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嗯。”溫玉點點頭,眼前是兩個老煙槍聚會,莫名又熟悉。這世界太忙,人人隱私一層層恨不能砌一堵高牆,秘密太多,索性閉嘴,反倒是陌生人之間更容易敞開心扉,天南地北胡扯,“你說,你們男人是不是除了那個不想別的?隻要能那個,尊嚴承諾責任全都拋到腦後。”
陸顯笑著問:“你說那個是哪個?”
溫玉睨他一眼,嘴唇開合,溫溫軟軟說:“我說叼你老母。”
一句髒話被世人來來回回罵罵咧咧說過無數遍,而今回轉在她唇齒間,卻有不同滋味。
陸顯被她這一句逗樂,高聲笑,笑到胸腔震動。
“叼你老母。”仿佛是在回味,溫玉的嘴角隨之上揚,他與她目光碰撞,雙雙都在對方眼裡讀出另一個不從規則不服管教肆無忌憚的自己。如同荒原中兩隻孤獨的獸相遇,細細嗅聞,尋找同類氣息。
“神經病。”
“你才是神經病。”
溫玉正在實踐神經病病症,她轉過身,跨過圍欄,雙腿懸空,面對三百尺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安安靜靜坐下。
陸顯被她嚇得面容緊繃,嘴裡罵,“你發神經啊,要跳樓?馬上就有人幫你報警。”
“你放心,沒人會發現。你自己想,每日走在永華道,十米寬的街,樓牌伸出蓋住頭頂,三百尺高樓擋住光,誰有空抬頭看,看得你脖頸翻轉也看不見天。沉悶無聊,一日復一日。我不過坐在高處抽一支煙,也值得你驚成這樣?”
“我本來以為自己夠神經,沒想到遇到個比我更瘋的。”他伸長手,繞過她細小的腰,講她從圍欄上抬下來,扔在地上,扔給天臺髒兮兮地板。
今夜會不會下雨?臺風會不會提前來?天上有幾顆星?腳下有幾幢樓?火車從腦子裡轟隆隆碾過,越緊張越是亂糟糟一片。
溫玉站起來,理了理裙擺說:“你今晚有事。”
陸顯瞪她,“跟你多說兩句話,還真把自己當大師了?伊莎貝拉。”
溫玉勾了勾唇,眼眸清亮,一隻咬中獵物的小狐狸,狡黠奸猾,“要去砍人還是搶劫呀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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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媽知道個屁!”他這一下被刺得面緋紅,橫眉怒目,兇相畢現。
可惜對手絲毫不懼。
“噢,那多半是去砍人。對手難纏,恐怕有去無回,所以才話多事多,居然發神經來天臺等我一個陌生人。”她猜人心事,七成準,家中有各路神仙,實難伺候,察言觀色成她生存本能。“你想要交代什麼?同我說你叫陸顯,江東陸遜的陸,高官顯爵的顯,從哪裡來,要到那裡去,何年何月出生,父是誰母是誰,今時今日曾混過紅港,免得被人扔去填海,沒人收屍,有沒有陸顯這個人都無人知。”
溫玉將手中煙摁滅在水泥牆面上,嬌嬌小小模樣,還未及陸顯肩膀,站他身後,便即刻被他寬厚身影湮沒,瞬時消弭。
陸顯一時不言,手肘撐住圍欄,颀長身軀斜靠在牆面,寒星似的眼亮得驚人,懶懶望向溫玉,隨意牽了籤嘴角,似笑非笑,玩味至極,忽而問:“你今年多大?”
“十六。”片刻又補充,“年底十七。”顯然稚氣,不願旁人因年齡而輕視。
“十年。”陸顯感嘆。站直身體,深黑色T恤衫被粗壯厚實的肌肉繃得緊緊,一雙腿長而直,街邊三十塊一條的破爛牛仔褲也能穿出一身桀骜風流。他伸手胡亂揉了揉她發頂,再從口袋裡掏出三十五塊半鈔票,塞到她手裡,“你欠我三十五塊半。”
不等她拒絕,抬腳繞過溫玉就要抽身離去,走時兩指並攏,在空中虛指,“伊莎貝拉…………”似警告,又似低吟。
作者有話要說:又開始寫這種妖裡妖氣的文。。。。
誰想到我是個再正經不過的姑娘呢?
4溫家
九點放課,司機開一輛黑色沃爾沃轎車準時在宏鑫大廈門口等。
溫玉笑呵呵與同學道別,拎著書包上了車。
“七小姐,周末溫書累不累?”
溫玉靠著窗,舒展身體,懶懶癱在車座上,總算放松一刻,“還好,吳叔阿弟今天乖不乖?”其實在問,阿弟一下午見不到她,是不是又開始鬧騰,掀桌扔椅,哭哭鬧鬧,惹大媽發火。
吳叔說:“家裡隻聽得到麻將聲。”
“那就好,隻是因我加班,吳叔辛苦。”
“哪裡哪裡,七小姐讀書是大事。二太要出門打牌也隻能自己叫車。”
溫玉苦笑,這哪裡是因為看中她。根本是大媽借機故意刁難二太,要她掛一身鑽石珠寶招搖過街,明晃晃等人搶。
等二太打完牌回家,又有一籮筐冷嘲熱諷等她。
處處事事都叫人頭痛。
忠烈祠到這個年代已不單是一座祠,也變作老學究無事懷古的好去處,一層層圍牆修起來,忠烈祠已成地名,小村莊一般大小,民國時期建築修了又修,一說推倒重建就有大批文化青年舉牌遊行,高唱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千年古祠文化瑰寶也敢推倒。
溫家敗落之後便搬進忠烈祠三元街祖宅,一家子二三十人擠一座小樓,每人分得空間有限,連市區三十平一間公寓都不如。
車駛過忠烈祠入口,一座砂巖鑿出來的貞節牌坊,镌刻著一千年血淚巍峨聳立,門楣上刻“冰清、玉潔”,“竹香、蘭馨”,又有吳梅氏、葉江氏、溫錢氏、溫閔氏、溫田氏,一列列下來,溫家不知出過多少貞烈女子,血淋淋的創口彰顯在牌坊上,卻等世人褒獎,美譽天下。
一陣陣冷森森的風吹過,風中多少撕心裂肺悲泣,村民指指點點說牌坊下鬧鬼,夜夜長哭,誰知道這座貞潔坊,吊死過多少人。
阿珊在門口接人,取過她手中重物。憨憨地笑,“七小姐回來啦!”家中老僕錢姑回家養老,就由她表侄女阿珊接過重任,隻是阿珊才來,不會講本地化,厚重的鄉音時時刻刻提點著大媽溫家敗落的現實,人又傻,大媽手氣不順最愛拿她出氣。
今晚大太做東,邀了三五好友來家中打牌,隻是牌友水準下滑,要麼是暴發戶的太太,要麼是誰家養的不入流的二奶,她雖然贏錢,卻還在眼皮上翻左挑右撿,贏這些人的錢,她倒還看不上,但要出去打?神經病,她歐玉芬堂堂船王太太,哪有出去陪人打牌的道理。
溫玉經過客廳,甜甜叫一聲:“大媽。”
歐玉芬鼻子裡哼哼,算是應一句。她對桌一位太太說:“還是溫太太有福氣,家裡的小姐們一個個靚過電影明星,擺在家裡看都看不夠,哪裡像我家,幾個討債鬼,一個月也回不了幾趟家。”
歐玉芬聽得心中一刺,少不得拿眼睛去剜對面圓潤富態的周太太,“周太太都說是討債鬼了,生多了,怕養不起。”
溫家這一代不知撞了哪門子邪,溫廣海裡裡外外女人不斷,但能生的不多,家中三位太太卯足勁一連生七個女兒,都說溫家七朵金花,笑的人茶杯都端不穩,街頭巷尾茶餘飯後,長舌老婦說溫家做多虧心事,三百年不曉得逼死多少女人,如今得了報應,生不出兒子要斷後,好不容易得一胎龍鳳呈祥,祥的還是女兒,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兒子是生來衰運,不懂不問不聽的傻子一個,每日隻知道玩玩具,生起氣來還會打人,體重一百八十磅,又肥又短,發瘋不認人,連親爹都打。
三太尤美賢因此時常指著溫玉的鼻子罵,罵她是厲鬼轉世,煞星投胎,處心積慮鑽進她肚子裡討債,吸幹了她的精血,吸盡了福仔的魂魄,要不是溫玉,她早幾年便能進溫家門,不必困守西江,在鄉下地方被人指指點點背後議論。
說到底,如果不是溫廣海年過六十,再沒有生兒子的希望,也不會拉下臉來去西江接回尤美賢母子。一個白痴兒子,總比就此斷後好,總不至於連白痴都遺傳。
二樓小客廳,尤美賢正與六姐溫妍看肥皂劇,尤美賢生溫妍,溫玉與溫振邦三姐弟,溫妍是大女,倒地感情不一般。見溫玉回來,尤美賢眼皮也不抬一下,完完全全同大太歐玉芬一個態度,冷冷淡淡哼一聲:“回來了。”就不再管她,似乎就此能夠討好歐玉芬,讓自己多過幾天舒心日子。
隻溫妍迎上來說:“阿玉餓了吧,我叫廚房給你留了甜湯,吃一碗補一補再睡。”
溫玉笑得可人,“還是阿姊疼我。”
尤美賢坐在小沙發裡冷哼:“回來也不曉得去看看福仔,他一小時要問三遍阿姊去了哪裡。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問都不問一句。”
“媽——”溫妍回頭,遞給尤美賢一個不贊同眼神。
而溫玉臉上的笑容始終未變,是早已習慣,或是毫不在乎,她有非凡演技,面對尤美賢那張寫滿厭惡臉孔,還能夠笑盈盈開口:“我才要叫阿弟一起去喝甜湯。”
“喝什麼喝,大晚上不嫌膩,又要害他多長幾斤肉?”
總之不對,她不喜歡這個天生帶煞的女,多說少說都是錯。
溫玉去隔壁叫福仔,福仔大名溫振邦,福仔福仔地叫到十二歲,溫廣海才給起了這麼個名字,振邦振邦,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在他身上寄託多少希望,不是興家不是富源,是振邦呀,多大的宏圖抱負。
福仔原本聚精會神玩他的小火車,見到溫玉進來,稍稍歪斜的五官瞬時笑得皺成了一團,興奮地拿著小火車砸向桌面,“姐——姐——姐——阿——”咿咿呀呀,十六歲仍說不出完整句子。
溫玉上前摸摸他的頭,笑著說:“福仔今天乖不乖?有沒有好好吃飯?”
“乖——我乖——”
福仔的陪護安娜,二十五歲滿臉雀斑,見她來,也喊:“七小姐好。”
溫玉道:“今天辛苦了。”
安娜說:“哪裡,做我應做的事情罷了,隻是七小姐…………”她欲言又止,等一等才開口道,“後天我大哥辦婚禮,可不可以請一天假。”
“這個我說了不算,你應當去和三太說。”
安娜怕極了三太尤美賢,講話毒辣刁鑽,最愛無理取鬧,比大太更難伺候。
福仔見溫玉隻顧跟安娜講話,自己受了冷落,拿起鐵皮小火車就往溫玉頭上砸,他隻有四歲孩童智商,自然不會控制力道,溫玉遭突然襲擊,隻來得及偏過頭,那小火車就砸在她肩頸處,撕拉一道細長傷口。
溫玉疼得皺眉,福仔還是笑,笑呵呵喊她,“姐——姐姐……福……福仔……”
安娜驚恐,找紙巾替她捂住傷口,溫玉擺擺手說:“沒事,你陪著福仔,休假的事情我替你同三太說。”
溫玉從福仔房間出來時,尤美賢盤腿坐在沙發上嗑瓜子,瞥見她鎖骨上一道傷,不鹹不淡地說:“活該,你就是欠他的。”
溫玉不置可否。
電視裡播整點新聞,今日下午五點,立信銀行風華路分行被劫,匪徒一行四人,黑布蒙面,持衝鋒槍三支,手槍六支,火力兇猛,當場劫走七百萬現金,造成一人重傷,三人輕傷。搶劫時間不超過十五分鍾,手法老練,計劃周全。據當事人口供,匪徒說話帶東北口音,身高均在一百七十至一百八十公分之間,推斷為初到紅港,兇悍異常,請各位市民積極向警方提供線索。
尤美賢說:“跟警察搏一次命才搶七百萬,四個人夠不夠分?兩三天就花完。去風華街要搶也搶伯利茲珠寶行啦,一顆鑽就值三百萬,轉手賣給我也不錯。”
還當自己是船王太太,有花不完金山銀山,總恨自己未早生幾年,趕上溫家最風光年月。隻是現在,三萬塊都拿不出來,更何況三百萬,拿三十塊去街邊買隻玻璃鑽還差不多。
溫玉與溫妍住一間屋,老式臺燈燈光昏暗,這間房窗戶朝東,她能從窗戶裡望見那座冷冰冰樹在街口的貞節牌坊,夜幕下鬼氣森森。
溫妍今年方過二十,念英國文學,偶爾會給溫玉補一補英文,在夜間溫書,並不敢高聲說話,怕大太二太聽見,又要叫站在樓梯間陰陽怪氣指桑罵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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