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掌心用力攥緊珠釵,破碎的珠花戳得人發疼。
他似乎被我泛紅的眼眶驚住,一時沒有再出聲。
我低頭將包袱收拾好。
頭也不回地與這兩人擦肩而過。
血沿著破碎的珠釵,一滴滴落在雪地裡,像是凋落的紅梅花。
我的那條腿再如何養護,走起路來還是微微跛的。
每次於鬧市行走,定有小兒跟在身後模仿我的走路步態,引得眾人大笑不止。
初時,衛洵會為我喝止。
後來,他險少於我同行。
我明白,他是嫌我丟了他的顏面。
但今日往後,天高任鳥飛。
京城,隻會被我拋在腦後。
我足雖跛,卻仍可去觀更廣闊的山海。
5
衛洵將自己關在房裡。
他不明白,自己去喬府,明明心裡還是盼著喬枝回心轉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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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好像變得更糟了。
喬枝離開時,他看著皑皑白雪上的那幾滴血跡。
心口竟泛起了細密的疼。
可那又如何,衛家公子必須要維持自尊和驕傲。
喬枝隻是對他鬧了脾氣。
過不到兩天,她定會回來求著他。
過去的那五年,她是這樣喜歡他。
怎可能一夕之間就會改變。
衛洵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的事。
喬枝不過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她也隻能依靠他。
想到這裡,衛洵安心躺了下來。
他這些年頭痛得厲害,喬枝為他做了許多小物件。
裡面滿滿當當塞了安神草藥,聞起來淡淡的香,能助他安眠。
他拿起她做的抹額。
昏暗的燭光落在上面,許是有些時日了,布料邊緣微微泛舊。
連帶著香味也淡了許多。
衛洵感覺自己的頭又疼起來。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去爐子裡添香。
掀開蓋子,喬枝親手制的那香也所剩無幾了。
他猶如困獸,煩悶地在屋子裡打轉。
當日失言,竟為喬枝親耳所聽。
衛洵頓覺自己太不是個君子。
但被她當眾燒掉婚書,實在心裡又氣又不甘。
那年雪如碎玉。
喬枝拖著自己,呼出的熱氣瞬間在空中變成了煙。
不知是汗水還是雪水打湿了她的鬢發。
她往日雪ŧü₊白的臉凍得通紅,很難不讓人起了憐惜之心。
喬枝咬著牙一聲不吭將他拖到山洞裡去。
又仔細清除足跡,免得被匪徒追殺。
衛洵從沒想過,那時,她的腿受傷了。
他也聽過喬枝在宴席上屢次出醜。
心中想著,來日她若成了自己的妻子,一定要好好待她,教她,讓她不再被人嘲笑。
可何時,這些都變了呢?
越想越煩悶。
衛洵坐了下來,提筆抄書,隻為讓自己靜心。
門敲了兩下,有小廝在門外喚他。
「公子,喬姑娘僱了馬,應當是要離開京城。」
落筆歪了一道。
在紙上拖出長長的痕跡。
衛洵心慌得厲害,半晌都發不出聲音。
屋外的小廝又叫了一聲。
「公子?」
衛洵輕輕嗯了一聲,將筆丟到一邊。
許久後,屋裡的蠟燭熄滅,陷入了長久的安靜。
衛洵在帳中難以入眠。
他的心仿佛也被燭火燎了一下。
淡淡的天光透過青色的簾幔時。
衛洵還是沒想明白。
他本能地反問自己,若是喬枝就這樣一去不返呢?
他輾轉反側地去想這種可能。
終是被自己的心慌屈服。
既然如此,那他明日還是給她一個臺階下吧。
鬧脾氣的話,哄一哄,應當會好吧?
那一晚,隻有衛洵自己知道。
他一夜都沒有合眼。
6
我出京那日,大雪初霽,日光晴好。
像是沉疴的人大病初愈。
之前和娘在楚地,為了討生活,我曾騎過馬。
如今輕微跛了一條腿,倒也無礙。
隻是沒想到,衛洵竟然追了上來。
他眼下青黑,看起來有些憔悴,看著我騎在馬上的樣子,竟一時沒有回神。
「阿枝,退婚之事,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你莫要再和我置氣了。」
聽到這話,我毫不掩飾,眼裡流出一點不屑。
「你見我,如井中蛙觀天上月。」
他臉色慘白地從馬上躍下來,往前走得更近。
「退了這婚,今後誰還願娶你?你若為衛家主母,以衛家權勢,日後定然無人敢欺你,笑你。」
我搖頭,不想再和他多說。
「衛家門第,我從來都不稀罕。」
我揚鞭揮在馬後,將他遠遠拋在身後。
在渡口乘船時,我已想到日後喬衛兩家難免要找我。
索性不再去往楚地。
坐上了去北燕的船隻。
乘風好去,長空萬裡,直下看山河。
不知過了多久,我快入燕地。
沿岸的渭水宛若絲緞,粼粼水波,漾著淡淡的綠。
我坐在船頭,禁不住探身去舀,興致勃勃念了一句。
「江水如緞,我執瓢取。」
船身顛簸了一下。
有人從身後迅速抓住我的手臂,低笑道。
「一個大浪,連喝帶洗。」
我轉頭看去。
撞進了一雙剔透的眼眸。
身後青年睫濃而纖長,那隻抓住我的手筋骨有力又漂亮。
烏發被風吹亂了幾縷。
他很快松開我,笑臉盈盈。
「失禮了。」
7
那日船上,和青年不過驚鴻一瞥。
入燕地後,我在城中賃了一處院子作醫館,為許多女子治了難以啟齒的隱疾,名氣漸漸大起來。
常有婦人結伴來幫我做些雜事。
轉眼半年,日子過得愈發充實自洽。
此地處於邊塞,偶有北狄來犯,有鎮遠將軍駐守,百姓倒也安樂。
直到那夜,冷雨敲窗。
隔壁院子來了幾個髒兮兮的軍漢,求我救人。
我慌忙過去,榻上躺著一個男人。
袍角被雨水浸湿,混著暗紅血跡,襯得失血過多的臉頰極為蒼白。
看見我,他艱難地笑了一下。
「是你。」
我怔住,這人正是和我一面之緣的船上青年。
顧不得多說,我掀開他的袍子。
他的右腿受了很嚴重的傷,血肉模糊,深可見骨。
身後小兵已然哽咽。
「若不是為救我,衛副將的腿也不會這般。」
來燕地半載,我曾聽過這個名號。
百姓都說,鎮遠將軍麾下的衛小副將是天生的驍勇良將,十九歲時殺入主帳,直取狄將人頭。後來又助鎮遠將軍擊退三萬外敵,狄人潰敗千裡不敢再犯。
他們更可憐衛照夜的身世。
據說他出身極為卑賤,是鎮遠將軍從奴隸堆裡救下來的。
當時遍體鱗傷沒了大半條命,卻還是跟狼崽子似的,死死咬住將軍的衣角不松。
我低頭查看了片刻,直直看向衛照夜。
「我能治好你的腿,但是,要先斷骨復位。」
軍漢惱了,頓時將我一推。
「你這小醫女自己的腿都治不明白,竟敢在這信口雌黃!」
他轉而怒喝。
「誰請的她來?打出去!找個年長的男郎中來!」
我摔在地上,其他人將要上前。
衛照夜啞著嗓子,強撐著喊道。
「住手,別打她。」
他歪歪斜斜,探過來一隻手要扶我。
我站起身,認真地看向他毫無血色的臉。
「你的腿,我有八分把握能治好,你信我嗎?」
他沒有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信。」
8
我松下了呼吸,幾乎無法控制地手指顫抖。
多年鬱氣吐出胸口。
無數個天剛亮的清晨,我餓著肚子跟娘出門採藥,山路崎嶇,雙腳走得滿是血泡,娘會一邊拿針為我挑,一邊流淚。
為了省點燈油錢,頂著寒風在富戶的燈籠下看醫書,凍得人幾乎沒了知覺。
沒錢買筆墨練字,就用樹枝在沙地上練。
寫得不好還要被娘打腫手心。
沒有病人就拿自己練手,哪怕銀針將手扎得滿是血洞。
十三歲時,我娘生病。
為了錢,我一個人去外行醫,卻被人發現是女孩撵了出來。
那夜大雨,我沒錢住宿,為了自保,在官衙的屋檐下蜷縮著睡了一夜,檐雨聲聲,我哭著恨自己不是個男孩。
我討厭行醫時有人見我是女子,便輕視於我。
平生第一次,有人斬釘截鐵地信我。
而我們,不過一面之緣。
於是我堅定地對他拜了下去。
「定不負小將軍所望。」
不知是否錯覺,榻上那人好似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唇。
對我來說,衛照夜是個麻煩。
最好的做法無非是明哲保身,從這場意外中巧妙地抽身而去。
但我還是決定救他。
簾外雨打梧桐。
令我想起剛入燕地的第三天,也是個雨天。
長街上,有紈绔腳下一滑,踢翻了賣炭老翁的炭筐。
炭滾落一地,弄髒了紈绔的靴子。
紈绔怒極,踢向老翁的膝蓋,逼迫他跪下磕頭。
笑臉盈盈的青年牽馬而過,撿起地上的石子,將紈绔打得頭破血流。
他扶起老翁,雨水打湿衣擺,眉眼卻笑得肆意。
「人怎麼能跪畜生呢?」
我將這一幕看在眼底。
是啊,人怎麼能跪畜生呢。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想,一個正直仗義的青年,不該落得跛足的下場。
我的腿永遠,永遠都好不了。
但衛照夜的腿,我一定要醫好。
9
衛照夜很能忍痛,他竟不服麻沸散,讓我生生接好了他的腿骨。
傷口縫合後幾天,他又發起了高熱。
我替他擦去滿頭的汗,將藥一碗碗灌下去。
他熱得扯開衣裳,我便看見他身上許多舊傷。
胸口一道刀傷離心髒隻有兩寸。
傷痕泛白,依舊能感受出當時兇險。
我不由愣神,仔細將被角替他掖好。
衛照夜在我的照料下日漸好轉。
隻是他在隔壁養傷的這段時日,著實令我有些頭疼。
因著腿傷,他行動不便,身邊也沒什麼人看顧。
到飯點時就架著一條腿,端著碗可憐巴巴看我。
「你得管我吃飯。」
我不解地蹙眉,頭也不抬忙著寫藥方。
「我並非廚娘。」
他平靜地從懷裡掏出一錠很有分量的銀子。
銀子放在桌上,聲音很響亮。
我沉默片刻,揚唇微笑。
「小將軍想吃什麼?」
衛照夜笑了,很滿意我的識相。
平日我在前院看診,他就在身後支了張躺椅盯梢。
他還經常跳著一隻腳,將屋裡打掃得幹幹淨淨,ṱű₇再去把後院晾曬的草藥翻一翻個。
偶爾幾個軍漢得了闲暇來瞧他。
眾人聊起軍營裡的一些事,紛紛痛快大笑。
我見衛照夜端著酒樽,眼睫垂下,到底是有些落寞。
於是次日給他腿上換藥時,忍不住開口勸道。
「你難道不曾聽過嗎,風雪壓我兩三年……」
他促狹地將腳輕輕晃了晃。
「加在一起是五年?」
我被噎了一下,想到初見時這人接話,可見是個不通文墨的。
於是放下手上的東西起身要走。
他哎呦一聲,假裝壓到了腿,扯住我的袖子不放。
「喬小醫女,行行好吧,我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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