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家老爺子走得其實不算近,說世交,那絕對是楚家登月高攀了,“兩家關系親厚”隻是一句外交辭令,讓葉辭少一分被父親當籌碼交換給陌生人的恐慌而已。
“……我不會倚仗婚姻關系做出違背你意願的舉動,”霍聽瀾一本正經道,“你不必有太多顧慮。”
葉辭飛快抿了抿唇,嘴硬道:“我沒……”
他想說“我沒有顧慮”,又怕磕巴漏了怯,索性不吭聲了。
霍聽瀾端詳他片刻,狡猾地,繼續揀他想聽的說:“考慮到你目前是高中就讀狀態,萬事應以學業為重,聯姻一事不適宜大肆宣揚。我個人的想法是,你我的婚姻狀態可暫時向媒體保密,一切相關事宜的安排都以不影響你的學習、生活為最大前提,盡量低調從簡,婚禮可延期到你高中畢業後正式舉辦,不過……”霍聽瀾頓了頓,緩緩道,“我的考慮也許不夠充分,如果你希望盡快向外界公開或舉辦婚禮,我願意尊重你的意見……”
葉辭聽得發怔。
婚禮延期、保密,他求之不得,加上那些君子協定,事態比他想象中好出太多了。他像撿了什麼便宜似的,生怕霍聽瀾反悔,急急地,昏頭昏腦地扎進了那張看似無害的網裡,飛快道:“我沒,沒意見。”
霍聽瀾眸中掠過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抬了抬下巴,律師將最終版協議推至葉辭面前。
籤了這個,在法律層面上兩人就將從陌生人變為婚姻關系。
幾道目光織網般交錯罩下,空氣驟然變得稀薄,葉辭的胸廓艱澀地起伏了幾下。
葉紅君深陷在軟枕中的病容從腦中一閃而過。
真的走到絕路了。
葉辭深吸一口氣,咬牙捉過鋼筆,攥在手裡。
那是霍聽瀾的隨身物品,筆杆沉甸甸的,金藍漆面上沾染著微量信息素。
怕別人看出自己的手在抖,葉辭籤得又急又狠。
“辭”字鋒利的一豎刮破了合同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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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未來一年都不想在霍聽瀾面...)
臥室。
儲物間的門大敞著,雜物堆了一地。
葉辭蹲在行李箱前,將一雙包在塑料袋裡的球鞋塞進緊巴巴的空間。
依照要求,葉辭應在聯姻協議生效後一周內配合霍聽瀾辦妥有關民政手續並搬到霍宅長期居住,以便隨時為霍聽瀾提供信息素。手續在籤協議當天就辦妥了,搬家的事葉辭拖了幾天,終於拖不下去了,楚文林今早用餐時直接吩咐司機,讓他下午一點返回楚宅將葉辭連人帶行李送到霍家。
葉辭自己的東西很少,佔不到行李箱一半,但葉紅君的老房子變賣後清出的舊物不少,他一件也舍不得扔。
和媽媽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已經沒了,這些承載著回憶的雜物是他僅存的念想。
葉辭從出租屋搬到楚宅時,楚文林的正房太太阮嘉儀專程來瞧過他。那是一位保養得看不出年齡的美貌Omega,儀態溫婉,涉足泥潭般輕撩裙裾,踮腳蹚過行李間的空隙,避免腳踝沾到兩旁的東西。她沒說什麼難聽話,隻柔聲囑咐葉辭哪裡住不習慣就和她說,語畢,眸光掠過儲物間裡葉紅君的幾件舊衣服,意味不明地輕輕勾了勾唇。
真正的輕慢往往不像狗血劇中那般乖戾尖酸,那些人會維持著教養良好的假象,從容地,佯作無意地,將別人的尊嚴碾得殘薄如紙。
來時用過的無紡布行李袋早被佣人當垃圾扔了,葉辭搜羅了幾個結實的紙箱,他必須把東西都帶走,否則剩下的八成也會被佣人掃進垃圾站。
三個滿當當的紙箱被葉辭打包好搬到門口,屋裡卻還剩不少雜物沒裝。葉辭站在亂糟糟的臥室中央環視了一圈,一股深重的疲憊感自骨縫湧出,盈滿全身。
他扯過椅子坐下歇著,目光落到床沿。
那裡攤放著幾件沒疊的衣服。
其中有一件漂亮的駝色大衣,是葉辭兩年前趕促銷活動買的,給葉紅君的生日禮物。
牌子不算一線,但打完折仍貴得令人咋舌,花光了葉辭打零工攢下的全部積蓄。衣服版型好,但也嬌貴,怕壓、怕折,葉紅君寶貝得不得了,每次上身都小心翼翼,上次將它從行李袋裡取出後葉辭就後悔了,這是媽媽最喜歡的衣服,他卻沒有善待它。
想到媽媽,眼眶酸脹得生疼,葉辭克制地深吸一口氣,不敢放任自己軟弱。
這時臥室門口傳來腳步聲,但葉辭沒在意。他在楚家是透明人,這一上午幫佣們從門口路過多次,但沒有一個人進來幫把手或是問一句。楚文林不在家時,幫佣們為討好阮嘉儀,連開飯時都默契地不叫他。
意料之外的,門板被人輕輕叩了兩下,葉辭飛快一歪頭,讓眼角擦過肩膀,隨即轉身看去。
立在門外的竟是霍聽瀾。
他上身隻穿了一件石墨色襯衫,絲綢柔順,勾顯出胸肌的輪廓,袖口平貼地向上折了兩折,沒戴腕表,一副準備幹活的架勢。
葉辭不肯叫旁人識破自己的脆弱,硬著頭皮對霍聽瀾對視,眼中蘊著一星水,雪光般涼。
“我來接你……你父親不在,我就自己上來了。”霍聽瀾的目光在葉辭微紅的眼尾稍作停駐,看穿了什麼,卻不問,平直挪開掃向別處。
這是一間客房,面積不大,家具簡單,一張折疊學習桌支在採光較好的窗邊,仿竹木紋的漆面顯得老舊,牆角紙簍中塞著兩團包裝袋,印著“椰蓉面包”和“紅豆面包”幾個字,塑料紙閃著廉價的、缺乏營養的油光。
……怪不得會那麼瘦。
霍聽瀾的喉結緩緩滾了滾。
這就是葉辭十八歲時的居住環境。
根據霍聽瀾上一世的調查,葉辭原本會在這裡住很久,直到葉紅君醫治無效撒手人寰。
母親離世的噩耗會徹底將他壓垮,而已成功瓜分到遺產的楚文林會視他為累贅,將當時已精神崩潰的葉辭扭送入青少年行為矯正中心。
葉辭會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忍受很長一段時間的折磨,他精神方面的許多問題就是在那個時期產生的。
再之後,他想方設法逃離了那個地方,與楚文林斷絕父子關系,在二流賽車場跑比賽維持生計。那時他居住在簡陋的出租房裡,仍對讀書抱有執念,他會堅持啃書本,嘗試成|人高考,直到某個知名車隊的經理慧眼識珠把他籤走……
十八歲到二十二歲,霍聽瀾上一世缺席的四年,說長也不長。
可對葉辭而言,那是最孤獨痛苦的四年,來自至親的惡意與摧殘,足以釀就遮蔽一生的陰霾。
這時生活助理端著一摞空整理箱要進來,霍聽瀾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向側邁一步,擋住助理投向屋內的視線,旋身接過空箱,示意助理搬走門口打包好的那幾個紙箱。
“有什麼能幫忙的?”霍聽瀾問。
葉辭正全心全意扮冷臉,聞言微愣,條件反射地拒絕幫助:“沒有。”
霍聽瀾略一沉默,看向儲物間,確認道:“都帶走嗎?”
“……對。”他這樣,葉辭不好意思嗆他,艱難地捋順舌頭好好說話,“我自己,收拾。”
霍聽瀾端詳他片刻,不再言語,動手分開成摞的整理箱,蹲下|身一件一件裝東西,舉止妥帖自然,仿佛他本來就該為葉辭做這些事。
這些舊物中有許多是具有紀念意義的:母子二人的照片,葉辭小學初中的各種學習獎狀,葉紅君手寫的育兒日記……上一世成婚五年,霍聽瀾一件都沒見過,不知道都被丟到哪裡去了。他從襯衫口袋中抽出一方絲帕,擦拭一枚木質相框上輕薄的積塵,手勢中透著一種隱忍的珍惜與愛重。葉辭看他擦東西看得眼皮發燙,莫名羞赧,覺得不對勁又說不明白,這麼靜了片刻,再想拒絕就失了時機。
他稍一踟蹰,拖起一個空箱子溜到與霍聽瀾呈對角線的牆根,以此為據點加倍麻利地收拾,還沒收拾一會兒,頭頂便響起霍聽瀾低沉的嗓音:“這種大衣不能這麼疊。”
兩截筆挺的褲管停在眼前,葉辭一怔,手中葉紅君最寶貝的那件大衣已被霍聽瀾攬了去。修長穩健的手指抹過褶皺,理順系帶與搭扣,再用衣架撐好套入防塵袋。弄好了,霍聽瀾將防塵袋遞給助理,吩咐助理提下樓。
霍聽瀾細致地整理大衣時,葉辭站得遠遠的,邊收拾,邊小心翼翼地拿餘光打量他。
太久沒被人溫柔對待過,便會對善意感到陌生,甚至奇怪。
何況……這善意本身就有點兒怪。
這期間,管家佟叔巴巴地派人來幫忙——再沒禮數的人家也沒有讓客人登門幹活的,那是笑話。可霍聽瀾隻是不涼不熱地拋了句“不勞煩幾位”,語畢,卻不打發他們走,繼續纡尊降貴地整理東西,表演似的。幾個佣人和佟叔不敢上手,更不好就那麼走,杵在二樓走廊被霍聽瀾晾著,堪比罰站。晾了好一會兒,幾人實在承受不住A+級Alpha的低氣壓,腦門兒掛著細汗,訕訕地退了下去。
兩人和助理忙到十二點,東西全搬完了。
葉辭把書包往右肩上一甩,遠遠綴在霍聽瀾身後下樓,有一眼沒一眼地瞄著前方霍聽瀾挺拔高大的背影,臉上糾結之色越來越濃。
霍聽瀾專程來接他,還這麼細致,這麼忙前忙後的……
撇開別的不說,他總該道聲謝。
這是最基本的禮貌。
他出身貧苦,但家教不比出身上流的小姐少爺們差,葉紅君性子嫻靜,知書懂禮,若不是被楚文林坑了,也不至於淪落到與她整個人格格不入的貧民窟裡去。
籠在校服袖子裡的拳頭握了松,松了握。猶豫了幾回合後,葉辭硬起頭皮緊跑幾步追上霍聽瀾,一挨得近了,鼻端立刻捕捉到一抹灼人的龍舌蘭香,還沒開口,臉頰已被刺得滾燙。
“怎麼?”霍聽瀾頓住步子,偏頭看他。
“今天……”葉辭舔了下嘴唇,不確定該如何調配表情,神色遊移道:“謝、謝謝您。”
霍聽瀾氣勢太足,加上那絲絲縷縷外泄的Alpha信息素,看人時壓迫感很強,葉辭被他害得發揮失常,後半句隻有三個字還結巴了一下。
丟人!
葉辭恨不得把舌頭抻出來熨一熨。
未來一年都不想在霍聽瀾面前張嘴了……
霍聽瀾垂眸看著葉辭拼命掩飾著懊惱的臉蛋,唇角輕輕勾起一個弧度,似乎有心逗逗他,靜了片刻後,卻中規中矩道:“不客氣。”
或許是考慮到狹窄空間中的共處可能會令葉辭精神緊張,霍聽瀾主動提出與葉辭分乘兩車,兩人先後抵達霍宅。
上車時葉辭還遲疑了一下,不願與信息素侵蝕性強烈的A+級Alpha共乘,事實證明那擔憂毫無必要,霍聽瀾待人接物周到紳士,每個細節都讓人舒服,看起來確實無意倚仗法律層面的婚姻關系對葉辭做些什麼。
是自己想太多……
霍先生沒那麼壞。
葉辭抱著書包,垂下頭,微窘地絞著書包帶,將手指磋磨得泛紅。
第五章 連哄帶騙
霍家主宅距離楚宅有一小時車程,位置更靠近城市中心,離葉辭目前就讀的私立學校也近些,上學更方便。
歷任家主居住的主樓飽經風霜,卻不顯衰頹,反倒沉澱出幾代名門清貴的厚重。兩幢專供僕佣居住的輔樓依附於主宅兩側,掩映在噴泉、草場與修剪得宜的園林灌木中,相較之下,楚文林的宅院竟都顯得有些寒酸了。
葉辭下了車,幾名佣人一溜小跑出來,安靜地搬運行李。管家何叔笑容和善,他得了霍聽瀾授意,怕葉辭聽著不自在,刻意不使用“先生”之類的婚後稱呼,而是口稱“葉少”,引著葉辭進入主樓,來到專門為他重裝過的臥房。
這間臥房的面積較楚宅那間小客房大出一倍有餘,說是重新裝修,但改動的主要是家具與陳設,用的都是頂級環保材料,又請專業團隊來清除過裝修有害物質,連Alpha的狗鼻子都聞不出絲毫異味。
淺藍與暖灰的主色調透著簡單潔淨的少年感,中央空調智能家居一應俱全,休息、娛樂、學習,在臥室中各有分區。這是霍聽瀾的意思——葉辭初來乍到,缺什麼、想做什麼,可能會不敢說,臥室的功能性齊全一些,他會少些為難。
床後方的背景牆上掛著幾塊嶄新的滑板,陳列櫃左側擺著一溜F1名將籤名版車模,甚至還有一頂去年在巴黎蘇富比拍賣的F1車神籤名頭盔,右側則整齊碼放著一摞機甲賽車之類的塗裝模型,都沒拆封。床對面的牆上垂掛著巨大的投影幕布,與幾臺遊戲主機相連,學習區貼牆立著一排淺色水曲柳書架,書放至半滿,大多是中外名著與各種高中學習資料……
臥室裡東西多,但繁而不亂,處處細節皆在絞盡腦汁地討好葉辭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簡直就像是精準地討好葉辭本人。
葉辭懵懵的,朝房間裡瞄了幾眼,這裡的每一件東西他都喜歡,但他隻是僵立在房門口,一動不動。
他打心眼裡不覺得這樣一間精心布置的臥室會與他有什麼關系。
“這是你的房間,我找人重新設計了。”設計圖是霍聽瀾親手做的,每一處邊邊角角他都稔熟於心。房中家具陳設,床品書籍,乃至櫃中衣褲鞋襪……事無巨細,皆由他親自挑選。為免葉辭心生疑慮,他徐徐掃視,佯作不熟,“不知道你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兒喜歡什麼,時間倉促,我就讓人看著安排了,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訴我,不用拘謹……”他說著,見葉辭杵在門口不動,英挺眉骨下一雙黑眼睛筆直地看過去,道:“進來。”
葉辭不想顯得畏畏縮縮,挺直腰杆邁進去,沒挺多一會兒就又泄了氣,腳都不知道往哪踩。
他知道依照聯姻協議他要在霍宅長期居住,在霍聽瀾病情穩定前不得提出分居,算下來長住三五年總是要有的,也知道對霍聽瀾而言翻修房間不過是和下面吩咐一句的事,可在他看來,這樣的對待仍然太過……隆重。
隆重得他手足無措。
見葉辭拘謹得快變成雕塑了,霍聽瀾體貼地不再停留,簡單交待了幾句便帶何叔離開,隨手掩上門。
葉辭目送他離開,留意到這間臥室的門框上還安裝了那種酒店常見的防盜扣,也不知道是霍宅的每間臥室裡都有還是霍聽瀾看穿了他的防備,為了讓他晚上放心睡覺單獨給他安的……像在強調他不會在夜裡做什麼似的。
應該……不至於吧。
葉辭焦躁地抓了把頭發,莫名臊得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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