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笑著問他。
「七年前,我在馬厩見到的那個人,是你吧。」
那時衛洵很愛騎馬。
我偷偷去馬厩看他新得來的馬,想將親手做的馬鞍送他。
不承想卻撞見一個少年被一群人摁住。
任憑旁人如何踹他的膝蓋,他都不願跪。
想來衛照夜還是個卑賤的家奴,卻生得比權貴家的公子還要好看,難免惹人嫉妒,遭受欺負。
我當時看了不免生氣,禁不住冷嘲了一句。
「人怎麼能跪畜生呢?」
那些人知道我和衛洵定親的身份,一哄而散。
少年低垂著頭,散亂的頭發擋住眉眼。
我問他的名字。
他閉口不答。
也許是起了同病相憐的心思,我便主動引他說話。
「我叫喬枝,我拿自己的名字換你的名字,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他將頭扭過去,許是覺得難為情,不讓我看清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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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地上用樹枝寫他的名字。
「你不說我也知道,方才聽他們喊你衛照夜,明明照夜可以代指麻雀的意思,你卻怎麼像個踞嘴的悶葫蘆。」
那人挺直了背脊,用餘光偷偷看地上的字。
我向他湊得更近。
「照夜也可以是跑得最快的良駒,你不要害臊,出身不好又不是什麼恥辱,隻要你心中有志向,假以時日定能成就一番事業。」
說完對他粲然一笑,他愣在原地,目送我走遠。
早已遺忘的記憶被撿回。
衛照夜的手僵在原地。
我往後一轉,猝不及防撞進了他懷裡。
他就勢將我攬在懷裡,不讓我看見他的表情。
溫熱的呼吸鋪灑下來,有冰涼的眼淚流入脖頸。
「後來的我認識了很多很多字。
「但隻有你寫過的那個名字,我練得最好。」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唇角微微揚起。
14
那日之後,衛照夜忙於軍營操練。
衛洵倒是來過很多次。
我不搭理他,很多時候他便遠遠站著,盯著我問診的樣子發呆。
衛洵對著我苦笑。
「阿枝,先前那些誤會,我可以解釋,往後我定會百般彌補。」
我搖了搖頭。
「沒關系,你不必解釋,不重要了。」
他有些急了。
「你難道要在燕地待一輩子,永遠不回京嗎?」
我認真看著他。
「我會回去,但不是和你一起。」
我來燕地,從沒有一刻放棄向喬黎復仇。
黑暗中蟄伏的惡犬,隻有在敵人最放松警惕的時候才會露出獠牙。
京城,我是一定要回的。
隻不過我要有足夠的把握,將喬黎打得潰不成軍。
先帝駕崩時,昭陽長公主輔佐幼帝登基,後自請去燕地守著邊疆,孀居多年,閉門謝客,從不見外人。
我來燕地兩年都未曾見過她。
不承想,臨去京城前,她竟託衛照夜給我帶了帖子。
來的人不止有我,還有各府的女眷。
其中有些姑娘見我來了,親親熱熱地湊過來招呼。
「阿枝姑娘,你腿腳不便,快來我這邊坐下。」
「好些日子沒見,怎麼瘦了許多,我明個去醫館給你幫忙。」
還有人擠眉弄眼朝我打趣。
「最近和衛小副將如何了?」
想到在京城時,我困於喬府無人結交。
到宴席上,必定是千嘲萬諷,風刀霜劍。
現下心裡不由泛起淡淡的暖意。
長公主遲遲未出現,女眷們四散開來去賞梅花。
我尋了僻靜處坐下。
就看見一個年輕姑娘孤零零站著,漲紅了臉似乎要哭出來。
我覺得她站姿有些奇怪,仔細一看,身後的凳子上沾了血跡,心下頓時了然。
於是起身過去,用絹帕將那血跡擦幹淨。
她羞得眼淚簌簌落下來,細若蚊蠅道。
「多謝喬姑娘……還是別碰那汙穢之物了。」
我溫柔地勸導她。
「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也並不汙穢,你不必為此羞恥。」
她似是第一次聽這種說法,瞪大了眼。
我將ŧû⁼暖爐遞給她。
「你不要害怕,我是個醫女。許多女子都有身體不適的隱症,或於癸水來時,或於成婚之後,得起病來著實不好忍。」
姑娘緊貼著我坐下來。
「可是為何我從未聽說過這些?」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世間醫者多為男子,她們向旁人難以啟齒,長年累月,也就病得更厲害些。若是通女科的醫者再多些,天下女子也不至於如此受苦。我研習此道,就是為有朝一日將女科傳承下去。」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鬢發微白的長公主目光祥和地看向我。
她微笑道。
「小醫女,你很不錯。」
15
我慌忙要跪下,卻被身邊的姑娘扶住。
「娘,我想要喬枝姑娘替我看脈。」
長公主點了點頭,讓我近前來。
「我雖鮮少出門,也聽聞燕地有個很好的小醫女,沒想到就是你退了衛家公子的婚呀。」
我這才注意到,衛洵就站在長公主身後。
他的目光一直怔怔地停在我身上,許久都未回神。
長公主察覺到了。
不由得搖頭嘆息,拿手指戳了一下他額頭。
「你這個孩子啊,眼盲心瞎,竟也有把珍珠當魚目的時候。」
衛洵自嘲地笑了下。
長公主拉住我的手腕。
「好孩子……」
她對我揚起一個慈祥的笑容,溫聲問我。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京?」
我訝異抬頭,聽見自己的心髒雀躍狂跳。
從長公主府上出來已經很晚了。
在燕地的兩年,我一點沒敢忘記喬府那些仇怨。
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跟衛照夜開口。
今夜很冷,巷口卻有人提著油燈在等我。
衛照夜的睫毛上都凝出了霜。
我和他並肩朝家走,沉吟片刻,終是告訴他。
「我要回京城辦件事。」
他半晌沉默不語,將我的大氅松掉的繩結系緊。
我偷覷他,卻撞進那雙笑眼裡。
「我也會隨行保護長公主回京。
「早就猜到你會有回去的一天,所以提前求了恩準。」
我頓時悟了,撲過去打他。
「好啊,你瞞得真嚴。」
他順勢將我的拳頭包裹在掌心。
「我不會阻止你做下的任何決定,有些事隻有你自己親手去做,才能解開心結。我隻想告訴你,無論何時你回頭,我都在你身後陪著你。所以,你隻管大膽去做。」
我將臉頰貼上他的胸膛。
隔著衣裳,那裡靠近心髒有一塊疤。
是他十九歲那一戰,孤軍深入主帳,擒賊先擒王。
被人一刀砍在胸膛上,險些沒了命。
兩年前,他清掃了北狄在城內的細作,為救手下軍漢令一條腿受傷。
他是鎮遠將軍的愛將,是燕地的守護者。
現在,也還是他。
將我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吻了兩下。
「不必擔心我,沒關系,好不好?」
16
暮春時節,長公主的儀仗回到京城。
我去看了娘的墳。
過去兩年雖然花銀子請人照看,終究還是不踏實。
誰知竟看見喬府的人在我娘的墳上動土。
主母柳氏和喬鳶遠遠站在一旁。
許久未見,她們竟一時沒認出我,在旁邊兀自說話。
柳氏責怪ťų⁹地敲了敲喬鳶的腦袋。
「如此晦氣的地方,你偏要跟過來。」
喬鳶吐了吐舌,一派天真的模樣。
「爹這兩年怨我遲遲拿不下衛公子的心,對我很是失望。既然那道士都說了,這賤人的墳怨氣不散,會影響爹的官途,我自當是要出力的。」
說到這,她又得意地笑了。
「誰要這幾年那小賤人處處壓我一頭,往年也不過是我腳底搶飯的狗。今日正好刨了她娘的墳,解我心頭之恨。」
極大的憤怒讓我幾乎失去理智。
我從小就很少哭,因為哭會讓我娘難過。
長大後她不在,我更加沒有眼淚了。
哪怕被喬鳶打得鼻青臉腫,我也是一聲不吭,硬是將她咬出血來。
此刻我渾身顫抖,臉上涼涼的。
伸手一碰,竟是眼淚。
我聽見自己牙齒咬得咯咯響,幾乎是無法忍耐地衝上前,狠狠扇了喬鳶一巴掌。
她倒在一攤爛泥裡,歇斯底裡地尖叫。
我用了全力,狠狠將腳踏在她的臉上。
把那張令人惡心的臉孔死死踩在墳前的爛泥裡。
娘,你看,她這樣也算給你磕頭了吧?
柳氏驚慌失措地喊遠處那些忙著的下人。
「你們都死了不成!把她給我擒住!」
我松開喬鳶,朝那張保養得宜的臉又是一巴掌。
她們多年自詡京中貴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自是比不得我的力氣。
柳氏紅腫著臉,被我扇倒在地。
鬢發散了,滿頭珠翠落了一地。
見我孤身一人前來,她勾起一個滿不在乎卻又惡意滿滿的笑。
「你娘已經死啦,活不過來了。」
這女人我早已見識她的惡毒。
那些手下紛紛上前要對我動粗。
隻是還未觸碰到我,領頭之人便被飛來的箭矢釘穿了手掌。
那支箭是紅尾羽,來自燕地。
其餘人還要上前,又被飛來的石子打得頭破血流。
他們倒在地上,哀號著喊。
「誰,究竟是人是鬼!」
柳氏面上的笑一點點消失。
喬鳶從泥地裡掙扎著向我撲過來,被我掐住脖子又扇回了泥裡。
衛照夜親手教我的招式,果真是好用。
縱使腿腳不便,也足夠對付這對母女了。
我看著柳氏驚恐的樣子冷笑。
俯身下去,在她耳邊一字一句。
模仿著她方才的語氣,仔仔細細說清楚了。
「你夫君和你女兒,還有你,都快死啦。」
17
柳氏母女頭破血流地逃回喬府。
今日這一出,在弄清楚我究竟是何來頭前,喬黎定會靜觀其變,不敢再對我娘的墳做些什麼了。
風吹過,野草沙沙搖晃。
我將那塊墓碑抱在懷裡,一點點摸過上面的字跡,渾然不覺手指被鋒利的缺口劃破。
身後擁過來一個溫暖的懷抱。
衛照夜將我攬在肩頭。
「阿枝,想哭就哭出來吧。」
眼淚頓時像瘋漲的潮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不知過了多久,我松開他。
身後有馬嘶鳴。
衛洵踉跄著翻下馬來,袖子中的手竟在顫抖。
他澀然地喚我。
「我來遲了。」
我平復了情緒,好好告訴他。
「你知道為何我能治好衛照夜的腿,卻治不好我自己嗎?
「那年我因救你而傷,本該是能治好的,隻是後來發了高熱昏厥,柳氏將我鎖在屋內,恨不得我立刻死掉換她的女兒嫁給你。後來喬黎擔心我這張臉不能為他所用,還是讓人請了郎中,耽擱這些天,終是害我落下了腿疾。
「可你,僅憑別人一面之詞,就妄加篤定是我用了不入流的手段。衛洵,你太傲慢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
眼裡竟似乎淌了眼淚。
「抱歉,阿枝,我欠你太多,隻願能用餘生彌補。何況,我們本該是夫妻……」
我伸手牽住衛照夜的手。
在燕地時,為了治我這條傷腿,他攀上千年不化的雪山,幾乎凍死在風雪中。
被人找到的時候,胸口還揣著一株雪靈芝。
可人生在世,哪有什麼事事圓滿。
他豁出命去找的藥,隻能緩解,卻根治不好我的腿疾。
無數件細致入微的小事。
將我空缺的心腔填滿。
衛照夜其人,心裡做了十分,嘴上卻隻願說三分。
我握緊他溫暖的掌心。
「不必了,如今我已心有所屬。」
衛洵臉色白得嚇人,捂住胸口倒退了兩步。
一時難以維持貴公子的風度,口不擇言起來。
「阿枝,你竟願意跟著一個被衛府趕出去的家奴,也不願和我在一起嗎?」
我冷了面孔,眼中起了厲色。
「兩年前我就告訴過你,門第出身,我從來都不稀罕。」
衛照夜一直乖順地任我牽著,並沒有打斷我和衛洵的對話。
如今卻也是忍不下去,清清冷冷地開口。
「當日初見,為她撐傘的是你,打石子的卻是我。
「你護不住她,那就由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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