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7
黎明將至,一切都是昏暗的、蒙昧的。
四野空曠,隻聞風聲呼嘯,吹得人渾身冰涼。
我放下身上的棄,牽著他往那黑暗的深淵走去,沒走幾步,忽然被人大聲喝止。
「姜嫄!」
我一驚之下回頭,又見那張熟悉的面孔,連忙將棄擋在身後:「神主!你就放了棄吧!
「姜嫄自知有罪,願自歸於有邰,絕不會再回帝丘了!」
「是麼?」
回應我的,依舊是對方令人陌生的口吻。
「你先看看自己衣裳再說。」
我聞言低頭,確然發現了異樣。
隻見麻衣上點點血斑,不知何時已染了或深或淺的血漬,一想到這些鮮血的來處,我渾身一涼。
「棄?」
棄就立在深淵的邊緣,那一對孩子的眼神,似懵懂,又似清明。
「阿娘,我隻是太餓了。」
再看那隻裸露的手臂上,是大大小小的咬痕,還在往外溢著血珠,我連忙伸手,想把他拉到身邊來,那矮小的身影卻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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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不想再拖累阿娘了。」
我有心想過去,可棄身後一臂之處便是淵口,頓時不敢輕舉妄動:「怎麼會是拖累呢?
「阿娘有了你,才有了做母親的快樂。」
「可是棄心裡愧疚。」
他認真地說著話,那漆黑的大眼仁閃著淚光,看著不那麼可怕了,甚至有幾分可憐可愛:「如果沒有棄,阿娘不用在帝宮裡低聲下氣,也不用靠討好阿耶來供養我。
「阿娘可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或者回到自己母親身邊,依舊做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嫄。」
「阿娘沒有……」
對我無措的辯解,他隻是擺了擺手:「實際上,並不是您選擇了我做孩子,而是我選擇了您做母親。
「棄不恨這個世界。
「隻要阿娘記得,棄曾經來過。」
他說了一長串,根本不像個孩子說的話,我心中頓生恐懼。
「棄,別!」
一點淡淡的笑花,出現在那慘白的小臉上,隻綻開了剎那便消失了,我撲過去,甚至來不及拉住那在風中鼓蕩的衣角。
一瞬間,眼前已是空蕩蕩。
我好像忽然被人取走了五髒靈魂,瞬間變得空洞起來,冷冽的風從四肢百骸穿梭作響,帶走了這具皮囊僅存的溫度。
不遠處,那個人的聲音依舊冷靜。
「都結束了……姜嫄,回來吧。」
對他的呼喚,我胸臆中並沒有厭惡,沒有痛楚,也沒有什麼激烈到不吐不快的情緒,隻有一片死水般的荒蕪。
對方似乎有些慌了。
「姜嫄!」
我沒有再看他一眼,而是從棄消失的地方,徑直跳了下去。
28
深淵下面是什麼?
沒有跳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
此刻渾身熱血往上湧,一身皮肉都緊緊擰在一處,臉被勁風吹得劇痛麻木的感覺,居然有些爽快。
再然後,我就落到了一個柔軟的墊子上。
溫熱、光滑,觸手回彈。
不等我站起來打望四周,那巨大的墊子便從四角漸漸折疊,透過墊子的縫隙,能看到它正在急速升空。
這,這是什麼玩意?!
我很快就知道了,因為這墊子漸漸將我託到了高處,對面一張相似的肉色墊子上,正坐著我一臉震驚的傻兒子。
兩張墊子很快湊近合攏,將我們並在了一處。
甫一靠近,我便劈頭打了他一下:「你這死孩子!」
「阿娘!」
棄也嚇得不輕,哭唧唧地投到我懷裡。
「我好怕!」
就在我抱住孩子的當口,那肉墊繼續往上升,咫尺之間,兩隻漆黑的大黑眼仁子盯住了我,像一對深不見底的黑洞。
這是一張可怕的巨大面孔。
更可怕的是——
這張面孔,幾乎和棄生得一模一樣。
而我們身下的肉墊,原來就是這名巨人的手掌。
仔細看巨人的脖子上,還晃悠著三個大小不一的木頭疙瘩。
莫名有幾分眼熟。
再掃一眼深淵,我忽如電光石火般,回想起了那一夜遺漏的所有記憶。
那夜,是我第一次聽到秩序之聲。
被樂聲迷得神魂顛倒的我,深夜偷偷跑出部帳,穿林過水,一路尋到了這處荒野之淵。
再然後,我就發現了那個在深淵裡奔跑的巨人。
而對方也在同時發現了我,立即以足履地,遁入深空,隻在我面前留下一個碩大無匹的腳印。
或許因為太過恐懼,我選擇忘掉了那一天的記憶。
此刻,面對著滿臉驚惶的我,那巨人說話了,口吻是與那嚇人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溫和、輕柔和小心翼翼。
他對我說話,眼睛卻看著棄。
「你不嫌棄他,那會嫌棄我嗎?」
29
沒等我釐清這句話的用意,可怕的巨人已然伸長手臂,徐徐將我和棄放到了地面上。
我面前,依舊站著原先那個「帝喾」。
然而,對方面對著那個巨人,卻是忽然五體跪倒於地,雙肩戰慄不止。
我站在他面前,冷冷斥問:「那個孕著小鳥的蛋,是你偷偷放進去的,是不是?」
對方不答。
這之後,我面前又出現了一個帝喾。
棄抱著我的手臂,有些納悶。
「阿娘,為何會有兩個阿耶?」
孰真孰假,並不難辨。
某人一見正主來了,立即以頭搶地,幾乎泣不成聲:「神主,您就聽我的吧!若現在放了他們母子,日後拖泥帶水,定有餘殃!」
「玄鳥!」
在神明威嚴的怒喝下,對方伏地不起,身姿卻在逐漸變幻,變得瘦長而柔弱。
再抬頭,那張俊秀的面容上已經糊滿了淚水,形容狼狽:「您也看到了,他無法壓制本性,根本無法接下您的重託!
「姜正妃婦人之仁,您也要這樣嗎?」
帝喾仃立原地,神情在冷風中平靜而蕭索。
「不關她的事,是我心甘情願。」
聽這兩人說話如打啞謎一般,我將棄掩在身後,忍不住插嘴:「不是,我兒子不就愛吃個蛋嗎?至於搞得你死我活的?」
對面,那兩人同時看向我,異口同聲。
「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這天地間,隻能有一位神。」
帝喾微動唇,雲淡風輕:「我已決定了,將神位禪於棄。」
冷不丁一句話,卻令我許久陷於震驚之中,地上的玄鳥更是接受不了,當場崩潰大哭。
「不,不,那邪物......他不配!」
眼前的神明皺眉,眼底結一層薄薄的霜,瞬時一股威嚴氣壓,逼得人不得不低頭。
「他不是邪物。」
聽他否認,我忽然想通了一些關竅。
「所以從來就沒有深淵,是不是?」
良久,帝喾終於點頭:「是。」
「神明與善惡同行,承載著供奉的痛苦與怨恨,就如人性有陰私好壞,向來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
我疑惑:「所以那一天,你才會在深淵裡狂奔?」
對方咳了咳:「……是散步。」
因為承受不了人世太多的惡意,神明化身為面目可憎的巨人,每逢半夜,便會去深淵中狂奔,在被一個凡人發現後,倉皇留下一個充斥著邪惡與憎恨的腳印......
無怪乎,他會給孩子起名為「棄」!
我有些猶豫:「可棄還是個孩子.......」
「來不及了,隻有神性可以壓制他的邪性。」
帝喾搖搖頭:「我已經決定了,予他的是神位,更是帝位。」
話音未落,玄鳥隨即撲上來,拽住了他的袍角。
「不!神主,這決定太草率了!他不過是一個凡人之子而已,您還是仔細斟酌,您.......」
「玄鳥,你沒有當過父親,你不明白。」
帝喾將一隻寬大的手掌放在棄頭頂撫摩:「隻要聽他喊一聲爹,你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聽他語氣無可轉圜,玄鳥呆呆地跌坐於地,神情恍惚:「他們,他們會質疑神的威嚴……」
「那不會太久的。」
神明伸手拂過孩子那傷痕累累的手臂,一陣陣光影照拂在那高華的面孔上,從未如此慈愛寬容。
「雖然一開始,他的名字就是棄,但他沒有放棄任何人,也沒有放棄自己。
「他願意幫助別人,哪怕過後承受的卻是詆毀,他寧願忍受腹中火燎般的飢苦,也不願傷害母親一分一毫。
「棄有一顆赤子之心,就像他的母親。」
聞言,很少被父親誇獎的棄,露出了小小羞澀的笑容。
「其、其實棄不喜歡這個名字。」
神明第一次低頭,表達了慚愧:「那的確是我的錯。
「也該給你換個新的名字了。」
說著,他甚至纡尊降貴,在瘦小的孩子面前蹲下身。
「棄,什麼最能令你愉悅?」
棄望著他,許久才小聲道:「棄喜愛精耕五谷。」
「後為君王,稷為糧食,你有堯舜之相,可為司農之神。」
迷離夜色中,冷風吹拂下,他的父親揚起了一個溫暖的笑。
「那麼,你便叫做後稷。」
30
神位的過渡是怎樣的,我沒有親眼見到。
這之後棄一天天長大了,有了父親的協助,他順利登上了神位。
一開始,以玄鳥為首的東夷人是反對的。
幸而棄有相地之宜,又善種谷物稼穑,嘗親自去麥田中培育秧苗,湯時大旱七年,煎沙爛石,天下作飢,是他降下百谷,廣蓄農倉,天下得其利,莫不鹹服。
此後不過數年,司農之神稷的美名四野流傳,在這樣的擁護與愛戴中,當初瘦弱膽怯的孩子,漸漸長成了一個寬仁溫和的少年。
在他能夠親理庶務之後, 帝喾和我一起回到了有邰。
成為凡人之後,他也並未闲著, 每日得暇, 皆坐於庶民之中, 搖琴鼓瑟, 清音渺渺,眾民聞之載歌載舞,倒和在帝宮時一樣逍遙。
隻是我忙於照料母親, 倒許久沒有聽一聽了。
這天, 他忽然不去擺弄那些鍾鼓了,而是捉著彤管, 在濃蔭下肆意地吹,吹得族裡的一眾年輕男女心神蕩漾。
「俯折蘭英,仰結桂枝,佳人不在,結之何為?」
我聽個正著,頓時面上發燒。
「神主,有話直言就是。」
眼前人望著我, 一雙手隨意地疊在玉管上,遠遠看去, 颀長的手指如同鍍上了一層薄薄光影,精致美麗。
「那一日在深淵我問你的,你還未答我。」
「哪一日?」
對方微微揚唇, 眉眼昳麗,有一股說不出的高傲端豔。
他的氣息、他的聲音, 和他流露出渴求的眼神,都因為這近在咫尺的凝望而無法忽略。
還談什麼嫌不嫌棄,在有邰的這些天, 我與他日夜相對,同床共枕, 心意早已不言自明。
不過我承認。
東夷,帝丘。
「—兒」眼見天色漸暗, 雲氣擦黑,我朝不遠處的濃蔭點點下巴。
「去小樹林裡說。」
帝喾聽了,很自然地將那彤管遞來, 而我牽住那彤管的一頭, 漸漸朝枝濃葉茂的方向走去。
不遠處, 是連綿百裡的豐饒田地,辛勞的人們正在勤勞耕作,青碧色的丘山漸漸浮起霧靄,數不盡的山巒起伏,柔情百轉。
一位母親唇角噙著微笑, 正舉著懷裡的孩子,迎著夕光玩鬧。
一段刻骨銘心的深愛,自此而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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