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問我:「接下來怎麼辦?」
當然走啊。
我不可能待在這一輩子,見證他們的幸福。
如果我對鬱孤臺一點感情都沒有了,或許能做到。
但怎麼可能。
我隻想離鬱孤臺遠遠的。
最好他和江映月的一切消息,我都不知道。
比如江映月裁剪花枝,他就在一旁提著花籃。
江映月描花樣,他就畫她。
江映月喜歡小孩子,他就笑著逗她:「我們也生一個,好不好?」
……
這些都是丫鬟有意無意告訴我的。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就是克制不住地很羨慕。
同樣都是相愛。
鬱孤臺和我在一起時很少這麼開心過。
他出自落敗寒族,生在大周最動蕩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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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也曾上過高臺,但隨著朝堂黨派爭鬥,被流放千裡。
他被赦後才遇了我,那恰恰是他最痛苦的時候。
我其實理解鬱孤臺。
人的本性就是喜歡美好。
江映月那麼漂亮,說話時聲音柔似三月春風。
她會跳舞,會作詩,接人待客從容有禮。
那是我一輩子都學不來的名門氣度。
……
我出不去院子,每天隻能和景衍說話逗趣。
景衍真好。
他從小跟著空彌和尚走遍中原,踏遍多少名山大河,了解多少風土人情。
我纏著他講好玩的事,就算他嘴唇都幹燥了,隻要我不說聽,他就絕不會停。
他永遠那麼溫和,從來不會嘲笑我的無知。
我說:「景衍,我真喜歡你。」
就像喜歡師兄師姐那樣。
景衍風輕雲淡地笑:「小僧也喜歡你,紅塵之外的喜歡。」
頓了頓,他微微閉眼,低聲說:「佛愛世人。」
我也跟他低聲念起佛語。
沒有景衍,我連覺都睡不著。
每次噩夢驚醒,脫口而出的都是他的名字。
就像現在,我看著晃動的紗幔,捂著胸口驚魂未定。
周遭一片寂靜。
我掀開被子,想要下床去找景衍。
肩膀被人扯住,強勢的力道將我摁在床上。
「你剛剛喊的是誰?」
我猛地抬頭,對上一雙陰戾的眼。
鬱孤臺逼得很近:「你剛剛,在喊誰?」
對了。
以前害怕的時候,我都會小聲喊鬱孤臺,讓他抱抱。
我有一瞬間恍惚,仿佛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嘶。
手腕被握得好疼。
我討厭這種被禁錮的姿勢,扭動著想逃出去。
他低眸,眼底情緒翻湧。
半晌,微微冷笑起來。
「景衍大師在我府中操勞有一段時間了,不應再留。」
我愣了愣,忙說:「那……我也走吧,我要回家去。」
「你休想。」
我僵硬了好一會,艱難地問:「為什麼?」
總不會是舍不得吧?
鬱孤臺的神色愈發陰沉:「你知道我太多事了。」
原來是這樣。
……
我不會寫字。
那隻要變成啞巴就好了
這樣一來,許多秘密別人永遠無法知道了。
鬱孤臺再來看我時,我張著嘴唔呀唔呀,用手對他比畫。
他霎時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哦。
他好像很生氣。
我鮮少在他臉上看見這樣生動的情緒。
氣到眼尾泛紅,眉間陰狠一片。
「就這麼想走?」
他生生鉗住我的下顎,手勁大得令我發疼:「離了我,你能活下去?」
我費力地掏出一張紙。
上面是我央求別人替我寫的話。
「我離開後就出家,和景衍修習佛道,你不用擔心。」
鬱孤臺掃了一眼,冷然而笑:「你倆一起修行?不怕汙了神明?」
我心口一震,劇烈掙扎起來。
他束得更緊:「你當真以為你們白天在院子說的話,我不知道?」
我說什麼了?
鬱孤臺你是不是有病?
我氣得狠狠咬了他的手。
他倏地松手,我咬了個空,憤憤收回牙。
他嗓音沙啞:「嫋嫋,你喜歡他?」
我還沉浸在憤怒中,粗重的呼吸間,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
他默了很久。
「那我呢?」
你?
我有點詫異,他在說什麼?
鬱孤臺自嘲地笑笑,說:「李嫋,我沒有隨意丟東西的習慣。」
「你永遠都別想離開。」
6.
那天我和鬱孤臺鬧得很僵。
連景衍走那天,他都沒讓我和他見一面。
人海茫茫,我一想到以後可能見不到景衍了,就難過得吃不下飯。
鬱孤臺每晚都來陪我。
他就像以前那樣,在我驚醒時抱住我。
「嫋嫋,我在呢,嫋嫋。」
我驚魂未定,可次次推開他。
用手比劃:你別碰我!
鬱孤臺不懂手語,但他看得出我的抗拒。
他不理會。
依舊用讓我不舒服的方式,抱著我入睡。
煩死了。
夜夜來夜夜來,留江映月獨守空房。
她也能忍得了。
我越想越氣。
從不給鬱孤臺好臉色。
我想他可能真對我有點舊情。
就像話本子裡那樣,白月光和朱砂痣都是心頭好,放不下。
但我跟江映月也不在一個檔次。
她是白月光,我就是草根泥。
終究還是會被舍棄。
……
鬱孤臺忍受不了我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他開始教我認字。
先教我寫名字。
嫋,嫋。
鬱,孤,臺。
兩個名字之間隔了幾個字的空隙。
鬱孤臺握著我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
忽的眉眼一彎。
那一刻他眼裡光影潋滟,像個男妖精。
我怔怔地看了一會。
他已然帶著我寫完。
紙上隻有一行風骨遒勁的字。
嫋嫋離不開鬱孤臺。
他眼角微挑看向我。
這代表他心情很好。
我提筆在「離不開」上畫了叉,抬起下巴,倔強地看他。
「嫋嫋,你一點也不乖。」
鬱孤臺面無表情松手。
「景衍給你留的信,不想看了?」
信?
景衍還給我留了信?
我急忙拽住他的袖子,用力地搖。
他嗤笑了一聲,將一疊紙甩在我胸口。
「將那句話寫滿一百遍,我考慮一下。」
……
我寫了多少遍,就在心裡罵了鬱孤臺多少句。
鬱孤臺早就走了,他這段時間很忙,回府的時候不多。
窗外下起大雪。
第九十七遍時,有人來了。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是江映月。
她隻穿了一件鬥篷大衣,身ŧŭ₄上飄零著雪,一個人來的。
鼻尖凍得紅紅的。
她一言不發地坐下,眉眼間盡是疲憊。
我被禁錮在小院子裡,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她看見了桌案上的字,笑起來:「牡丹說的沒錯,你真這麼愛他。」
我懶得解釋。
「你看,我們一樣可悲。」
她望著窗外,喃喃自語。
這時東南方向火光衝天。
隱約有兵戈叫喊之聲傳來。
我愣了一會,再看江映月,嚇了一跳。
她無聲地哭泣,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碎掉。
她哽咽著說:「那是我家。」
7.
哦,安遠侯府。
景衍說過,大周兩塊兵符,一個在鬱孤臺手裡,一塊在安遠侯手裡。
我猛然反應過來。
江映月細細看著我的神情,悲哀地苦笑:「你想到了?」
她低頭擺弄身上的玉佩:「你都能想到,我卻一直不知,真是昏了頭。」
我默默看著她,一顆心沉到谷底。
原來真的是逢場作戲。
演得可真好。
「他最愛你那幾年,是什麼樣的?」江映月陷入回憶,「他會記得你的喜好,會給你承諾,會漠視除你之外想女人……」
會用一切細節,處處讓你覺得,他愛慘了你。
「可是他不會碰你。」
江映月嘲諷地說:「我嫁他一年,他從來沒有碰過我,連一個吻都沒有。你也一樣吧?」
完全一樣。
我在心裡默默地說。
「他利用我得到了大周全部兵權,利用你得到了什麼呢?」
她湊近看我,滿是好奇。
我想了想,將衣領解開。
滿身傷痕露了出來。
江映月神情微變:「原來如此……」
我默默將衣服拉上。
她問我:「疼麼?」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身體,還是心。
「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麼疼,」江映月望著一處虛無,眼角湿潤,「我選擇他,也不全是因為愛。你知道麼?我不喜歡杏花,我喜歡牡丹。」
「萬花之王牡丹,」她用玉蔥般的手指盈盈比了個花樣,「我生在鍾鼎鳴食之家,生來便該往上走,到無人之巔去。」
「我本可以做大周的皇後,可我不想。」
她不屑地笑:「大周已是強弩之末,我不要做搖搖欲墜的皇後,我要做新朝的皇後。」
所以她選擇了鬱孤臺。
不ţú₉對。
她選擇愛上鬱孤臺。
我有些動容。
沒想到那樣春花秋月般美好恬靜的人,內裡竟有這樣的野心。
「但我以為……他是真的愛我的。」
她忽然泣不成聲:「我沒想到他會過河拆橋至此,你知道麼?我活不了多久了,等一會他回來,他就會除掉我。」
我靜靜地看著她。
一時間,竟不知誰更可悲。
我是因為什麼愛上鬱孤臺的呢?
我認識他時,他不是什麼大人物。
那年閩南戰亂,流民很多。
師父心善,收容他們。
鬱孤臺就是那時候混上山的。
盡管他落魄至極,可那模樣氣度,漫不經心就壓過山中一幹師兄弟。
那年我娉娉嫋嫋十三餘,一生見沒離開過大蒼山。
遇見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心動呢?
當他抬眼含笑望向我時,怎麼可能不深陷其中?
比變心更痛心的是什麼呢?
是從未愛過。
說到底,我和江映月也沒什麼區別。
「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
她哀哀地抽泣:「你沒了利用價值,可他還能講你養在府裡。你身體不好,他也能用各種名貴藥材來為你吊命,甚至,他都不想讓你走……」
「他對你有點真心吧?你知道對薄情至此的人來說,這點情誼有多難嗎?」
她越哭越悲戚。
真是這一生走至此,竟無路可走。
一切美好猛然破碎,留下無盡殘酷的現實。
誰不怕死呢?
我輕輕扣住她的手腕。
一字一句,用嘴型問她: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
逃出去?
……
府邸守備薄弱,大部分精銳已經被鬱孤臺帶走。
我和江映月順利逃出。
外面冰天雪地,我隻穿了一件單衣。
我不覺得冷,隻感受到了久違的自由。
江映月說:「你真傻。」
我笑。
我一直就是個小傻子。
城裡動蕩,大批百姓向外逃。
我們就混在人群裡,竟然真的逃了出去。
江映月喜極而泣。
她打算跑到揚州去,那裡有她外祖家。
我們沿著城外運河走,雪越下越大,直到膝蓋。
江映月冷的牙齒打戰,她自小養尊處優,哪裡經歷過這樣的寒冷。
她不知道暖手袋中的碳有幾斤,每年冬天,有多少百姓為這幾斤碳而死。
我知道的。
在大蒼山,年年嚴冬酷暑。
冬天時,大雪封山。
師父攢了一年的錢,用來買碳。
那點碳少得可憐,勉強能少暖一個小小的屋子。
我和師兄姐弟們,就日夜待在在一個小小的屋子裡,否則就會被凍死。
那今年呢?
今年他們有沒有足夠的碳?
我略略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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