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待醒來一看,骠騎大將軍的女兒已然進了門。
我泛起一絲慶幸,昨夜借著酒勁躲過了洞房,可一瞧見新納的側妃,不由得笑自己多思多慮。
這小姑娘,也太小了。十二歲不到的樣子,怯生生地跪著給蔓兒敬酒。
蔓兒也是一臉的哭笑不得,將人拉起來,好聲好氣地問人家裡的情況。
原來骠騎大將軍家裡七八個女孩子,個個都不願意嫁到景王府來,擔心跟著我這樣的王爺,遲早倒大霉,若是將來問了罪,鬧不好會被抄家斬首。
推脫來推脫去,最後逼著這個生母最不受寵的雲英上了花轎。
雲英在家裡是被姐姐們當成小丫鬟來使喚的,長得瘦瘦小小,伸出手指一看,又紅又腫,顯是多年漿洗衣物留下的凍瘡。
蔓兒氣得不得了,冷笑道:「狗眼看人低。且看將來罷!」
說罷也不管呆若木雞站立一旁的我,昂首挺胸地帶著雲英安歇去了。
14
陳全思自退了婚,便一股腦兒地把所有的勁全使在政務上,連著上了好幾篇奏疏,議禮論學、陳政言事。
父皇閱後十分贊同,說這小子胸中大有丘壑,有乃祖父之風。隨即大筆一揮,欽點他做了禮部尚書。
可謂情場失意,官場得意。
我叫他悠著點,別江郎才盡才好。
他不管不顧,發狠要做出點成績讓小郡主看看,誰才是值得託付終身的好兒郎。
言罷還教訓我,要克忠職責,上不負天恩,下不負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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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我都懂,可做起來也忒難了。
這國庫裡根本就沒有銀子。
沒銀子就算了,每天還有不同的官員上門來要錢糧,個個都說自己是要緊事。
東邊發洪水,西邊鬧旱災,南邊還有瘟疫。
最要緊的是北邊,草原鐵騎摩拳擦掌,準備南下侵我國土。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思來想去都沒想到主意,隻好硬著頭皮去請教陳全思的祖父陳太傅。
太傅歷經三朝,大風大浪經歷得多了,總能給我啟發。
果然,老爺子隻用一句話,便點醒了我。
他說:「景王爺,做個純臣。」
蓋明見事體,不溺近情,遂為純臣。
我心有所悟,漏夜進宮面聖,將國庫空虛的實情稟明父皇,求他準許我外出暗訪。
「各州府都報災荒,兒臣想親到實地去查驗。若奏報屬實,當撥款賑災,若欺上瞞下,當重重查辦。另者,開源節流,重在開流,如今各地的賦稅年年減少,恐怕有官商勾結的病根,兒臣還想從根子上革除弊病,充盈國庫。」
險遠之路,身往驗之,艱苦之境,身親嘗之。
我願以身入局,查實情,摸實數,安華夏,分君憂。
父皇老懷欣慰,賜下尚方寶劍,許我大事奏裁,小事立斷。
還指派今科探花許裕陪我同行,說他才華、實幹俱佳,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一一應下,點頭去了。
15
蔓兒替我收拾行裝,細細囑咐我在外要保重身體,小心安全。
她說有她在,家裡保準不出岔子,隔三岔五便去向母妃請安,叫我放心出門。
這麼善解人意的好媳婦,真是老天爺眷顧。
我們兩口子在說體己話,陳全思突然闖進來,大罵我無情無義。
最關鍵的罵點,是我要與搶他媳婦的探花郎許裕同行。
我心裡直犯嘀咕,這不是明察,八抬大轎,前呼後擁的。
這是暗訪啊,一路風餐露宿,可不是什麼好差事。
正是對他有情義,才不舍得帶他出門。
嘴上連連安慰道:「正是替你出氣,才同他去的。你放心,這一路上,苦活累活都讓他幹,保管累死他。」
陳全思將信將疑,要同我堂前擊掌盟誓,樂得蔓兒笑彎了腰。
第二日許裕早早趕著馬車在景王府門口等我。
剛見面就撲哧笑出聲:
「景王爺,請換身衣衫吧,這樣式穿出門,十裡八鄉的貪官都變清官了。」
我低下頭一看,果然考慮不周,一色的石青緞平金彩繡,好似太張揚了些。
羞赧地摸摸頭,正刮腸搜肚地想如何才算低調時,許裕拋過來一個小布袋,努嘴示意我換成那個。
喲,還挺貼心的嘛,怪不得小郡主喜歡,父皇也喜歡。
上了車,我們先是互拍了一頓馬屁。
許裕:「景王爺天皇貴渭,如此心掛百姓,實乃吾輩楷模。」
我:「探花郎才貌雙全,立志建功,不愧為當世青年才俊。」
誇夠了,又互相試探。
許裕:「景王爺從何處亮劍呀?」
我:「探花郎腹中有何妙計?」
聊來聊去,最後變成大白話。
許裕:「先殺貪官,還是先搞錢?」
我:「不衝突,殺盡四境貪官,集齊八方之財。」
16
出了門,我才知道,外頭的天地有多廣闊。
史書中的滔滔論斷,在此時有了具象化的表現。
什麼叫做治國有常,利民為本。
什麼叫做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從前讀的是「死書」,如今腳下走的才是「活路」。
我同許裕一道在泄洪的大堤上扛過沙包,在毒辣的日頭下打過水井,在一樁樁官司中真真切切體驗到銀錢的含量。
一兩銀子,或許隻買得到桂順齋的一塊糕點,卻是窮苦人夢也夢不到的買藥錢。
十兩銀子,或許隻買得到榮利坊的一把折扇,卻是莊戶人家幾年的花費開支。
有些人幾輩子都攢不下買田銀,隻能無休無止地為地主打勞工。
有些人家遭了難,被逼賣兒賣女,乞討度日。
勳貴之家辦一次螃蟹宴,背後是無數平頭百姓起早貪黑地育苗、飼喂、換水、防逃……
辛辛苦苦一整年,自家的孩子舍不得吃好的那一隻,隻能撿那些小的、折腿的來解解饞。
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賣扇的小伙手遮頭。
世間有那麼多人尚且掙扎在溫飽之間,為填飽肚子而四處奔波勞碌。
那我們這些受萬民供養的龍子鳳孫,所受的一點點磨難,算得了什麼呢?
比得上忍飢挨餓的苦嗎?
比得上骨肉分離的痛嗎?
什麼都比不上,實在是太過矯情。
位卑猶圖興國事,權重更思百姓情。
我再也不想計較後宮中的齷齪腌臜,也更明白陳太傅口中「純臣」的含義,一人一時的榮辱得失,在千萬份苦難中是那麼的渺小。
我身上流著先人的血脈,便有職責延續祖輩的志向,替他們守衛萬裡河山。
17
景親王兢兢業業地找錢,英親王勤勤懇懇地打仗。
直搞了大半年,才堪堪見點眉目。
父皇詔令,要我和許裕湊齊最後一批軍糧,親自押送到北方前線慰軍,三軍一鼓作氣,擊退敵軍。
於是一路又走了大半個月。
到軍營見著皇長兄,就被嚇了好一大跳。
這還是他嗎?
又黑又壯,胡子拉碴,大手拍在我的肩頭,震得腦殼微疼。
皇長兄親熱地拉我入賬,對著沙盤指點形勢:
「兄弟,如今敵我膠著對峙,想打破這種局勢,勢必要組織一次大規模的反擊。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你這次來,便是吹響了咱們衝鋒的號角。」
說罷將盔甲披到我的身上,領我到陣前閱兵。
抬眼遠望,戰馬蕭蕭。手指所向,獵獵旌旗。
秋風中有血腥之氣,昏黃的落日似血般殷紅。
皇長兄豪邁萬丈,將總攻之日定在了明日。
他面向大軍,斷發盟誓:
「我們的腳下踩著灑滿同袍鮮血的土地,我們的身後站著母親、妻子和女兒,我們隻有一條路,前進,前進,前進!」
他慷慨激昂地許諾:
「要讓那些殺我百姓、侵我城池、搶我財物的賊人血債血還!」
在場眾人無不心潮澎湃,高高舉起手中的刀槍劍戟,口中發出響徹雲霄的吶喊。
我也深受鼓舞,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腦海裡都是這幾日聽說的敵軍的殘暴行為。
他們燒房搶財,奸淫婦女,用長長的尖刀挑破幼兒的肚腹,將俘虜的頭顱掛在陣前叫囂……
累累暴行,使得百姓們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飲其血。
這一刻,既沒有俞瑛,也沒有俞璟,大家都是千萬壯士中的一分子,甘願為了保家衛國流盡最後一滴熱血。
戰鼓擂擂響起,大軍在皇長兄的帶領下,衝出城門,躍過戰壕,向著敵軍發起猛烈的進攻。
硝煙四處彌漫,屍體胡亂倒伏在四處。
人是嗜血的動物。我殺紅了眼,緊握長戟不停地刺向身著異服的敵人。
不知殺了多久,皇長兄身邊的副將才將我攔腰抱住。
他嘴裡叫喊的話讓我眼前一黑,氣急攻心,噴出一大口鮮血。
他說:「英親王不行了!」
我踉跄著趕回中軍,圍成一圈的親兵看到我即行散開。
皇長兄躺在地上,箭矢插在胸前。
他滿頭滿臉的塵灰,嘴角、胸背、手腳到處都沾滿了鮮血。
看見我後隻留下一句遺言:「一定要打贏。」
這個世界有那麼一瞬間的垮塌。
可是我來不及猶豫,來不及傷感,來不及體驗生死別離,撿起皇長兄的頭盔就戴在自己頭上,轉身詔令麾下將士繼續猛攻。
他不在了,我在。
我不在之後,還有你們在。
就算殺至最後一人,也絕不言棄。
18
兩天兩夜的廝殺之後,以大俞王朝的勝利為終結。
當敵軍丟盔卸甲如潮水般退去時,我和許裕仍相互攙扶著站在最前方,紅著眼睛死死盯著他們潰逃的背影。
戰爭是殘酷的,它打的不僅僅是天時地利人和,還有領導者的意志。
皇長兄身先士卒地拼殺,用生命告訴三軍將士:「皇子也可以為保家衛國而死。」
我接過皇長兄的棒,用破釜沉舟的行動告訴仍在戰鬥的人:「王朝與你們同在。」
隻有比對方更狠更絕更豁得出去,才能贏。
一切都過去了,徒留滿目瘡痍。
死去的人兒待收屍,受傷的將士待休整,流離的百姓待安撫,殘破的城牆待修補……
我和許裕從日出忙到日落,誰也沒有喊累。
清點繳獲的戰利品和俘虜,接收被侵佔的城池,與敵軍籤訂和書,十年之內絕不開戰。
興建安置所,貼出安民告示,將無主荒蕪的田地分給流民耕種,讓大家有田可耕,有糧可食。
修補戰壕與城牆,制定官府管理和軍隊應遵循的文書規程,穩定戰後秩序。
探望慰問每一位受傷的士兵,記下他們的名字,以待將來論功授獎。
我們把每一件事都做得井井有條,好像皇長兄在冥冥之中手把手教著一樣。
塞外的風哗哗響,吹來他的聲音,滿地黃沙礪礪,浮現他的容貌。
他在篝火前同我推心置腹地交談:
「從前在宮裡的時候,我的心眼像針孔那般小,以為鬥贏了兄弟,爭得了王位,就是最厲害的人。如今到了軍營才發現,天下人都是親兄弟,守得了城池,護得了百姓,才是真漢子。」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19
辦完前線的事,我扶靈回京。
父皇離城三十裡親自來接。
我跪倒在他的面前,不敢抬頭看他。
相比蠢笨的小兒子,我想他可能更願意看到英勇的大兒子回來。
可他隻是將我扶了起來,道了一țű̂⁹句:「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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