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說著,靈犀讓人去拿盅匙,她當著王言卿的面試藥。王言卿搖搖頭,伸出手說:“把碗給我吧。”
靈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說:“你們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會有問題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過藥碗,試了試溫度,果然剛好。王言卿低頭喝藥,雖然速度不快,但舀藥的動作穩定而果決,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一碗藥很快見底,王言卿把藥匙放到一邊,靈犀立刻奉上蜜餞,王言卿卻搖搖手,說:“不用。”
靈犀靈鸞對視一眼,都覺得驚訝。內宅小姐哪一個不是嬌生慣養,指尖被針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淚,而王言卿喝藥一氣呵成,一點都不像一個閨閣娘子。靈犀試著詢問:“姑娘,您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王言卿從那麼高的山崖摔下來,怎麼可能沒事。她身上各個地方都痛,她沒有記憶,但本能告訴她這些隻是摔傷,並不致命,真正嚴重的,是腦後的淤腫。
王言卿輕輕碰了下後腦,靈犀見狀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說您腦後的淤血還沒有散,這些日子不能劇烈運動,情緒也盡量保持平穩,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聽到丫鬟的話,動作硬生生止住,之後果然再沒有碰過。她如今傷著,不能活動,不能看書,剛剛醒來又睡不著,她百無聊賴,目光不由落到面前這些丫鬟身上。
靈犀靈鸞想到王言卿的怪異之處,都緊繃起來,尤其是靈鸞,臉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覺出來她們在緊張,她早就覺得奇怪了,幹脆問:“你們為什麼很忌憚我?”
二哥說了,她七歲就來到陸家,在這裡已經住了十年了。這些丫鬟若是陸家奴婢,為何對她十分陌生,並且隱隱有防備之感?
靈犀靈鸞對視一眼,靈鸞低頭,靈犀嘆了口氣,給王言卿行了個萬福,說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麼人,哪配對姑娘指手畫腳?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問:“因為二哥嗎?”
王言卿早就發現了,這裡所有人都很怕陸珩。就算如此,陸珩已經走了,為什麼她們還是不敢放松?
靈犀聽到王言卿叫指揮使二哥,內心著實非常復雜。靈犀牢記著指揮使的話,說:“不敢,是奴等失職,沒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襲,指揮使大怒,將原來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發賣,調了奴等過來。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頻頻出錯。請姑娘恕罪。”
語言可以違心,表情可以偽裝,但是細微處的肌肉變化是騙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長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間將表情對應到情緒。這更類似一種天賦,就像有些人生來記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識表情,也是銘刻在本能裡的東西。
如今她沒有記憶,不會被常識和固有認知拘束,這份天賦反而更明顯了。在王言卿這種天生的識謊高手面前偽裝是沒用的,索性不偽裝,把真話包裝一下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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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陸珩給靈犀靈鸞安排了這個說法,這樣一來,可以解釋為什麼她們對王言卿並不熟悉,以及剛聽到王言卿失憶時為何那麼慌張。
這個說法符合陸珩的性格,也能解釋王言卿剛醒來時的異樣,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開的補藥裡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藥後沒多久就困了,在丫鬟們的勸說下睡去。靈犀靈鸞見王言卿睡熟,長長松了口氣,趕緊出去布置場地。
陸家隻有陸玟、陸珩兩兄弟,並無女兒,等陸珩的母親回老家後,陸府更是空曠下來,平素裡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個住了十年的“養女”,需要置辦的東西並不少。
憑空造出一個人居住十年的痕跡,這種事也隻有錦衣衛幹得出來了。郎中藥開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陸府丫鬟們忙著改造現場時,陸珩也在南鎮撫司裡,緩慢翻看紙頁。
郭韜站在旁邊,都不敢看陸珩臉色,訕訕說:“指揮使,屬下按您的吩咐,不給他們食物、飲水,全天晾著他們。剛才屬下去審問,都拿出鞭子了,他們還是不肯說。再上更大的刑,那就不是養一養能收場的了。”
其實陸珩現在的官職是指揮佥事,他隻是暫代指揮使一職。但在官場上行走,怎麼會連這種眼力勁兒都沒有,南鎮撫司上下都改口叫陸珩為指揮使。
陸珩十一月暫代錦衣衛指揮使,他接任南鎮撫司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查張永、蕭敬行賄一案。
張永是正德年間非常有名的“八虎”之一,蕭敬雖不是八虎,但也是成化、弘治、正德朝頗有權勢的太監。正德帝重用太監,“八虎”橫行宮闱,獨攬朝綱,很多奏折都要他們說了算。後來正德病逝、嘉靖登基,八虎才終於被清算,其中張永因為關鍵時刻反水,對文臣有功,幸運活了下來。後來張永被貶到孝陵主持香光,雖然餘生再不能掌權,但至少能安度晚年。嘉靖八年張永病逝,朝廷還封賞了他的家人兄弟,算是太監中難得的善終。
本來一切好好的,但是今年因為大禮議之爭,這些陳年舊事又被翻了出來。給事中盧粲彈劾次輔張敬恭招權納賄,張敬恭不甘示弱,立馬授意黨羽彈劾對手接受張永、蕭敬的賄賂。
朝中官員和太監勾結,這是大罪。張敬恭的出擊引發一場大亂鬥,朝堂上黨派混戰,越來越多人卷入事端,彈劾的奏折像雪片一樣飛向皇帝案頭。皇帝震怒,下令嚴查,錦衣衛立馬上門提人,許多官員被牽連下獄,其中不乏高官大員,而號稱內閣的後花園、天下讀書人的聖地翰林院,受災最嚴重。
如今,誰貪了,誰沒貪,誰勾結內宦,誰是被冤枉的,就歸陸珩來查。如果陸珩能查妥此案,那由暫代指揮使轉為正式指揮使,便隻是時間問題。
距離皇帝下令已經十天了,案子還是沒有進展。那些文官拿準了錦衣衛不敢把他們怎麼樣,一個個咬死了不肯說,偶有招供也全是廢話。陸珩快速掃過供詞,上面沒什麼有用的東西,他懶得再看,隨手扔到廢紙簍裡。
官場上這點事,誰不知道呢。大明官俸微薄,滿朝文武誰靠俸祿過活。張永晚年為了自保,沒少給當權官員送好處。陸珩很清楚,抓進牢裡那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接過張永的錢。
受賄這種事全朝存在,但沒有人會拿到明面上承認。錦衣衛要立功,文官同樣要奔他們的前程。牢中許多人是首輔楊應寧的黨羽,有首輔在,錦衣衛不敢把他們怎麼樣。隻要他們不招,出去後迎接他們的就是青雲直上、美名盛譽,但如果他們承認和張永有往來,不光自己要倒霉,還會牽連老師家人。
他們又不傻,怎麼肯做這種賠本的買賣。
陸珩從暗屜中拿出一張名單,上面正是此次被捕入獄的人,旁邊記錄著他們的家產、資財。陸珩掃過一列列人名,他明明知道這些人大概貪了多少錢,卻沒有證據。
張永曾是太監,對錦衣衛、東廠西廠的手段非常熟悉,他送禮送的很幹淨,至少錦衣衛明面上沒有抓到證據。陸珩眼神飛快從名單上掠過,掃到一個名字時,他指節在上面敲了一下,說:“禮部侍郎趙淮膽小軟弱,最不濟事,晚上他一睡著就將他吵醒,帶出來單獨提審,晾他半個時辰後再放回去。就這樣來回反復,務必讓他一晚上水米不沾,片刻不能合眼。”
郭韜聽後凜然,指揮使折磨人的手段實在太高超了,這才叫兵不血刃,殺人於無形。郭韜正要應下,忽然想到趙淮是首輔楊應寧的學生,指揮使單獨針對趙淮……
陸珩說完後,郭韜許久沒有動,陸珩的眼睛靜靜掃過來,郭韜接觸到陸珩的眼神,瞬間嚇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想,趕緊低頭領命:“屬下遵命。”
陸珩把名冊扔回原位,看手上的力道,相當不待見這群人。天天和這些老油條鬥智鬥勇,陸珩覺得自己老的特別快,他心情不好,就想找點開心事。陸珩問:“我要的東西呢?”
郭韜聽了一愣,指揮使要的什麼東西?陸珩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望著他,特別像獵豹狩獵前注視羊群玩鬧的寬厚從容,郭韜猛地想起來,一拍腦門道:“哦,對了,指揮使您吩咐的東西,我帶來了。”
郭韜趕緊從袖子裡拿出剛整理好的冊子,恭敬放在陸珩桌案,隨後就忙不迭告退。等室內重新恢復寂靜後,陸珩不緊不慢,悠然拿起案頭的資料。
一個女眷,能有什麼秘密,沒半天錦衣衛就把王言卿的底細查完了。陸珩一頁頁翻過,越往後看越驚訝。
實在看不出來,她小時候竟然學過這麼多東西。練武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學會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那是實打實要受罪的。
王言卿的經歷很快看完了,後面與其說是她的起居注,不如說是鎮遠侯府的監視記錄。王言卿畢竟隻是一個養女,在所有人眼裡都無足輕重,錦衣衛暗探不厭其煩記錄著傅霆州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旁邊寥寥一筆將她帶過。
即便隻言片語也能看出來,她所有的生活都和傅霆州有關。陸珩掃過傅霆州和王言卿私下相處時的一段對話,不由嘖了一聲。
陸珩一邊嫌棄傅霆州看著挺英武陽剛一個人,私底下竟然稱呼女子“卿卿”,另一邊心中暗嘆,他露餡了。
怪不得他叫她“妹妹”的時候,她表情很遲疑。原來,傅霆州平時並不叫她妹妹,而是卿卿。
陸珩看完王言卿的資料後,稍微注意便銘記於心。幹他這行的,早已鍛煉出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何況,他本身也是個聰明人。
他能在皇帝身邊陪伴這麼多年,可不僅靠了童年和皇帝當玩伴的情誼。嘉靖皇帝是一等一的難伺候,能在皇帝身邊長久留住的,每一個都是千年狐狸。
陸珩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心中頗覺有趣。之後他就要扮演一個“兄長”了,過去十年傅霆州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都將是他做的。
王言卿的事隻是個消遣,陸珩很快扔開冊子,去處理南鎮撫司其他公文。這樣一看他就忘了時間,等再回過神時,外面天色已經大黑。
冬夜漆黑幹冷,陸珩從南鎮撫司出來,一邊想事一邊往家裡走。他進門後,僕從們自覺跟上,牽馬的牽馬跑腿的跑腿,沒人敢發出聲音,打擾指揮使思考。陸珩全靠本能往後走,到主院時,他發現裡面燈光亮著,一下子驚醒。
怎麼有人?
僕從見陸珩站住不動,連忙上前說道:“指揮使,王姑娘執意要等您回來,小的們勸了好幾次,王姑娘始終不肯回去。”
這是白天陸珩就吩咐過的,從今往後府中所有人都要稱呼王言卿為“姑娘”,以他的妹妹相待。若有人敢說漏嘴,立刻全家發賣出去。陸府裡的人都是從安陸跟過來的,人雖不多,但嘴牢省心,陸珩隻交代了一句,他們就一層層執行下去了。
陸珩這才想起來他撿回來一個“養妹”,他挑挑眉,覺得無奈,但身體本能的警戒反應逐漸散去。
他獨來獨往慣了,突然多出一個人等他,感覺竟還不錯。
王言卿腦袋後面的淤血還沒有散開,按理不能大幅活動,但是王言卿執意要等陸珩回來。在她的潛意識裡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二哥沒回來,她當然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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