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裴瑾目光很輕在女孩臉上停駐,「很漂亮。」
他說:「你等的人一定會喜歡。」
女孩側眸愣了愣,慢慢彎起眼睛,淺淺一汪月牙氤氲水霧,努力悶在眼眶裡。
後來,他掀開珠簾,看見一雙水光潋滟的黑眼睛。
才知道女孩叫沈文珺。
而那天初遇,是她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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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遠遠地瞧去,裴瑾颀長身影附著殘金似的芒,似在沉思,像畫裡虛實交映的景兒。
他不是在镐京麼?我一邊想一邊走了幾步。
光晃了一下,裴瑾似有所覺斂眸斜睨,愈發顯得眉眼流光,目如點漆。
他牽著馬擋在我面前,眼前一暗,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最近可好?」他立了一會,不急不緩斯文說著話。
俗話說,一日之別,堪比三秋。
數數這些日子,足夠使我瞧他有些陌生了。
我斟酌著話語,說:「承你委託,平澤很是護我們,方能平安遇見兄長,隻是你來得不巧,他剛剛才出城去關雁山了。」
一句話裡關竅不少,裴瑾頓了一下,撿了最緊要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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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澤?」
我雖不解其意,也點了點頭,然後就看見裴瑾似乎掀唇極快的笑了一下,不像是開心的樣子。
「……他倒是會哄人。」他嘀咕了一句,聲音太小,我沒聽清。
「什麼?」
「沒。」裴瑾彎了彎眼,唇邊始終是淺淡的笑意,「感慨我來得巧罷了。」
我之前說不巧,平澤走了,現在他又說巧,倒和我饒起文字機鋒了。
如此我話中便有了幾分厲害:「外面傳得轟轟熱鬧,怎你這戲臺子上的白臉角兒倒來這裡歸隱了?」
裴瑾愣了一下,回看自己孤身一人牽著馬,可不有幾分蕭條的意思。
他聽我言語不軟和,不但不惱,反而放松下來,走到我側邊,挨著走路。
黃昏霞光已到最盛處,絳紫嫣紅鋪紗似密密鋪了一地。
給他一身白衣染得暗紅,又像個風流文雅的探花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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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說話便很好,不像剛剛,拿我當十裡八鄉的遠方客人。」
我輕笑一聲:「遠方客倒不錯,隻是我非此地主,作不了你的東。」
裴瑾溫和接過我的話,「自然,等回了宣平,姑娘賞我杯茶吃,也算寬宥了。」
我腳步未停,不細想他話裡別的錯處,隻道:「誰說我要回宣平?」
探花郎洗去一身凡俗情塵,走在霞光裡幹幹淨淨,似乎這世上又沒什麼讓他可動情緒的了。
「除了你,誰都這麼說。」
我噎了下,停步覷他,「瑾哥兒練得好一番口舌,竟不知是你管我呢。」
裴瑾不染塵埃的眼裡飛快閃過一絲笑意,翩翩作揖道:「不敢不敢。」
這副樣子讓我心疑,難道他也知道了裴昭旻的事情。
隨即裴探花慢吞吞補足下半截話,「隻借了借令慈的威風。」
我雖看著大小事都拿得緊,連兄長也管不了,可唯獨裴瑾知道,母親是很能壓住我的。
隻因當初我剛進府不習慣卯時早起打理家事,被嬤嬤告到宣平。
信來了拆得哆哆嗦嗦,還是裴瑾憋著笑替我拆的。
我暗道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那時與他相處無長輩尊卑,他也隻把「母親」二字當作給我尊重的名頭。
此刻貓也畫不了虎,隻能看他騎在我頭上去。
我隻好搬出最後一座山,「我與國公爺夫妻一場,要在這等他的消息。」
不知是哪幾個字戳到裴瑾,他春風化雨的臉色立馬風雨欲來。
隻聽他大逆不道冷笑幾聲:「夫妻?」
「你與他堂都沒拜,哪兒來的夫妻?」
我臉色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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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漸暗,最後一層薄紫淺灰朦朦逶迤在裴瑾腳下。
他每前進一步,目光便晦澀一分。「你的六禮是我合的,你新婚見的人是我,你和他不過幾天夫妻,算什麼……」
我怔住後退,「你……」
黃昏殘影孤寂攏進他眼眸,我從前見過他的執拗瘋狂,都不及此時令我心驚。
「一有爭吵你就避我如蛇蠍,從不與我解釋為何做那些事,總要我猜。」
裴瑾苦笑垂眸:「若我是聖人,許能清醒看明,可我不是啊,你偶爾轉身時,能不能回頭看看。」
「離開的永遠是你,我才是被丟下的人。」
我全身僵直,眼睫顫微,嘴唇翕動半晌:「不……槐序……你不明白。」
「我什麼不明白?」裴瑾手抬起來,又生生放下。
我垂眼覷著他腰間玉絡,金銀纏線,卐福式樣,再抬眼已是一片水霧。
「我們……沒有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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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少時相遇的,不僅裴瑾一人,松柏少年溫潤如玉,早就刻我心裡了。
可誰知天公捉弄,再次相見,他身份如隔天塹,連心也裝著別人。
我隻有一遍一遍磨去那些印記。
我看過他如何去愛另一女子,看過他提及女子名姓時眉眼溫軟,不止一世。
白萱二字,在他人生裡佔得太重,太深,欺瞞愛恨交織。
往後長長歲月,這兩字都會成為他的不可說,不可碰。
我花幾年的時間接受他深愛別人,難道又要花十幾年時間去消磨別人在他心裡的痕跡嗎?
「過去的就讓它留在過去,不必深挖,人都往前走才能活得無掛礙。」
裴瑾面無表情盯著我平靜的臉,許久說不出話。
天色越發暗了,隻剩一點稀薄青光,積在裴瑾眉眼,明滅不定。
我頷首低眸,「很晚了,我先走了。」
我擦身而過,裴瑾修竹身軀一動不動,待得太久,馬兒急躁吐著鼻息。
直到我要進門時,身後傳來低啞緩慢的聲音,如絲帛割裂的頓澀。
「小叔……戰況不好,他囑咐過要我護好你,我不能失信,你就當為了他……」
「和我回宣平。」
我回首,裴瑾朝我伸手,勉強牽動一絲淡笑。
「……文珺,去見見你母親吧,她很擔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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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外罡風陣陣,裹挾秋熱難耐。
鐵甲湿透裡衣,頭盔裡汗水黏湿,將士們連呼氣都幹涸。
裴昭旻翻身下馬,掀開頭盔,額間血汗順之流下,他擦也不擦便疾步進了軍帳。
「將軍。」親隨拱手呈報各部軍情:「镐京及各州陸續有人派兵,殘兵敗將為多,主力軍都藏之不動。」
「拎不清的一群廢物。」裴昭旻咬著手掌紗布含糊評定,使弓太久,隻能纏得再緊點,失去痛的知覺。
他的面容經歷連日風沙,輪廓堅硬,胡子拉碴的落拓模樣。
親隨還在匯報:「昨日軍中扣下一位自此前朝兵部主事的人,說有重要物什情報呈上,搜尋後發現一枚半塊玉珏,一封信。」
裴昭旻神色淡淡,親隨呈上那半塊玉珏和信,玉色黯淡,似蒙了一層灰,上面花紋似虎,下有紅印。
裴昭旻接到手裡,摩挲著收下,再展開那封信。
信紙剛抽出半截,外面鼓面轟烈響起,裴昭旻來不及看那封信,匆忙起身抽刀往外走。
帳幕掀起又落下,信封關不住輕薄的紙,悄無聲息消逝風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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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宣平後,心裡空落落的像丟了東西。
是夜,我坐在簾紗榻中抽出脖頸紅線,淡金印章在紅澄澄燭火下流光溢彩。
我就這樣看著印章呆坐了半晌,燭火撩動,玉青紗挑開一條縫。
「珺兒。」我抬頭,是母親端莊秀雅的臉龐。
我側身讓著:「母親怎麼來了?」
母親坐下,斜肩看我:「國公府的事,你哥哥已經告訴我了。」
我低頭不語,母親緩慢輕和的聲音徐徐而來:「你自小心性沉穩,從不讓我操心,連嫁人做繼室都悶聲接受,雖是王權公侯壓勢,也未嘗沒有一二分可爭之機,可你不爭。」
母親摩挲我肩背,目光柔和,「你說任什麼豺狼野豹,你隻保住你本心恭謹為上,也傷不了你。」
少女時天真言語回溯,我闔眸輕笑,母親握住我的手連同印章,凝視許久。
「那為何一身傷回來啊……珺兒。」
母親的目光像一湖永不顛簸的水,我的影子在裡面慟動大哀,面上卻隻波動一瞬。
「世事無常,女兒能保全身不受毀,已是幸事了,再求其他,豈不貪心。」
我對母親一笑:「亂世未平,多少家破人亡,我雖為女兒身,然母家與夫家均是錚錚鐵骨,耳濡目染,不願有顧影自憐之態。」
母親嘆息點頭,轉而,她看著我手裡小小印章,「母子連心,我知你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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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我內心酸楚險些沒忍住,忙抬眼想憋住,肩膀一松,言語已有頹然。
「我……怕。」
情生於怖,人一旦有了害怕,便有了弱點。
什麼時候開始,裴夢之已經這麼重要了呢?
是病床纏綿時的相對無言,還是每一次惶然無措時的緊握。
他總是憐惜我,卻從不拘束我。
仿佛告訴我,隻管去做,隻管隨心,他自默默替我分擔。
聽了他的往事,兄長或其他人覺得他藏奸,仿佛有了那些詭譎不明的秘密,他的一切功勳就不值一提了。
印章尖角膈手心,我溫聲說:「母親,功名半紙,風雪千山,對他……不公平。」
母親久默,忽然指著這印章說:「這人比你大十歲?」
我有些怔愣看著母親:「大抵……差不多。」
我與母親面面相覷,凝滯氛圍流淌,燈芯篷燃一響,我和母親慢慢牽動嘴角,低笑。
「心肝兒。」母親摟著我搖晃,嗔笑道:「便宜他了。」
我耳尖紅紅,「母親!」
「怎麼?他娶你這樣樣好的妻子,難道不是撿到寶?」
我下意識轉著印章:「我還不知道他怎麼想呢……」
若他對我隻是憐惜,又該怎麼辦……
母親嘆氣般捏了把我的鼻尖,「可憐我生個玻璃心肝的女兒,唯情字一事上看不明白。」
「他娶你名義上是安撫朝廷,免於病中邊境動蕩,可這幾年,據你寄回的書信所言,他竟事事都依著你來辦。」
「镐京貴婦個個眼高,怎這麼快就接受了你這面生年紀小的人兒,你那繼子雖有所幫助,終究是年輕男子,隔了一層。」
燈光朦朧,母親聲音低緩:「滿镐京,竟無一人說你不好,可想是他背地裡使了不少功夫。」
我心下一怔,細想竟確如母親所說。
「他和你父親都徵伐沙場,也和你父親一樣,面冷心熱,當初你父親孤零零死在邊境,隻有他冒險奔赴,完完整整收了屍回來……」
我看著母親,隱有感傷,母親從回憶裡釋然,「所以當初我才勉強放心將你嫁過去,如今也算沒看錯人。」
「唉,隻盼他平安回來。」母親合掌低眉。
家中供奉一尊白玉佛,父親以往出徵時,母親日日念誦。
如今我也學來,叨擾佛祖他老人家。
裴瑾有日忽然站在佛堂門口,說他也要去漠北了。
請我撥冗替他也供一盞海燈。
「我也沾沾小叔的光。」他笑眼俊秀,松著肩膀站著,說不出的謙謙君子骨。
他和兄長一起啟程,我望於城樓上,紅纓兒郎,面如冠玉。
頻頻回首,終究是文人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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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蕭瑟,又是一年將盡。
我久久才能收到兄長的一封信,隻字片語, 可窺邊境艱難。
所幸裴瑾在镐京蟄伏於異姓王時,偷偷輾轉調了禁軍,又從獄中老將軍那裡拿來臨城軍兵符。
兄長說:「若此戰順利,或於冬天返家。問母親, 妹妹安。」
信中沒有提裴昭旻。
初雪紛紛至,我呵著白氣在檐下裁開裴瑾的信。
沒有一字, 掉出一枝青黃纖細的蘭草,像荔挺, 開著薄如蟬翼的小花。
我輕輕將花收回信封,仰頭看雪外千山。
依舊沒有他的消息。
夢裡西梁大火衝天,各地為王,叛軍進都,死了很多人。
「一活」一個平常的清晨,母親早已帶合族人翻新桃符, 整理年貨。
我照例在佛堂續燃燈油,紫檀珠光滑冰涼, 念遍經書又一輪。
乍然,外面雪光霽明,我閉著眼也能感覺到光輝。
隨即衣衫移步摩挲,停在門檻處, 我顫了顫眼睫,慢慢停下佛珠。
吸氣, 呼氣,我起身轉頭。
兄長與母親微笑而立,身旁再無其他人。
我笑了笑, 呼吸卻亂了幾分, 腳步怔怔不能動,心漸漸往下沉。
母親目光悠長,緩緩搖頭,兄長也失笑,兩人側了側身子。
雪光太厲,投進我的眼睛, 像玻璃碎片。
那人的身影模糊又遙遠,像在雪裡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那人無奈開口:「我身上髒, 汙了佛祖的地盤, 出來讓我看看你,好嗎?」
像夢一樣,哪怕他站在我面前。
我走出來跨過門檻。
裴昭旻跨步伸手, 拖過女子肘骨,他面上尚有血跡,蒼白消瘦, 眼卻是溫暖的。
他不忍血汙沾染我,隔去些許距離, 俯首討饒:「信丟了, 我回來認罪。」
我抿了抿嘴, 在他驚愕眼神中,抬腕架在他脖子上, 頭抵上嶙峋鎖骨。
不要再什麼也不說地走, 不要再孤零零地讓我等。
裴昭旻手愣在半空, 少年時狂妄不需要的軟肋,刺破血肉沉寂某處,刺得他生疼。
半條命埋沙子送黃泉時, 他就靠著這點疼支撐。
活著見見她,哪怕殘疾。
一輩子,才見過她幾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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