也不行,難道天下男人都隻能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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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胡說!沈知意,你到底怎麼回事,說清楚。」
父親背著雙手,濃眉揚起,一臉嚴厲地瞪著我。
我聳聳肩。
「就她說的那麼回事唄,我這不是想著母憑子貴嗎。和太子就睡了一覺,不保險啊,這不得找顧修和再補一下嗎。」
我開始胡說八道,所有人都聽傻了。
父親胸部劇烈地一起一伏,胡子亂顫,梁娟玉不停地伸手撫著胸口。
「老爺你聽聽,我們沈家竟有如此不知廉恥的女兒,快些收拾了她,不然,這樣的女人進了太子府,定然會害了我們全家啊!」
「呵呵,我今日剛從太子府上出來,他還答應我過幾日帶我去郊外騎馬呢。往後的事我可不知道,不過眼下你若是敢動我,太子一定不會放過你。」
我不甘示弱地瞪著梁娟玉,父親眼神猶豫一陣,跺了跺腳。
「今日的事不得外傳,誰敢亂說話,我揭了她的皮!」
「沈知意,你給我滾回房裡,好好反省幾日。」
梁娟玉氣得和父親大吵,我理了理鬢發,施施然地轉身離開了。
我感覺人性實在有些好笑,像梁娟玉這種人,居然也要臉。
她命人私下在莊子裡對我各種虐待,到了沈府,竟不敢拿我怎麼樣。父親也是,他分明對我毫不關心,可我人在沈府了,他又故意搞出一副慈父派頭。
他們要臉,我不要,日子忽然就過得很痛快。
兩日時間一晃而過,第三天,太子果然派了馬車來接我。
馬車行駛在鄉間的小路上,如今正值九月金秋,道路兩旁黃透的楓葉雜著赭盡的橡葉,一路豔燒到天邊。
太子看了眼窗外的風景,遞給我一塊桂花糕。
「甜不甜?」
我咬了一口,糕點香甜軟糯,夾雜著桂花的清香,包裹了舌尖每一個味蕾。
我點點頭。
「好吃。」
太子輕笑一聲,單手撐在下巴上,衝我眨了眨眼睛。
「活著還是不錯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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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麼毛病?我刺殺你兩次,你ṭűₘ為什麼卻一直想保我?」
我吃著桂花糕,不解地看向太子。
他伸手抹掉我嘴角的碎屑,眉眼帶著笑。
「沒見過那麼一心想死的人,我好奇啊。」
太子的手指溫熱,帶著驚人的暖意,又很柔軟,讓我想起小白拿鼻子蹭我的畫面。
我忽然就慌了神,一巴掌拍開他的手。
「毛病!」
車輪碾過碎石子,發出輕微的響聲。
馬車行駛兩炷香時間,很快就到了莊子上,我跳下馬車,後面已經有一隊侍衛上來,提著刀站在莊子門口戒備。
「走,進去看看。」
太子下了車,示意我挽著他的胳膊。我翻個白眼,提起裙子往前跑了。
「這是馬厩啊,也太破了,你們這莊子裡的人倒會偷懶。」
太子伸手指著一間破敗的屋子,我抿了抿嘴唇。
「這是我住的地方。」
我走過去,推開門,陰暗逼仄的空間映入眼簾,帶著一股動物糞便的腥臭味。
骯髒,潮湿,惡臭,腐朽,就像我在這裡度過的童年。
太子臉上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莊子裡的管事們慌裡慌張地跑過來,在門外跪了一排。
「不知太子大駕光臨,還請恕罪。」
我朝人群裡掃了一眼,陳媽媽跪在後面,肥胖的身軀縮成一團。
我伸手一指。
「殺了她!」
有侍衛走過去拉起陳媽媽,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大驚失色。
「是你!」
「太子殿下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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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把陳媽媽拖到我面前,她慌了。
「殿下,沈知意就是個賤人,她從小滿嘴胡話,她都在騙你,太子殿下饒命啊——」
陳媽媽沒命地哭嚎起來,邊哭邊以頭搶地,太子冷哼一聲,擺了擺手。
侍衛拔出佩刀,陳媽媽尖叫一聲,膝行兩步爬到我面前。
「大姑娘,我錯了,都是太太叫我做的,冤有頭債有主,我不過一個奴才,你大人有大量。」
侍衛走過來將刀壓在她脖子上,她翻著白眼,嚇得慌了神,站起身來扭頭要跑。誰知道跑了幾步,一個踉跄,竟自己撞到了侍衛的刀上。
看著她癱倒在地,滿身的肥肉仿佛一團爛泥巴,我心裡很痛快,可又感覺沒那麼痛快。
「惡僕欺主,拿我的ṭŭ̀⁹帖子,把他們都送去京兆府。」
太子握住我的手。
「心裡舒服嗎?」
我點點頭,悵然若失地看著眼前猩紅的泥土。
回去的路上,我趴在馬車窗柩上看著窗外,一直沒說話。
「殺人痛快嗎?」
我點頭,又搖頭。
太子笑了,攬住我的肩膀。
「我教你什麼才是痛快。」
太子帶我去爬ŧŭₖ山了。
爬了整整兩個時辰,終於來到山頂。
雲層落在腳下,我覺得飄忽不定,像落在天空裡。
萬道霞光映著落日,太子站在金光裡,笑著向我伸出手。
「沈知意,看見沒有?」
「你站在山腳下,隻能看見周圍的枯草矮樹,到了山頂,路上的困苦艱難就全忘了。」
「你要走出來,站在山頂,不要永遠留在那間破馬厩裡。」
山頂的風很大,雲層變換形狀,整個世界都在我腳下。
我閉上眼睛,張開雙手。
全忘了嗎?
忘不了。
不過太子說得不錯。
活著,好像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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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沈府,父親對我的態度更客氣了。
沈寶珠依舊不服氣,對我罵罵咧咧,她說一句,我就衝上去給她一個大嘴巴子,兩個人打Ṱũ̂₇成一團。
我力氣大,基本上她隻有挨打的份。
次數多了,她在我手裡討不了好,後來也老實了。
父親不敢再請顧修和,換了另一個老先生,老先生兩撇八字胡,長得賊眉鼠眼。
等書墨一離開,他就把袖子一卷。
「愣著幹啥,動手啊!」
我們打開密室的門,我眼睜睜看著他從袖子裡掏出一根銅絲,鼓搗幾下就打開了鎖。
「厲害啊,周先生。」
我衝他比個大拇指。
箱子裡堆滿了金銀珠寶,其中一口箱子裡擺滿了書信。
周先生抽了一疊書信放懷裡,我抓了一把珠寶塞袖子裡。
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
「你這會不會有點明顯?」
「嗨,我等會弓著背就行,不明顯。」
「哦,那我也不明顯。」
東西送出去以後,太子那邊很快就有了回應。
果然像顧修和說的,我父親被革職查辦。因貪墨數額巨大,聖上震怒,沈府被抄家了。
抄家那天,梁娟玉和沈寶珠哭得比父親被下大獄還慘。
兩個人發飾都被抄家的官差拿光了,頭發凌亂,看著像兩隻光禿禿的母雞。
梁娟玉大哭。
「你這沒用的東西,你不是和太子有一腿嗎,怎麼不叫他來救我們沈家?」
她用力拉著我的胳膊,我直接一個巴掌抽過去。
「誰跟你我們沈家,滾!」
很快,梁家派了馬車,來接梁娟玉回去。
我站在巷子口,看著她扶著沈寶珠上了馬車。
「就這麼算了,對不對,你不會再給我報仇了?」
太子站在我旁邊,無奈地嘆氣。
「上次我以為你想通了,沈知意,我是一朝太子,她們兩個無辜婦孺,我不能有這種把柄落到其他人手上。」
我點點頭。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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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走以後,我懷裡揣著匕首,跟上了梁家的馬車。
梁家不是京城人,而是附近南通府的大戶,馬車出了城門,一直要走上兩天才能到。
一天之後,馬車在興平縣落腳。
我跟著進了沈寶珠下榻的客棧。
從客棧裡出來的時候,已近黃昏,我坐在旁邊的茶寮裡喝茶。
殘陽如血,一騎飛快地從官道上疾馳而來。
到我面前,那人跳下馬來,風塵僕僕,如玉的臉上蒙著一層細灰。
他用力握住我的肩膀,神色急切又憤怒。
「沈知意,你瘋了?」
「痛死了,放開!」
我拍開他的手,太子紅著眼睛,加大手上的力道。
「你有事跟我說就行,梁家我自有後招對付的,你怎麼能——」
太子頓住,詫異地看著沈寶珠從客棧裡出來,拐個彎走進了旁邊的綢緞鋪。
「你沒有——」
我冷哼一聲,對上他的眼睛。
「我去過山頂,就不想活在陰溝裡了。」
太子愣住。
霞光映在他眼裡,燦若星辰。
我們相視一笑。
無所謂,梁娟玉。
等我站在真正的山頂,自然會有人替我對付你們。
我相信那一天不會太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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