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老鼠吃肉時可沒這麼大的耐心,指骨纖細且容易脫落,想來是被老鼠直接咬斷,連皮帶肉加骨頭一起吞吃入肚,然後不知拉在哪裡了。
張仵作一想,倒也是。
到底不死心,他又盯著那坑看了許久,突然像發現什麼似的,又一頭扎下去,抓起什麼東西用力一掐,然後……
“是骨頭嗎?”馬冰蹲在坑邊,熱情地問。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張仵作好似跳的不是土坑,而是冰窟一樣,臉上的激動和熱切瞬間熄滅。
他將手上的東西丟開,木著臉,一遍又一遍擦著手,哽咽道:“耗子屎。”
馬冰:“……噗哈哈哈哈!”
旁邊的謝鈺也忍俊不禁。
“大人,翻得差不多了,”元培扛著锨過來說,“兄弟們把附近的地皮都翻了個遍,也沒找到第二具屍體,哦,骨頭架子。老鼠洞也查看過,就是這裡的最多。”
他的袍子掖在腰間,露出來的鞋子和褲腿上滿是泥巴汙漬,也確實盡力了。
謝鈺嗯了聲,“清點好用具,還給百姓,若有折損,記得上報。”
元培領命而去,不多時帶回來消息,還真有幾把鐵锨因為鏟在石頭和老樹根上,迸出來幾個缺口。
謝鈺摸出一張十兩的小額銀票,“讓老村長看著各自貼補。”
元培笑著接了,“這也忒多了。”
一把鐵锨連頭帶柄,滿打滿算不過四五分銀子,有損傷的共計五把,就算全換新的也使不完。
謝鈺抬抬下巴,“舊的都帶回衙門,這錢讓村長按人頭分配,或是發了錢讓他們自己買,或是集體換新。若再有多,權當打擾的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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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實在沒有更小面額的銀票了。
況且在他們看來,一把鐵锨或許算不得什麼,但對農戶人家而言,農具就是活命的寶貝,平時愛惜著呢。
他們隻借了一晚上就給弄壞,人家指不定心疼成什麼樣,肯定要賠的。
但若隻賠給有損壞的,其他沒得到賠償的農戶心裡必然有疙瘩:
這麼狠命用了一夜,就算沒壞,也有損耗。你給他們賠新的,怎的我們就連個銅子兒都沒撈著?
不患寡而患不均,天下大事如此,鄉間小事亦是如此。
元培明白了,就笑,“大人做事也忒細致,得,我這就去。”
昨兒出借農具的時候還有幾家不樂意,這回得了銀子,可不得高興到天上去!
以後但凡衙門再有點什麼事兒讓他們幫忙,還不得搶著上啊!
那邊張仵作和馬冰也收拾得差不多,謝鈺過去問:“可有什麼結果?”
馬冰隨手抹了把臉,滿是熱汗的腮上立刻多了兩道泥痕,“兇手很小心,屍體入土前就剝去全身衣物,連根發簪和捆頭發的布條都沒剩下。”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橙紅色的陽光照進她的眼睛裡,又明又亮。
謝鈺看著,不自覺想起昨兒晚上見的幾隻貓兒,都是這樣靈動中透著野性,面上禁不住泛起笑意。
“死者被埋之前就死透了,沒有掙扎的痕跡,所以坑洞和骨架都很平整。”馬冰正說著,就見眼前這人唇角彎彎,眼裡帶了笑,下意識停住,“怎麼了?”
謝鈺從袖子裡取出手帕遞過去,“擦擦臉。”
馬冰這才記起來忙了一夜,她又跟著張仵作一起反復下坑取骨,中間不知多少回抬手擦汗,肯定好看不到哪兒去。
“多謝。”她才要去接,卻見自己兩隻爪子已經看不出原色,襯著前頭雪白的帕子,越加顯眼。
說老實話,她的手現在比泥坑幹淨不了多少。
恰巧一滴汗順著睫毛滾入眼中,又酸又痛,馬冰唔了聲,才要本能地用手去揉,下一刻,松柏清香便到了鼻端。
“別動。”他柔聲道,一手按下她的胳膊。
馬冰果然僵在原地。
也不知怎的,她現在腦殼空空,什麼線索,什麼骷髏,全都被這股雪後青松的幽香卷走。
對幫人擦臉這種事,謝大人明顯是個生手,生疏到有點笨拙,但他的動作極其輕柔,像擦拭價值千金的古董一樣,輕輕抹過姑娘的肌膚。
混著汗水的泥痕被擦去,露出下面年輕姑娘特有的細膩而飽滿的肌膚,在陽光下閃著珍珠般瑩潤的光澤。
謝鈺現在遠不似看上去那樣平靜。
他甚至有些懊惱,有些慌,不知怎麼就頭腦一熱,做了這樣的事。
但……感覺意外的不壞。
他向來是個有始有終的人,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做好。
他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緊繃,甚至連兩排濃而黑的睫毛都在微微顫抖,眼珠在下面滾來滾去。
他有點歉意,也有點好笑。
難為你也有這樣老實的時候。
她的眉眼似乎比尋常中原女子深邃一點,五官疏朗大氣,若硬要形容,就好似塞外的秋風,颯颯作響。
她大約天生就不該被局限在什麼地方,不該被禁錮著,去做她本不想做的事……
“抱歉。”
謝鈺既不舍又果決地後退一步,看著重歸白淨的姑娘的臉,終於順眼了。
馬冰覺得現在的情況有些糟糕。
她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她有點氣,氣對方這樣冒失。
你在別處也這麼輕浮,隨便幫個姑娘做這樣親昵的事麼?!
可,可除此之外,對方也確實沒做任何舉動,甚至剛擦完,就立刻後退。
馬冰沒有多少與同齡人相處的經驗,也沒人教過她,正常的事情該是什麼樣子的。
她不懂,真的不懂。
她隻知道自己的心髒在瘋狂跳動,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體內瘋狂蔓延,好似全身的血都湧到頸子上,湧入腦袋裡,又暈又漲。
謝鈺眼睜睜看著血色從她脖頸處一路蔓延,宛若肌膚上落了層朝霞,忽然就有點歡喜。
或許,她並非全然沒有感覺。
那歡喜叫他雀躍,讓連日來他在背地裡做的一切都有了價值。
“哎呦這老胳膊老腿兒,”張仵作在坑裡忽然喊道,“誰拉我一把?”
爬上爬下這麼多次,竟爬不動了。
馬冰瞬間回神,才要過去拉人,卻被人一把拉住。
她的臉好像又有點熱了,“幹,幹什麼?”
當名為羞惱的情緒出現在一個素來率性灑脫的姑娘身上,絕對是世上最動人的顏色。
謝鈺唇角蕩開一抹淺笑,眼底也柔和得不像話,“別去。”
大約春日暖陽落在湖面上的波光,也不過如此了吧。
他的目光跟以前有了些變化,看似更溫和,可內裡卻隱藏著些更柔韌的東西。
馬冰有點不自在,第一次主動回避與他的眼神接觸,“見死不救啊?”
謝鈺松了手,規規矩矩站在她身側,輕飄飄道:“他的手……”
他可恥地耍了一點小心機:
這個位置比以往他們站的距離更近一點,似乎隻要微微低頭,就能碰到對方的發梢。
心思翻滾的馬冰完全沒意識到這細微的變化,而是順著他的話想起來一件事:
張仵作剛才捏過……
呃……
脆弱的同僚情誼在此刻越發顯得不堪一擊。
馬冰立刻衝不遠處的阿德喊:“阿德,阿德啊,過來啦張仵作一把!”
阿德不知有詐,快樂地跑過來,“好咧!”
稍後眾人集合,將骨架小心地轉移到牛車上,張仵作全程渾身緊繃,好像自己的眼珠子被人挖走了一樣一驚一乍的。
“小心小心!”
“啊啊啊掉了掉了!”
謝鈺和馬冰被他吵得頭疼,走出十幾步說話。
“一般殺人拋屍都不會剝得這樣光溜溜的,兇手這樣不遺餘力地清理屍體,必然是想盡可能隱藏死者身份,”謝鈺道,“死者是當地人的可能性極大。”
辨認死者身份最常見也最有效的途徑就是服飾和隨身物品,而兇手這麼做,也確實非常有效:
現在除了這幅骨架,他們竟一點兒線索都沒有。
“我看過元培帶回來的冊子,”馬冰道,“近半年來附近幾個村鎮共有七人報失,倒是有三個年齡接近。”
根據她和張仵作聯合估計,死者是個年齡在十八到四十歲之間的男人,致命傷應該就是腦後骨折,也就是被人從後面用重物打破頭而死。
他生前並未骨折過,也沒有明顯的先天病症。
他的骨架大小屬於中等偏上,是典型北方人長相,按照這個體格,哪怕是個瘦子,生前至少也有一百四五十斤。
死者骨架完整,說明死後並未被分割,而要想悄悄掩埋如此沉重的完整屍體,難度極高,兇手不可能運出太遠。
“年齡能不能再具體些?”謝鈺問。
太寬泛了。
馬冰搖頭,“什麼都沒有,我們盡力了。”
能定下來十八歲,還是因為以前張仵作接觸過十八歲的死者,再縮減範圍的話,很容易誤導。
對無名屍骨,仵作說的每一句話都至關重要,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謝鈺踱了幾步,站在發現屍體的坑洞附近遠眺,“這就難辦了。”
這個位置,恰恰就是幾個村鎮交匯的三不沾地段,若論拋屍嫌疑,哪個地方的人都有可能。
馬冰明白他的意思。
雖然失蹤人口中有三人暫時符合,但死者還真未必是失蹤人口之一!
這年月,出門走遠親或是做買賣的,一走幾個月甚至幾年不回家的多得是!
而附近幾個村鎮戶數過萬,這個年齡段的男人少說也有二三萬人,若線索隻有這麼多,這案子不亞於大海撈針。
第73章 蒜泥香醋黃瓜拌豬頭肉
元培回來時,身後還跟著幾個挑著擔子的漢子,村長張長壽也來了。
“老村長執意要來……”他無奈道。
張長壽年紀雖大,可體格硬朗,走了這段路竟氣息不亂。
他對謝鈺行了一禮,“大人啊,忙了一宿,吃了飯再走吧!”
衙門來了這麼些人,不光不進村打擾,甚至連用了幾下農具都直接給換了新的,剩下的餘錢也能再分個一二百錢,都歡喜瘋了。
村民們歡喜之餘,也有些慚愧。如今聽說要走,張長壽就做主叫各家各戶湊了些飯食粥水上來,好歹盡盡心。
謝鈺本不想打擾,可一來鄉親們盛情難卻,想必匆忙間也來不及殺雞宰羊,耗費不多;二來兄弟們忙了一宿,又沒睡,這會兒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空著肚子回去實在為難。
“也好,那就生受了。”
張長壽等人果然歡喜,將筐子都挑過來,又有裝著清水的大瓦罐和手巾給大家洗手擦臉,準備得很是細致。
“鄉野荒地,沒什麼好飯食,大人將就些個。”張長壽慚愧道。
人家可是給了足足十兩銀子呢!
謝鈺先讓馬冰去洗了手,自己再洗,見端出來的都是些饽饽、雞蛋、鹹菜和米湯之類,也不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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