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鬱清梧的手一點一點攥緊,“那這其中,有殿下的意思嗎?”
皇太孫搖搖頭,“我隻是順勢而為,老大人是心甘情願的。”
他看向鬱清梧,“想要做成一件事情,死一個人兩個人,甚至是十個百個千個,隻要能做成了,便是值當的。”
“你既然走在了這條路上,當不能舍不得人去死。”
他拍拍鬱清梧的肩膀,“別在這裡傷心,接下來,太僕寺的事情,我可要交給你了。”
第50章 冰山高處萬裡銀(5)
一個沉睡中的帝王,需要熱騰騰的鮮血撒在他的眼皮上才能睜開眼睛。
蘇懷仁的鮮血確實讓皇帝氣得瞪大了雙眼。
從太子去世,段伯顏離開洛陽,他殺了一批貶了一批,仔細算來,已經有十八年沒有人再在他的面前如此死去了。
他當時恨得閉上雙眼,手不斷拍打龍椅的龍頭,卻又在憤怒之後,命人把蘇懷仁厚葬。
蘇懷仁這個人,皇帝還是知曉的。當年他苦哈哈的被陷害關在大牢裡,還是皇帝讓段伯顏去搭救的。這麼多年了,他也一直老老實實待在太僕寺裡為王朝養馬,從不生事。
因有他在,皇帝其實很安心。
尤其是缺銀子的時候。
他死了,皇帝心裡也難過。
他又不是真的蠢,他當然知道,自己的皇位要坐得穩,像蘇懷仁這樣做實事的必不可少。
他把皇太孫拎了過來,問,“是不是你指使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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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孫嘆氣道:“皇祖父,若是蘇老大人能夠為孫子所用,我也不用天天被齊王叔底下那群庸才氣得吃不下飯了。”
皇帝相信。他也懂這個道理。他喃喃道:“蘇懷仁這樣做,真是傷了朕的心。難道朕還能不查王德義嗎?”
齊王妻弟名叫王德義,任兵部侍郎。
皇帝一說又氣了起來,“明明有那麼多種方法,他偏偏要死諫!”
皇太孫靜默,一直等他發完脾氣了才道:“可能是他本來就老了,這種老臣,生死不放在心上,更要求些名聲——國子監和太學院已經有學生在為他喊冤了。”
皇帝:“他一個死諫的,有何冤屈?”
皇太孫:“不是壽終正寢,便是冤屈。”
皇帝:“那這天下有冤的人可太多了。”
他極為厭煩這群學子,有事沒事,都想鬧一鬧。他道:“你叫人吩咐下去,一旦有學子鬧事,便革除功名,永世不得錄用。”
皇太孫點頭,“是。”
然後頓了頓,道:“孫兒剛剛進來時,看見齊王叔和兵部尚書林奇正在外面跪著。”
皇帝便怒道:“齊王到底怎麼回事,手下的人一個個貪得無厭,博遠侯去貪茶葉錢,王德義幹脆挪用軍銀了!”
他便又想起了蘇懷仁說的話。他說:“陛下,太僕寺最後的銀兩本是要用於這場瘟災的,結果隻剩下二十萬兩,卻還是被人挪了去,臣心裡……臣心裡愧對陛下,愧對百姓,愧對死去的亡魂,臣,沒法活了。”
皇帝:“蘇懷仁這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
他長嘆一句,“也是時候不對,往年都很好,偏偏今年有了馬瘟,他著急上火幾個月,等要用銀子的時候發現沒有了,一兩也沒剩,這才心中激怒,起了死諫的心。”
也是怕他偏袒齊王。
皇帝便又惱怒道:“這個該死的馬夫,實在是太小看朕了。博遠侯貪汙,朕不是也把他殺了?”
皇太孫不敢點頭。皇帝能這麼說,他卻不能。他隻道:“皇祖父,太僕寺死了一個蘇老大人,卻又有馬瘟在,接下來該如何呢?”
皇帝看著他道:“依你之見呢?”
皇太孫:“孫兒是想讓鬱清梧暫代太僕寺卿一職的。他本就是少卿,對這些事情熟悉,若是換了其他人,反而不好。”
皇帝沉默一瞬,道:“你用他,倒是用得不錯。”
王德義敢挪用軍銀,肯定是在為齊王做事。拔出蘿卜帶出泥,隻死一個王德義,太孫肯定不滿意,還要用鬱清梧來殺些其他人。
但齊王這次也實在讓他心裡厭煩,皇帝便也沒反駁。
皇太孫就跪下道:“鬱清梧雖然愚鈍,卻肯幹實事,此時太僕寺再經不起一場風波……”
皇帝嘆息,“那就他吧。”
他想了想,“這次的馬瘟,你讓他處理好了,別讓百姓寒心。”
皇太孫:“是。”
他恭敬問,“隻是賑災需要銀兩……”
皇帝又開始沉默了。良久才道:“從朕的私庫裡出吧。”
皇帝都挪了私庫,其他人自然也要出。皇太孫立馬道:“孫兒回去就讓元娘點賬,看看東宮能拿出多少銀子。”
皇帝便笑罵道:“元娘自小算盤就打得慢!”
皇太孫:“元娘上回還抱怨說她算得其實不慢,是您算得太快了。”
皇帝總算開懷一些了。
另一邊,蘭山君敲了敲鬱清梧書房的門。
她站在拱橋上,問:“錢媽媽給你做了辣椒炒肉,要吃嗎?”
鬱清梧悶悶嗯了一聲。
蘭山君開門進去,將食盒裡的菜擺在書案上,“先來吃吧。”
鬱清梧走過來坐下吃。
蘭山君看他,發現他一雙眼睛赤紅,明顯是哭過的。
但這時候,他應該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有些話說多了,反而顯得矯情。她就坐在一邊跟他一塊吃飯。
鬱清梧吃完了,坐在那裡怔怔出神。蘭山君問,“你打算如何去做?”
鬱清梧:“蘇老大人死諫並沒有痛斥陛下——他這是想要保全蘇姑娘無性命危險。”
“但他這樣死去,我們這些人……不用他多說,也能踩著他的屍骨去扒掉齊王一層皮。這一次,齊王必定是要沉寂一陣子了。”
這種結果,無疑是蘭山君想要的。她恨齊王,日日恨不得他死無葬生之地,但當他以這種方式被削掉臂膀,前有蘇行舟,後有蘇老大人,便讓她這份痛快也沒了歡喜。
她道:“錢媽媽聽聞蘇老大人死後,嘆氣了很久。她說,又是一個比山重的。”
鬱清梧:“他這樣用命開路,我當然不能讓他的命太輕。”
他看向蘭山君,道:“兵部尚書林奇是齊王的人,太僕寺隸屬兵部,這麼多年,被齊王安插了不少人進來,這一次,便可以連根拔起。”
“換掉一批庸碌之人,就能進一批有用的。”
“再者,老大人第一次把太僕寺沒有銀子了的事情攤開在面上講,也是要陛下知道,該省銀子了。”
如何省呢?
有些沒必要的官職就不用留著了。
太僕寺並不算皇帝和眾人眼中光鮮重要之地,削去一些職位無關緊要。
但對於鬱清梧來說,卻是邁出了第一步。
他的手在那副升官圖上慢慢移動,“山君,也不知道要多久,犧牲多少人才能贏。”
蘭山君眸光黯淡下去。
要很久。
第二日,蘇老大人的屍體被裝進了棺材裡,蘇姑娘卻一直沒有音信,直到第五天才回來。
她風塵僕僕,背著一個藥箱進了院子裡。
倒是沒有哭。就那麼跪在蘇老大人的棺材前燒紙錢。
蘭山君給她倒了一杯水,輕聲道:“節哀。”
蘇姑娘知曉她是誰,善意的道謝。而後搖了搖頭,“我沒事。”
蘭山君:“你……還會離開洛陽嗎?要是不離開,就跟我……”
蘇姑娘艱難笑了笑,“還要走的。”
蘭山君遲疑問:“你去哪裡?”
她怕這個小姑娘會出事。她是受了蘇老大人情的,便更想要還一份恩情給蘇姑娘。
蘇姑娘便回道:“馬有瘟病,我得去治。人也有病,我要去醫。”
蘭山君聽見這話,一股酸澀之意湧入心頭,看看蘇老大人的棺木,再看看她,問,“那,馬治好了嗎?”
蘇姑娘:“馬治好了,但人沒有。”
蘭山君拿紙錢的手頓了頓:“是人的病更難治一些麼?”
蘇姑娘搖頭,“不是。”
她低頭給阿爺燒紙錢,“人不是病死的。是餓死的。”
蘭山君慢慢的睜大眼睛,良久問:“那你還去嗎?”
蘇姑娘笑笑,“去的。還有很多地方有馬瘟。”
而後又道:“鬱夫人,我知道你。我阿爺跟我說過你。”
“你和鬱大人都是好人,如果我回不來了,你能不能幫我清明時節,祭拜祭拜阿爺啊?”
蘭山君就坐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想,她最開始,其實隻是恨宋知味和齊王,她的恨意很小,隻落在兩個人身上。而如今,她的恨意開始蔓延。她恨上了整個王朝。
這個腐爛了的,已經完全漆黑的王朝裡,正用天下百姓四個字為光,引著這群還仍有烈骨的人去送死。
她看見他們熬著,忍著,掙扎著,猶如困獸一般,一個一個撞在牆上還唯恐自己撞得不夠疼,不夠稀碎——他們以為這樣終有一日會迎來光明,會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但她知道,這樣是徒勞的。
從現在開始到元狩五十七年,依舊沒有人撞出去,他們依舊在圍城裡面,百姓依舊在苦難中,朝堂之上的人穿針引線,縫縫補補,死一批人,就縫補一處地方,而後再換一批人看見了這點天光,又開始循環反復的去死。
這,才是最可怕的點天光。
第51章 冰山高處萬裡銀(6)
皇帝下令厚葬蘇懷仁,底下的人聞音知意,紛紛來祭拜,將小小的蘇府擠得水泄不通。
蘇姑娘沒有回來之前,喪事是由蘭山君和諸位太僕寺官員夫人們一塊操辦的,因不是主家,便隻要有人來,就請進來燒香燒火紙,而後再送去一邊喝茶。
等屋子裡坐不住人的時候,又求了鄰裡,在巷子撐起棚子,給來祭拜的人坐。
如今蘇姑娘回來了,這些人便都要她去拜謝。
蘭山君道:“無論他們是為著什麼來,既然朝著棺木下跪了,就算是一份情。你去謝過他們,將來但凡有事,看在這份情上,能幫的便會幫一幫。”
蘇姑娘名喚合香,今年十七歲。
她長相溫婉,身子纖細,垂下頭的時候並不顯眼。但隻要抬起頭看人,許是行醫的緣故,雙眸之間總有一股慈悲氣,讓人情不自禁就注意到她。
不過此時聽完蘭山君的話,她一貫柔和的雙眼卻泛起厭棄之情,搖了搖頭:“我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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