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皇帝御駕親徵前,我向神佛祈禱一夜。
彼時他把玩著我的頭發,興致盎然地問:「在求什麼?」
我說:「求你死在戰場上。」
屋內宮女嚇得將手中的水盆跌在地上。
他盯了我許久,低沉一聲笑。
修長的指尖慢慢撫上我的臉:「嫋嫋,求神佛不如求我。」
1.
我認識鬱孤臺時,他還不是皇帝。
我陪著他從一介布衣走到登閣拜相,結果他轉身另娶他人。
他迎娶江映月那天,我剛替他殺完朝堂中的政敵。
當我鮮血淋漓地逃回府邸時,迎接我的,是滿眼的紅。
他洞房花燭,我疼痛刺骨。
在床上不生不死地躺了幾天後,沒等來他,隻等來大夫。
大夫看了我的傷勢,微微嘆氣:「姑娘這身子骨,怕是廢了。」
休養了很久,我才勉強能下床。
我偷偷見了ťų⁰江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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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丫鬟們口中溫婉寬厚的主母夫人。
她比想象中的還要美,盡態極妍,笑語晏晏如秋花動人。
鬱孤臺正含笑替她畫眉。
她看見了我,挑眉問鬱孤臺:「阿臺,她是誰啊?」
我是誰啊?
不是妾,不是奴婢,也不是鬱孤臺的親眷。
小廝侍女們私下不知道怎麼稱呼我,隻是說「那個女人」。
我不在意。
我曾驕傲地和他們說:「我遲早會嫁給鬱孤臺的。」
我那時候,可真蠢啊。
鬱孤臺淡淡看了我一眼:「以前的手下,在府中榮養。」
江映月嬌嗔一聲:「嚇我一跳,還以為是你的妾室。」
「從來都隻有你一個,哪裡有別人。」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
我明顯看見了那眼神中含著的威脅。
我是替他殺了很多人,也為他擋過很多刀。
可我從沒以他的殺手或暗衛自居,也沒要過一份功勞。
我做這些,都是因為我以為他會娶我的。
……
2.
那天我灰溜溜地回到院子裡。
風刮過來,空蕩蕩的。
我很想找人說話,可景衍去城外寺廟了。
景衍是我在京城唯一的朋友。盡管他是以除鬼的名義來到我身邊的。
我替鬱孤臺殺的人太多了,他們死時面目猙獰的樣子一直印在我心裡。
我很怕鬼。
一直都怕的。
以前每晚,鬱孤臺都看著我入睡。
做噩夢時,我會意識不清地掙扎、大喊。
這時鬱孤臺睜開熬紅的雙眼,強勢地摟住我。
「嫋嫋,我在呢,嫋嫋。」
他將我按在胸口,我能聽見他的心跳,逐漸冷靜下來。
「膽小鬼。」
他總愛笑話我。
他一笑,右眼角處的紅痣尤為明顯,潋滟動人。
我安下心來,抱著他入睡。
多好。那個時候他還是我一個人的。
後來,鬱孤臺在朝中聲名鵲起。
人也變忙,Ṭű̂¹幾旬幾旬不回府。
我曾央求他帶著我,不論去哪。
鬱孤臺請來了景衍。
他是有名的少年神僧,年紀輕輕便禪悟佛道。
他每晚都會敲木魚,直至我入睡。
我坐在院子裡,秋風蕭瑟,吹得頭疼。
壺裡的茶是涼的,凳子上有灰。
我慢慢地喝著,涼意深入骨髓。
門口人影晃動。
鬱孤臺,他來了。
對,我知道,他肯定ẗũ̂⁶會向我解釋的。
他是愛我的。
要不然他不會挨了二師姐四十長鞭,隻為帶我下山。
不會在每次我做完任務受傷後,幫我上藥時心疼到不敢下手。
不會一字一句珍重承諾我,要讓我像大師姐那樣,風風光光穿上嫁衣。
對,他怎麼可能不愛我。
我極力說服自己,甚至故意垂眼,不想去看他面若冰霜的臉。
「你老實一點,我保你安穩到老。」
我心頭一跳。
什麼意思?
鬱孤臺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輕輕哼笑了下:「不要祈求不該要的。」
比如……
他的愛嗎?
我顫著手站起來:「為什麼?」
鬱孤臺神色不變,隻是淡淡反問:「你覺得,到如今位置,我還會愛你嗎?」
字字深鑿入心。
我紅了眼睛:「你是在說我不配嗎?」
他說:「是。」
原來不是變心。
隻是我不配。
落魄的鬱孤臺就該配大蒼山土丫頭李嫋。
現在的鬱孤臺,也隻有模樣性格俱好的候門千金才能配得上。
至於那些付出……
鬱孤臺面無表情:「都是你自願的。」
淚水模糊。
我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愛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很賤,想把自己一切好的都捧給他。
我那時除了一身高超武藝,一無所有。
他幾次被刺,都是我擋在身前。
他宿敵未清,我連雞鴨都不敢殺,卻也能因他提起刀。
虧我之前還在渴望,渴望他會向我解釋,他和江映月隻是逢場作戲。
現實往往比想象殘忍。
就像見我的第一面,景衍就曾悲憫地說過:「此間亂世,人人都在苦海,施主尤其是。」
「我容你在府中吃喝不愁地了此餘生,已經是恩榮了。你莫要不知足。」
不要不知足。
那雙好看的眸子裡,是深沉如海的涼薄。
3.
我頹唐了很久,連院子裡什麼時候多了幾棵杏樹都不知道。
自從江映月來了之後,府裡一掃之前的寂寥。
她喜歡花,從郊外移植了很多鮮花。
連我的院子也沒落下。
風一吹,杏香滿園。
可惜我對花粉過敏。
杏花再美,我看了都覺得煩躁。
我想找人將這幾棵樹砍了。
但她們都指責我,這可是主母的恩典,說我不知感恩。
我被逼急了。
用石頭將樹上那些花都打了下來。
一地慘白。
江映月的大丫鬟看見了,氣勢洶洶衝上來。
她估計等這一刻很久了,說起話來流利得像預先背過幾十遍的。
「那可是我們娘娘最喜歡的花,都沒舍得種在自己院子裡,想著你與宰執有恩,特意種在你那裡,你竟然這麼不知好歹!」
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罵我。
我下意識想去握劍,手伸到後腰,隻握到空氣。
啊,對。
差不點忘了。
我現在身體弱的恨不得用藥來吊命。
可是那又怎麼樣?
我才不要吃虧。
於是用盡全力打了她一掌。
她捂住臉:「你竟然敢打我!」
語氣是憤怒的。
可我分明看到她眼裡的得意。
她拉著我到了鬱孤臺面前。
哭哭啼啼地跪在江映月腳下,嘴裡不住地哭訴。
我氣得眼眶發紅,筆直地站著。
江映月心疼丫鬟,又不好說我。
她輕聲說:「阿臺,既然李嫋花粉過敏,就將府裡的花都撤了吧。」
「哪有什麼花粉過敏,她就是裝的,夫人,她就是嫉妒你受宰執寵愛,她對宰執有非分之想……」
江映月輕斥:「你胡說什麼,這是宰執的恩人!」
丫鬟委屈地說:「奴婢觀察她很多天了,她總是偷偷看宰執和您,她愛慕宰執!」
我氣得幾乎站不穩。
我愛他,我看他,我有錯嗎?
明明是我先和他好的。
鬱孤臺手中茶杯輕輕扣在桌面上。
他輕輕看向我,又看向江映月,有一瞬似笑非笑。
江映月眼底似有水光,柔柔地喚了句:「阿臺……」
他這才似回神,淡淡地「嗯」了一聲。
江映月重復了一遍之前的話。
鬱孤臺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笑道:「你既然喜歡,就繼續種著。」
他滿眼都是江映月,聲音柔似春風:「我倒不知道你喜歡杏花,這樣,將杏花種滿府邸,好不好?」
江映月歡歡喜喜地應了,又蹙起眉:「那李嫋怎麼辦?」
鬱孤臺看也沒看我一眼:「你開心就好,別總是考慮別人。」
幾句話,將這件事輕輕揭過。
那丫鬟本來還想再多說幾句,可被鬱孤臺目光涼涼一掃,捂著臉暗暗咬牙。
我就站在他們面前。
心酸至極。
又有點自嘲。
我想起和鬱孤臺在揚州梨園,看的戲。
一幕幕雲霓起落,臺上人物縱情悲歡嬉笑。
我現在可不就是臺上人?
這一幕戲,旦角醜角,都齊了。
算了。
我輕輕嘆氣:「鬱孤臺,我想走了。」
4.
鬱孤臺輕聲笑了笑,眼裡的深沉襯得眼角處的紅痣鮮紅如血。
「隨你。」
意料之中的漠然。
回院子收拾東西時,江映月派人給我送了不少藥品來。
那大丫鬟在屋內轉了幾圈,從角落裡拿出一對瓷娃娃。
「這是什麼?」
一藍一紅,胖墩墩的兩個瓷娃娃。
相互看著,眉眼彎彎,嘴巴還粘在一起。
喔。
這還是在揚州時買的。
揚州多繁華啊,寶馬雕車香滿路,在夜裡,多少販家。
那天我順利完成刺殺,和鬱孤臺從梨園逃出來。
我們就裝作一對平凡夫妻,在掛滿燈籠的長街上闲逛。
瓷娃娃攤裡的女人說的一口吳儂軟語,我被吸引過去。
鬱孤臺給了錢,讓她照著我們的樣子做了個瓷娃娃。
當時他專注地盯著那對即將成型的瓷娃娃,眉目一片柔和。
真好看啊。
心裡一竅忽然被打開,一陣春風吹進來。
我飛快踮腳,親了他一口。
女老板看見這一幕,笑吟吟將兩個娃娃的嘴捏在一起。
……
往事歷歷在目。
這包裹,越來越重了。
「沒什麼。」
那丫鬟笑得險惡:「你也有情郎?」
我啼笑皆非:「你為什麼要說也?」
她頓時被我噎住。
手中一滑,東西就掉在地上。
她愣了一下,竟然對著我跪下:「奴婢錯了,請姑娘不要怪罪。」
這又是要搞哪一出?
我淡淡道:「不是珍貴的東西,碎了就碎了吧。」
「是麼?」
寡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轉身,鬱孤臺負手而立。
他掃了一眼滿地碎瓷,輕笑一聲:「不要了?」
「嗯。」
「這麼決絕?」
我想了想,說:「連你我都不要了,還要那做什麼?」
他默了一瞬,又笑了聲。
這次笑得有點冷。
我不想再和他廢話,拿起包裹就走出去。
他冷冷地看著我,沒有阻攔。
5.
我在外面流浪了三天,帶的東西早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偷去了。
南方戰火四起,社會動蕩,天子腳下也亂得厲害。
大周已是強弩之末了。
看著蕭索秋風裡,穿著破爛的小孩子,我才明白景衍口中那句眾生皆苦,到底是什麼樣子。
我嘆了口氣,把僅剩的口糧分給他們。
昨晚下了一場雨,衣服到現在還沒幹。
湿漉漉地,掛在身上。
餘光裡,幾個流浪漢不懷好意地打量我。
他們向我走過來。
這種事,這些天我看見太多了。
流亡的女人,都逃不過這一劫。
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他們開始拖拽我的衣服,嘴裡的話越來越汙穢。
如果武功還在……
如果武功還在……
我痛苦地閉上眼。
下一秒我被人拎起。
幾乎是帶著怒氣,扔到馬車上。
鬱孤臺擦著手上的血時,我還有點蒙。
他涼涼瞥了我一眼,嗤笑一聲:「怎麼,怪我壞了你的好事?」
我默默縮起來,不想和他說話。
鬱孤臺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將我往他的方向拖。
我說:「我要回家。」
回到大蒼山,回到師父師兄師姐們身邊。
當初和師父告別時,他就說過,如果有一天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一定要回來。
我太疲倦了,強撐著握住他的手腕:「你能送我回去嗎?」
鬱孤臺什麼都沒說,指尖在我唇上輕輕一點。
他將我的發絲側別在耳後:「在府裡乖乖待著,嗯?」
……
我不情願地在宰執府住著。
看到景衍時,我終於有點開心。
他好像並不開心。
大概是聽說了府裡發生的事,他皺眉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無奈道:「你到底沒有聽勸。」
我歡歡喜喜地給他倒了杯茶:「向你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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