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隻不過一個月過去了,我還是答應。
我自在地過著,引鳶卻不時地長籲短嘆,無非是些怎麼還沒有晉封的旨意,連恩賞都沒怎麼賜過的抱怨。
我看著她突然燃起了鬥志與希望的模樣覺著好笑,一點都沒了之前心如死灰時的穩重。不過也許之前的也不是穩重,隻是對我的絕望。
我把皇上前些日子丟在這的玉佩拋給她:「這不是也有些恩賞麼,給你了。」
她惑然:「什麼時候派什麼人賜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就前兩日,皇上早朝前,從腰間解下來擱這的。」
「媽呀!」本來還小心賞玩著的引鳶像丟燙手山芋似的扔回我懷裡,「這我怎麼敢要?皇上貼身的東西,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咱們這位皇上我真是看不明白,既然看重主子,怎麼就讓主子做末等答應呢?」
「你之前不還說,我們合宮積福混個常在就不錯了。」
「那是那會兒。」引鳶擺擺手,「那時候誰知道您,是吧……雖然前科累累,但卻能引得皇上頻繁光顧啊。一共來五次後宮,四次是看您,還有一回是承歡殿那位不好惹的榮妃娘娘非把皇上請了去,後來大半夜的,皇上還走了。」
是了,聽宮裡人說,但凡有新人承寵的,哪怕隻兩三次,也定要被榮妃打壓到再不敢抬頭看天,直把榮妃當這後宮裡的天。到我這倒是奇了,榮妃一次也沒刁難過我,想來是和我有了一樣皇上來了又走的境遇,這才生了同病相憐之情。
然而聽到我這論點,引鳶隻有繼續恨鐵不成鋼啐上一口:「得了吧您嘞,還同病相憐,榮妃隻是想起嘲諷您那次,臉上有些掛不住。您也先別美,這位主兒手段辣著呢,她能放過誰呀,厲害的在後面等著您呢。」
厲害的等著我她美啥,還說得繪聲繪色口若懸河的,我真不明白。
八月初九,中元節後皇上第六次來了後宮。
自我承寵以來不滿一月,儀貴妃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從不為難我,也從不親近我,沒虧待過我生活,也沒多賞過我物什。榮妃那邊不作妖,莊妃一向不惹事,婉妃是個病秧子,柔充儀失寵了好一陣,高位的這幾位娘娘不表態,下面的人苦榮妃久矣,我一個區區答應既翻不起浪,又能氣氣榮妃,大家也就當看個熱鬧,心裡爽一把便算了。
反正按照宮裡一貫的規律,沒人真能承平日久,何況我依舊隻是末等答應,位分ẗüₑ上誰都能踩上我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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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皇上喝了點酒來的,一進屋就攬我腰,引鳶還在呢,他就旁若無人把我擱他腿上坐著,嘴裡念叨了幾句朝政又說了幾句胡話,突然把腦袋埋在我頸脖之間,濃情蜜意喚了聲:「毓兒……」
我傻了,引鳶也傻了。隻不過這個壞胚子犯傻的方式就是腳上抹油溜之大吉,把我一個人丟在皇上的懷裡。
他以為我的僵硬是無動於衷,於是把我摟得更緊,嘴裡一聲接著一聲喊:「毓兒,朕的毓兒,這麼些年苦了你……乖毓兒,再不要離開朕了,你心裡苦朕都知道,朕也苦,朕沒有一天真能忘了你……」
毓兒……
想我……
苦……
這些字眼在我耳邊不斷回旋,攪和著他沉重的鼻息,他裹挾的酒氣,不斷地刺激著我,直到我終於受不住,驀地站起身,蠻橫地推開他疲軟而尊貴的身子。
「我不是毓兒!」我衝他大聲喊道。
「毓兒?」他眯起惺忪的眼,為了把我看得更真切。
「我不是毓兒!」我的聲音又高了幾度,我不知道自己失態了,我隻知道自己很拼命,拼命地向他闡述著一個事實,「我是長寧,葉長寧,你從安元寺接進宮的葉答應!我不是毓兒!」
他一下子停住了醉酒人不可自持的搖搖晃晃,敲了敲自己腦袋,又抬起頭盯著我,最後偏執地小心翼翼地繼續試探:「毓兒?」
我累了,長嘆一口氣,跑到窗邊讓夜風灌進來:「你醒一醒,我不是毓兒!」
他坐在那,和我僵了良久,最後不知是真的醒了,還是他也累了。
「朕明白了。」他說,然後艱難地撐起搖搖晃晃的身子,挪到門邊。
他走了。
沒看到他想看的毓兒,他走了。
他走後,引鳶和那次一樣,走進來幫我理了理衣領,沒等她讓我早些歇息,我先一把拉住她的手:「陪我坐會吧。」
引鳶難得地和我說了很多事情,而不是懟我。我猜她真的覺得我可憐了,人同情另一個人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多帶些善意和信任。雖然引鳶自己說的是,我們現在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我若就此失寵,她後半輩子也就陪著我無聲無息,要不老死,要不被人搞死。
她告訴我,毓兒,是那位歿了的皇貴妃的乳名,她侍奉先皇貴妃時,遇著過幾次皇上在,皇上就是這麼叫她,毓兒毓兒,叫得一片痴心,無限柔情。
皇貴妃林氏,名已不可考了,乳名喚毓兒,出身不高,本來都入不了秀女殿選,可誰知皇上看了眼畫像,就著了迷道一般非要選她入宮,一入宮便封了婕妤,這可是王宮貴胄家嫡出的小姐都夠不著的待遇。
短短兩年,連升四級封了貴妃,當時儀貴妃還是儀妃,身世高,資歷老,名望好,卻還是被這位林貴妃壓在腳下動彈不得。皇上故意沒賜貴妃封號,他說他的宮裡就這一位貴妃,無人可比肩,也不需要封號做區分,生生斷了儀妃莊妃雲雲的晉升之路。
不僅如此,前朝那般壓力,皇上還是執意封林氏為皇貴妃,實際上那時的林氏已經和皇後沒什麼區別了,三千寵愛冠絕六宮。這位皇貴妃本身性子也溫婉和順,在後宮頗得人心,和皇上和和美美,羨煞旁人。
本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過了,等著生個皇子,封了太子,哪怕林氏出身再卑賤,母憑子貴,封後也是遲早的事。
直到榮妃江笑情入宮。
江笑情是皇上的表妹,皇上母家不算尊貴,這位榮妃自然出身也並不顯赫,容貌也算不上一等一,隻是生得活潑靈動,敢打敢鬧,萬種風情,再加上三分親緣在,一入宮便分了皇貴妃不少寵愛,這在後宮還是從未有過的事。皇貴妃本來身子也不算好,這一下子就落了心病,雖說身子弱了,可誰知竟在這時候懷上了。皇上那高興的呀,恨不得每天捧手心裡,多一寸力都唯恐給捏碎了。可是,誰也沒想到……
「沒想到啥?」我推了把說書好手引鳶,「別在這種地方卡殼啊!」
「您還真當聽書啊,我是想告訴您這宮中舊事,提點著您些。」
「那我可不真當……」看著她幽幽的面色,我咽了口唾沫,「真當受您提點呢。」
我左哄右哄,引鳶終於又恢復了繪聲繪色。
宮裡有個習俗,每年有幾個特殊的日子,位分高的娘娘們是準許回去省親的。本來怎麼也輪不到入宮不久,也還隻是個容華的江笑情,但她畢竟頗得聖寵,加上有沽名釣譽的儀妃求情,那年的二月二,皇貴妃就和江容華一同出了宮。
結果誰也沒想到,回來之後,皇貴妃就自缢了,一屍兩命。
「那二月二那天,她們去哪了?」
「知道的人都被逐出宮了。」引鳶嘆了口氣,「現在宮裡知道的人,怕隻有皇上了吧。」
引鳶說著慢慢轉向我,將我左右端詳,良久道:「我真傻,我第一眼就該看出來,您和皇貴妃樣貌可真像,難怪皇上會寵您。可您今兒,您怎麼就……哎……」
「你說,那位皇貴妃,和我像?」
「我是說,您和她像,您也真把自己當回事兒,還說她和您……」
引鳶後面絮叨的那些我都聽不清了,我就是特別想知道她為什麼要自殺,特別特別想。
後來我又追問了些,但是皇上都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引鳶又能知道幾分呢。她能和我分享的,也僅有那些後宮裡的人都看在眼裡又不敢非議的事實。皇貴妃死後,擺明了和這事兒脫不了幹系的江笑情,也僅僅是被禁足了半個月。
半個月之後放出來,江笑情也換了個人似的,原本雖然頗承聖寵,也愛賣弄幾番風情,卻不是多麼陰狠毒辣之人。這事兒出了之後,江笑情像是找到了人生樂趣,自此把為禍一方當成了奮鬥目標。後宮裡的人,但凡讓她蒙了眼的,管是沙子還是沙塵暴,都要好好嘗一嘗江笑情的手段。貴人以下,掌嘴杖責罰跪都是家常便飯,哪怕是高居妃位,被江笑情以下犯上懟得啞口無言也是見慣不慣。
偏偏這樣的江笑情更得聖寵,皇上對她的過分行徑像是默許了一般,她鬧得越出格,皇上就越給臉。雖難復當年皇貴妃,卻也逼得六宮粉黛無顏色,兩年不到就騎在了一眾老人頭上。原本還被皇上垂青過幾日,家世甚好,資歷也老的柔充儀自此是連皇上面都沒怎麼見到,生生被初生牛犢的江笑情壓脖子上,再也沒能直得起腰。
再後來,我就都看到了,榮昭儀活活打死馮貴人,卻被封了妃,連一向位高權重的莊妃婉妃二位都被比了下去。
所以那年的二月二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夜之間就改變了兩個女人的命數,還連累了一個尚未見過人世的胎兒。
我不知道,也怕真相過於血淋淋,不如等幹涸了再去翻開得好。
自從在我這強叫毓兒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後,皇上便再沒來過。
對於我驟然得寵又倏然失寵的事兒,後宮裡的人並未大驚小怪。據說自皇貴妃歿了,後宮裡總有女人能得皇上流連一番,隻是後來要不就慘折在榮妃江笑情手裡,比如突然斷了腿的劉美人,倒了嗓子的賀常在,臉上生了斑的殷貴人,要不就過幾天便讓皇上失了興趣。僅有的幾個爬得稍微高些的,也就一直對榮妃馬首是瞻的僖嫔,還有對儀貴妃唯唯諾諾的馮婕妤了。蚍蜉難撼樹,但換個思路,抱住了大樹,偷生也不是壞事。
這些日子裡,起初我還守規矩,每日卯時將至,便去給儀貴妃請安聽訓話。可自打有一日突然降溫我實在沒能起得來床,也發現沒人發現我沒去之後,我便從此心安理得地閉門不出,儀貴妃也從未差人來問責,日子一久,我便像被合宮忘記,淡出她們的談資。
所謂有得必有失,這也害得我失去了每天聽一群女人嚼舌根子的大好機會。然而,後宮怎麼會缺愛叨叨的嘴呢,說書好手引鳶每次外出,隻要流連的時間長了些,便定要帶些八卦滿載而歸。
如今的宮裡,我失寵了,風口浪尖的人又變回了榮妃和儀貴妃。
前朝近日來上書不斷,紛紛奏請要封儀貴妃為皇貴妃,實實在在一統六宮之事。之所以不請封皇後,是因為皇上繼位以來已經被奏請叨擾了數多年頭,皇上實在態度堅決不立後,前朝也慢慢死了心。
要論家世,這後宮中最顯赫的便是手握軍權的兵部侯尚書和臨平郡主家的嫡長女儀貴妃,還有太子少師海大人老來得的寶貝女兒柔充儀。
兵部尚書一出手,誰都不敢兜著走。也許是榮昭儀被封榮妃的事兒刺激到了這位侯大人,侯大人一呼百應,在朝堂之上遞折子請皇上冊立皇貴妃,變成了朝野之間風靡一時的流行指標。
皇上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擱下折子,一轉身悄咪咪收了海大人送進宮的歌女,唱了兩天歌,封了常在,甚至賜了本該嫔位以上才有的封號鶯字。於是就在我銷聲匿跡的這幾天,鶯常在唱成了新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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