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褚無法,隻能將我放出宮。
這一夜,太過漫長。
我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沈慕之也好過不到哪裡去。
既明既暗的晨時,沈慕之像一隻遊離的孤魂,嵌在玄武門彌漫四起的霧中。
從來風華絕代的人物,從來賢明通達的人物,一夜之間,落魄許多,憔悴許多。
下巴生出短寸的青茬,鳳眸爬滿了血絲。
我像塊被揉爛的破布,他接住我的那一刻,恹恹的鳳眸寒光乍現,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肅殺和冷徹。
向來自持冷靜的人,此刻卻好像化身成了頭不會思考的野獸,面容猙獰地提起長劍。
「我去殺了他……」
直到我叫他,他才醒過神來。
他揮劍割袍,拿著一塊布,將我的手包起來。
秋露濃重,若是湿氣浸到了骨頭裡,往後刮風下雨,有的是苦頭吃。
裹到第一圈的時候,我便受不了,一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頭,鼻尖嗅到鐵鏽的血腥味,才理智回籠,松開了牙關的力道。
他悶哼一聲,隻把我抱得更緊,「琳琅,沒事的……」
我靠在他的懷裡,控制不住自己,像個孩子似的衝著他撒嬌,「沈慕之,我好疼……」
沈慕之開口,喉țůₙ間沙啞,「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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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我的頭,重新按回肩上,「咬著我,我陪你一起疼。」
我淚眼婆娑,「沈慕之,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沈慕之抹去我眼角的淚,應了聲好。
沈慕之沒有踏進宮門,沈褚便沒有辦法治他的罪。
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
可沈慕之說,這事情不會就這麼過去。
他要叫沈褚,血債血償。
秋棠牽著我傷痕累累的手,按進了藥湯裡。
那一刻,我痛徹心肺的悽慘呼號,叫屋裡所有人都紅了眼。
我蜷在床上,瑟縮成一團,他們擔心我太疼,咬傷自己。
往我嘴裡塞了一個巾帕,可饒是如此,口中的腥甜,依然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遠東聽了我的話,攔著沈慕之。
被打得渾身是傷的時候,都沒有落一滴淚,卻在聽到我的哭聲時,紅了眼睛。
他跪在地上,跪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磕著頭,直到磕得滿頭血汙,眾人才把他攔停。
我緩過來了一些,把他叫到了跟前,「遠東。」
遠東胡亂抹了一把臉,眼睛卻還是紅的,「王妃……王妃吩咐。」
「你攔住了王爺,你,你做得很好。」我勉強扯出一個笑臉,不讓他擔心,「不用……自責。」
遠東搖頭,「若是遠東沒有攔著王爺,王妃就不用受這皮肉之苦……」
「若沒有你,我和賢王早就成了孤魂野鬼……」我攔住他的話,「我和賢王,都謝謝你。」
18
有了賬簿,沈褚不敢再算計我,也傷不到沈慕之分毫。
沈慕之留在京城四處走動,倒叫沈褚擔心。
沈褚自然不可能擔心沈慕之的安危,他擔心,也是擔心沈慕之會籠絡朝臣。
這一回倒不能怪沈褚小肚雞腸了。
換做從前,沈慕之的確不屑此道,可大抵是沈褚動了我,沈慕之也徹徹底底認清了,若再不有所行動,賢王府也好,榮太妃也好,早晚一天,都會任人魚肉。
原先替沈慕之效力的門客,大多轉投沈褚門下,可是憑著沈褚那小家子婦人的氣度,自然不可能重用他們。
既然沈慕之肯纡尊降貴結交,再加上背靠我哥,二品軍侯,很多朝臣,便也動了心思。
這些事情,我插不上手,也無力插手。
深秋葉落,沈慕之離開了京城。
從始至終,都按著沈褚的意思,不曾踏足賢王府一步。
我不在意他來不來,倒有人惦記。
丞相府的小小姐,一直都是屬意沈慕之的。
三天兩頭派人在王府蹲點,知道沈慕之即便是在京城,也從未入府看過我,在路上碰見都要掩著嘴笑我幾句。
那小小姐的下人更是口無遮攔,「賢王府的馬車這是要去哪兒呀,莫不是這活寡守不住了,王妃要出城去討些葷腥嘗嘗?」
我卻不和她一般見識,挑下簾子。
宜山,我住在沈慕之替我修的暖閣裡,吃著他差人從嶺南遞過來的柑橘。
柑橘在炭火盆上一炙一烤,滿屋甘甜的果香。
沈慕之操著那雙金貴的手,剝開橘皮,挑去白絲,將那豐盈的橘瓣,一片一片,喂到我的嘴裡。
「王爺服侍得很好,這是獎你的。」
我揉著他的耳垂,在上頭淺淺一啄,沈慕之半邊臉都紅了。
他一把扳過我的身體,便是鋪天蓋地的吻。
他剛剛才洗浴過,身上的氣味如松柏清冷,鼻息卻灼熱,我在他的懷裡軟成了一灘水,望他一眼,鳳眸微紅,恰是情濃。
好一會兒,難舍難分。
沈慕之貪戀地品嘗著我唇齒間的橘香,深眸之下,暗潮洶湧,「味道很好。」
說的不知是橘子,還是別的……
我點著他絳紅的唇,「不及王爺,身在宜山,都叫京城的閨閣小姐念念不忘。」
沈慕之自然清楚,他在京城結交的權貴中,能有誰家女兒,可以惹我不快。
「既讓你生厭,我同丞相斷交便是。」
19
「她有心嫁你,是樁好事。」
能得丞相相助,沈慕之可以省去好些氣力。
沈慕之聽我口吻並無波瀾,心生慍怒,一把掐在我的腰上,「顧琳琅,你心裡,究竟有沒有我?」
我一聲輕嚶,眼看著身上的衣物如蓮瓣一般被一層層剝開。
濡湿的唇掠過我的肌膚,所過之處,勢如燎原。
原來這人,是要這般激的。
不知想到什麼,他理智回籠,想要停下。
我卻不肯,情動地環著他的脖子,要他抱我去榻上。
一聲又一聲的嬌怯將他僅剩的理智撕個粉碎。
「慕之……夫君……」
「夫君想要別人,琳琅無怨,隻要夫君能給琳琅一個孩子……」
我故意用言語刺激他,破碎地喘著氣,「我將夫君……讓……讓給小小姐,可好?」
沈慕之惡狠狠地一口,咬在我的唇瓣上,「顧琳琅!」
「這世間,我隻要你……」
被翻紅浪,雲雨不歇。
他固然清楚,我和他現在,不能有孩子。
可他總架不住我求,架不住我說,「琳琅想與夫君有個孩子。」
他親手熬的避子湯,他親手倒了。
最後,也隻是挫敗地吻了一記我的額頭。
「顧琳琅,你便將我的心和命都拿去吧。」
20
轉眼入了冬,京城開始下起連綿的雪。
我的傷大好的時候,沈褚最喜歡的妃子,淑妃娘娘雪地夜行,不慎流產了。
萬沒有想到,沈慕之當初的那一句『要沈褚血債血償』,最後竟是落到了穆春意的頭上。
我入宮去向榮太妃請安。
她看著屋檐上的積雪說,「從沒有人,能欺負到哀家頭上。」
「賢王妃,你受過的苦,不是白受的。」
ẗû⁺淑妃的孩子在腹中早已成形,取出來的時候,能夠辨出,是個男嬰。
如果他能被平安誕下,他會成為沈褚的第一個皇子。
淑妃悲慟不已,沈褚自然也是。
從那以後,沈褚便無心朝中之事,一心陪著穆春意。
我哥從邊塞回來的時候,我並不知曉。
穆春濃病了,我放心不下,去永平庵照料了她半個月。
庵裡的尼姑子說,原以為是場小風寒,休養幾日便會好,可沒想到,入了冬,竟下不了床了。
我總寬慰她,「會好起來的。」
可她素白著臉,一副與世無爭,不顧俗塵的模樣,隻叫我心慌。
直到,有一日,房門從外頭被人推開。
疾風卷雪,寒氣侵入。
我正要罵,定睛一看,發現來人是遠東。
他身上堆著一層厚厚的白雪,卻顧不上拂去,面色凝重地望向我。
「陛下斥顧將軍與宮妃有染,下令將其交由大理寺收監……」
我起身要走,穆春濃突然從床上跌落了下來。
「也帶我去……」
21
穆春濃是出不了永平庵的。
前朝的妃子,注定一生都要被禁在這牢籠裡,不死不休。
穆春濃身體尚好時,我和她說過,要帶她走。
那時候,她不願意。
她說,凡塵俗世,她都放下了。
我便真的以為,她都放下了。
可她若真的放下了,眼下風雪夜路,她甚至都病得下不了地,也要千裡萬裡地奔走京城,為的是什麼?
她口中誦著經文,手裡的佛珠,也轉個不停。
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猛地一激靈,手中的佛珠落到了地上。
她回牽我,眼眶一圈都紅了。
「琳琅啊。」
忍了一輩子,故作雲淡風輕了一輩子。
她終是抱著我,失聲痛哭,「我到底,該如何是好啊。」
世間種種,最忌情深。
若是情深,便不會再去問及代價,不會再去權衡利弊,計算得失。
穆春濃是如此,我哥亦是如此。
淑妃在夢魘中喊了我哥的名字,我哥一貫情深,以為自己翹首盼望的人,心裡也有他,樂都來不及,怎可能忍心讓她一人擔責受罰。
所以,那私通有染的罪,他蠢到背下了。
要救顧風消,就要撇清淑妃和他的關系。
要撇清關系,瞞了兩朝天子的夕貴人就要認下欺君之罪,做回穆春濃,解釋清楚所有的誤會。
為何明明是同她不相幹的事,最後卻要牽連到她。
我和她並肩等在外頭。
宮人宣旨。
穆春濃已不會走動,隻能差使個侍衛,背著他。
我牢牢地抓住她的手,不願她去。
她不施粉黛,穿一身素靜的袈裟。
那一刻,我突然很希望,她真的隻是法號了忘的尼姑子。
不要去擔那些本不該她去擔的罪責。
可她對著我笑,柳眉微低,仿佛又回到了我二人初見之日。
她變回那朵開在水澤之地的木蘭,眸中全是潋滟易碎的水光,「琳琅。」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隻知道抓著她的手哭。
「春濃姐,不要去。」
我和她都清楚,此一去,便是天人永隔,再無相見。
她灑脫地笑著,一點一點,松開了我的手,「就讓我去吧。」
「我願意的。」
22
她求仁得仁,我不該為她難過。
可當她蓋著白布,被宮人抬出來的時候,我還是失了魂,一把撲了過去。
「王妃!」
遠東要來拉我,卻被我推開。
指尖顫抖地掀開掩著她的那塊白布。
她滿身的血汙,該ẗũ̂₀是受盡了摧殘折磨。
是啊,沈褚,從不會輕易放過誰。
可盡管如此,她為什麼還在笑啊。
眉宇舒展著,像是正在做一場永遠都不會醒的美夢。
我抱著她,能感覺她身上的溫度,在一點一點流失消散。
我厲聲悲嚎,痛徹心肺。
我該去怨誰,該去恨誰。
是誰殺了這世上待我最好的的穆春濃?
是沈褚,還是穆春意。
是顧風消,還是我。
顧風消跟在後頭,形如枯槁。
「害死她,你滿意了……」
「顧風消,害死她,你滿意了?!」
我搖搖欲墜地撲過去質問他,一記又一記捶著他。
想要叫他將穆春濃的性命,給我還回來。
還回來。
把這世上最好的姑娘,還回來。
卻頓感一陣天旋地轉,徹底昏了過去。
23
從那日起,顧風消的求生之意,便好似隨著穆春濃一道死了。
他去最危險的地方,打最危險的仗。
似乎從來就不想,自己是不是能活著回來。
似乎巴不得就死在某個地方,馬革裹屍,一了百了。
沈慕之從外頭請了位大夫來住進府上,照顧我的身體。
是的,我懷孕了。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她靜靜地窩在我的身體裡,不吵也不鬧,隻是磨得我吃不下飯,聞到什麼都想吐。
知道我總是孕吐,沈慕之遞了一箱又一箱的柑橘進來。
可我現在聞到酸味越發想吐,我想吃辣的。
尖細的紅辣椒,能辣到冒出汗是最好。
酸兒辣女。
秋棠很歡喜,「女兒好,女兒貼娘心。」
對這孩子,我有期待,更多的卻是惶恐。
怕她也是個痴情種,會像春濃姐那樣,對俗世之情,陷得太深。
我和秋棠去山裡祭春濃。
燒完了紙錢,我將自己常寫的那四個字,一並燒給了她。
「最忌情深。」
希望來世,她可以不要被情感負累。
等從山上走下來,還不見遠東。
「趕個車這麼久不回來,」秋棠發起了牢騷,「再過會兒,日頭都要出來了——」
話音未落,中了一記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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