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禾知道哥哥第一本書是怎麼來的嗎?」他摸著我的頭,聲音輕柔地問。
我好奇地望著他,聽到了一個很美的故事。
哥哥說那時候娘病了,他跟著張大叔去城裡賺錢,被招進林大人府裡修整宅子,內院他們是進不去的,所以修的是外書房。
他因為手輕,那些公子們念書的時候也被安排到附近修窗子,日復一日地聽著那琅琅書聲,他發現自己竟慢慢記住了。
記住了,他就想弄懂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於是他手裡的活越來越慢,總是提著耳朵想聽清書房裡的先生在講什麼。
時日久了,工頭自然看了出來,他把哥哥罵得狗血淋頭。
「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還想學人家讀書,撒泡尿照照看你配嗎?
「果然是鄉巴佬,進城裡好人家看過就以為自己也是人了,要做夢死遠點,別連累我。」
那些話一句一句從哥哥嘴裡重復出來,我便知道他從沒忘過,可這些年,他也從來沒在爹娘跟前提過一句。
我心疼地拉拉他的手,氣憤地說:「那個人真壞,狗眼看人低,哥哥你以後中了秀才,一定要特意繞到他家門前走一趟,氣死他!」
哥哥搖搖頭:
「他是不好,但我也有錯,是我先誤了工,而且我並不怨他。
「若不是他,芸娘也不會正好路過聽見,不會特地送我一本書,更不會跟我說那些道理。
「她說聖賢寫書本就是給人讀的,世上的人隻要有向學之心就都可讀,她還說我連做工都在渴求學識,不知強過多少庸碌之人,所以她送我一本書,希望我珍惜自己的天賦。」
他的眼神越說越亮,仿佛在回憶此生最美好的事:「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我並不卑賤,也是第一次,我開始正視自己的抱負,不願再渾渾噩噩過日子,是她造就了今日的我。」
「所以小禾,不要自卑,隻要你想讀書,那就去讀,你嫂嫂也是女子,她讀得可比我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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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哥哥略顯激動的聲音裡呆呆地點頭,心裡不由得想,嫂嫂她可真是厲害啊,竟能悟出這樣的道理。
可這麼厲害的嫂嫂,真的是當丫環能當出來的嗎?
我模模糊糊地察覺出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於是情不自禁地問出口:「嫂嫂她,真的隻是個丫環嗎?」
哥哥顯然沒想到我會問出這種問題,沉默了好久才笑道:「我就知道我家小禾是個聰明孩子。」
但他還是沒有明確回答我的問題,隻是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從前哥哥用功讀書是為了早些帶你跟爹娘過上好日子,尤其是你,總想著快些再快些,這樣我才能中舉後教你幾年,有資本為你挑個好夫婿。
「但今後,哥哥會更努力,因為除了你們,哥哥想護住一個更難護的人。
「小禾乖,你幫幫哥哥好不好?」
5
我想我是該告訴爹娘的,但嫂嫂真的太好了,拖啊拖啊,就到了他們的婚期。
家裡熱鬧極了,每一個看過新娘子的嬸子都羨慕地圍在娘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娘真有福氣,娶的媳婦兒這麼好看。
為了這份福氣,我把話咽了回去,更仔細地陪在嫂嫂身邊,官家小姐啊,也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這鄉下日子太委屈。
但是嫂嫂沒有,她很努力地適應著農家生活,早起喂雞,收拾菜園,也跟娘學著做菜,到農時,甚至還嘗試著跟我們下田。
可嫂嫂的身體跟我們太不一樣了,她連穿娘準備的麻布衣服都會磨出紅疹,做家務活還隻是手粗了些,到農活,她的手腳都是泡,磨破了看著鮮血淋漓,很是嚇人,到最後,還狠狠發了一場高燒。
外面那些原本羨慕的人就慢慢改了口風,陰陽怪氣地笑話我家娶了個敗家精,有些嘴碎的還挑撥到了我娘跟前。
「許糧他娘,不是我說,你這兒媳婦也太金貴了,鋤頭都沒摸兩天就倒下了,還要花錢吃藥,也就你家錢不差手才養得起啊。」
「可不是嘛,聽我家小花說,那細皮嫩肉的,穿我們鄉下衣服還出疹子咧。」
「哎呀哎呀,你們懂什麼,糧哥兒是讀書人,可不得娶這種大小姐嗎。」
「什麼讀書人,田老頭考了一輩子還不是窮得叮當響,依我看啊,就是讀書讀傻了,我家大丫這麼能幹的不要,偏找個不知根底的。現在傻眼了吧,簡直是迎了一尊菩薩回家。」
一時間,看不慣我娘得意的,曾經看上過我哥的,還有那些就喜歡編排新媳婦不讓人好過的,全都借著看嫂嫂的名義,在我娘跟前說盡了難聽話。
我抓耳撓腮地看著,想跟她們大吵一架,又嘴笨得不知道說什麼。
可退燒的藥貴,這些人的話又越來越難聽,我看著娘難看的臉色擔心她遷怒嫂嫂,正打算鼓起勇氣辯駁兩句,娘卻突然發威,雙臂一舞就把那些嬸子往門外推。
「打量誰不知道誰啊,不就是眼饞我們大郎讀書好又娶了漂亮媳婦嗎?一個個的一開口酸水都能流成河了,我呸,我兒子就是能幹,我兒媳婦就是能把你們所有人都比到泥裡去,你們酸死也沒用,趕緊滾,別來我家找晦氣。」
娘的嗓門不壓著,從來都是十裡八鄉吵架的一把好手,那些人噎了半天,拋下一句「你就嘴硬吧」,全都灰溜溜地走了。
「一群沒見識的村婦,誰嘴硬也輪不到我嘴硬,我兒媳婦會認字會教書,光這一條,當菩薩供著又怎麼了?」
人走了,娘還在氣憤,到最後才惋惜道:「唉,可惜不能告訴別人,不然誰看見都得恭維我兩聲。」
我覷著娘的臉色說:「就是,嫂嫂那麼有本事還想著幫襯農活,不僅能幹,還孝順呢。」
我娘瞪了我一眼:「想幫你嫂子就直接說,拐彎抹角幹什麼,自家人本來就該幫自家人。」
又肉痛地撇撇嘴:「就是那丫頭怎麼這麼倔呢,說不讓她幹偏要幹,忙了點活兒吃那麼多藥,那可都是錢,真是造孽啊。」
說著就起身去熬藥,為了省錢,她是不讓我碰藥的,怕我熬不好浪費了,但到了喂藥,她卻不願意管了,我便知道為了錢娘心裡還是有點怨氣的,覺得嫂嫂太不聽勸。
6
其實我心裡也隱隱約約有這個想法,哥哥守了一天就被嫂嫂趕去讀書了,說他如今正是最緊要的時候,一天也耽誤不得,所以都是我在喂藥,沒忍住,我就勸了兩句,勸她別再插手農活了。
嫂嫂剛喝完藥,苦得直皺眉頭,聽完卻笑了,那笑很真心:「小禾,謝謝你,也謝謝娘,原來我這輩子的好運氣是在這裡。」
我沒聽懂,嫂嫂也沒解釋,隻是拉著我的手道:「是我託大了,沒想到農活這麼不易。本想著嫁了你哥就是許家的人,怎好長輩都在勞作隻有我闲著,也想看看田裡有沒有賺錢的門路,如今看來,得另尋門道賺錢了。」
我不解地看著她:「家裡最近日子還好,嫂嫂很急著賺錢嗎?」
我家不富,但勝在爹娘勤快,隻要沒人讀書生大病,還是過得下去的,自從不愁束脩以後,沾嫂嫂的光,娘十天半個月便會割一斤肉回來給大家補身體。
嫂嫂卻憂愁道:「我跟你哥算過,為了我,家裡怕是隻剩幾貫銅錢了,如今剩下的田也隻夠繳稅和口țú₆糧,快要坐吃山空了。」
但我們鄉下人,隻要有口糧,一年也花不了幾個銅板,而且哥哥中了秀才,不就可以賺錢了嗎?
對著我的疑惑,嫂嫂眼神發亮道:「可若你哥哥不隻要考秀才呢?若他的才學能讓他一路考進京城呢?」
「小禾可知,這一路本就漫長,他到了京城還得候考候成績候官,可能最少要半年之久,京城大不易居,我還怕他萬一生病,所以最少也得準備三十兩銀子。」
我驚得扒著手指去算三十兩得是多少錢,我們鄉下地方,幾百個銅板已經是很多錢了,畢竟一畝田的稻谷扣去稅也就值六百文,我家攏共隻剩五畝地,就是全家把嘴扎上不吃不喝,一年也才三兩銀子。
再加上養豬雞蛋賣的錢,頂天了也才六兩,而我們也不能真的不吃不喝,再扣去遇上荒年,普通人家一輩子可能都沒見過三十兩銀子。
要知道之前縣裡最好的私塾,一年束脩也才二十兩,那還是家裡賣了一大半的田才湊上的,而我活了十幾年,那是第一次見到銀子,可現下,再沒有田給我們賣了呀。
我連說話都不利索了:「那、那怎麼辦?」
7
嫂嫂沒有回答我的話,還叮囑我不要告訴爹娘,但病好以後,她開始忙碌起來。
她教我的速度加快了,大病一場後,她不再似剛來時那麼板正規矩,看著親近了很多,還會說很多俏皮話。
比如我寫錯字的時候她會說:「小禾啊,你說凳子缺條腿你還敢坐嗎?」
我搖搖頭,她就指著我寫的字說:「那缺胳膊斷腿的字你怎麼就敢往紙上寫Ṱū⁻呢?」
但奇怪的是,聽完她稀奇古怪的奚落,那些字跟書就真的進了我的腦子。
除了教哥哥跟我,她還花很多工夫寫字,攢個十天半個月的,她就會出去一趟,後來我認字找到了方法,她就帶上我一起。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一直在外面接抄書的買賣,這事哥哥以前也做過,後來田先生給他講課的進度越來越快,他就做不了了。
我如今讀書,也懂了些大戶人家的規矩,好奇地問:「不是說女子寫的東西不能輕易拿到外面嗎?嫂嫂這樣做沒問題嗎?」
她自得地笑了笑,把書遞給我:「你仔細看看,這是誰的筆跡?這是你哥抄的,關我什麼事。」
原來她竟仿了哥哥的筆跡抄書賣,賣給的還是哥哥從前賣的那家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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