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單超松開了劍柄,龍淵當地一聲回鞘,他雙手打橫抱著謝雲轉向武後,卻什麼話都沒說,直接了當問:“天後還想東山再起麼?”
武後謹慎不答。
單超對她眼底的警惕視若不見,簡單把今日發生的事敘說一遍,問:“先帝遺詔剪除武氏餘黨,但周王剛登基,還沒來得及動手清算,此時正是東山再起最好的機會。隻要出了清寧宮的門,江山皇權皆在你手,你還想抓住最後的機會坐上那把椅子麼?!”
武後終於開口問:“……謝雲怎麼了?”
單超神情完全是破釜沉舟後的冷靜,他半跪在地,把謝雲放在自己的膝上,攏了攏他披散下來的鬢發:“當年明崇儼獻給你兩枚秘藥,紅丸已經用了,黑丸如今在哪裡?”
“……你說什麼?!”
“他說的是這個。”單超還未回答,卻隻聽尹開陽搖頭唏噓道,從袖中拎出金線拴著的一物,叮當一聲扔在單超面前的地上。
那是一枚箭镞,尖頭釘著半個巴掌大青金色的鱗片,已在巨力下顯出了數條裂紋,反射出水波般絢麗蕩漾的光芒。
雖然內心早已有所猜測,但親眼所見的那一瞬間單超還是重重閉上了眼睛,心髒肺腑都連血帶肉地向著深淵墜落下去。
“後悔了麼?”尹開陽戲謔道,“若你沒有取道洛陽圍攻長安,而是攻下金陵,劃江而治;或是打明德門的時候動作再快些,一鼓作氣衝破城門……此刻一切便有可能是另一種情狀,是不是?”
“謝雲要死了?”武後難以置信道。
單超深呼一口氣,嘶啞道:“他不會死,如果我選另一條路他就不會死。如何,母親?用那枚黑丸換取你餘生的至尊權勢,這筆交易劃得來嗎?”
武後面色復雜莫名,掙扎、躊躇、懷疑、狠厲……然而短短數息後她恢復了鎮定,這個人生數次大起大落的女人在剎那間回到了她最本真的一面——政客,隨即起身轉去了內室。
時間變得異常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武後黃金步搖玫紅宮裝的身影終於從影壁後轉了出來,手中託著一隻朱紅妝匣,打開來機括一彈,芬芳滿室。
絲絨上放著一枚漆黑油亮的蠟丸。
“昔年東巡路上,濮陽行宮,明崇儼說金龍位正九五之時,就是青龍命絕西天之日;當時我還以為是說我,如今想來是謬誤了。如果真是說我,便該避著謝雲悄悄說給我知道才是,哪有當著人面就揭出來的?想必當時他就已經料到了今日的情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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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超冷冷道:“天命就是即便能提前預知也難以更改的東西,否則還怎麼叫天命?”
“沒錯,兒子。”武後拈起那枚蠟丸,仿佛今日是第一次見那般細細端詳單超,忽然問:“你想知道太宗當年為何要把襁褓中的你遠送漠北嗎?”
單超卻一哂:“與其說這個,不如告訴我生父到底是太宗,還是先皇?”
出乎意料的是武後並沒有扭捏作態,而是失聲一笑,嘴角微妙地向下撇:“其實……我也不知道。”
“我算是見識了,”尹開陽嘆道。
“當年我懷上你的時候,正值楚國太妃熱孝,因此太宗下令閉宮養胎,不令任何人知道。我心中也疑慮你生父是誰,未來的路到底如何走——是母以子貴獲得太宗的重視,還是將更大的籌碼放在先皇身上?你便是在這種遲疑不定的狀況下出生的。”
“而你出生當天,聖上本已好轉的病況驟然轉危,袁天罡便進言說你命格極其妨主,必須離宮撫養。”
單超視線片刻未離武後手中那枚蠟丸:“那為什麼要把我送去漠北?”
武後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上面的話都是我當年費盡心思從太宗處打聽到的,而下面這些,則是很多年後我登上後位,殺上官儀時,聽了他臨終前的詛咒才知道——原來當初袁天罡的預言還有後半部分。”
“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唯有金龍之子從漠北來,能改變這一天命。”
單超眼神微動,某個曾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忽然得到了答案:“上官儀?”
武後說:“是。”
“……所以上官儀死的那年你傳信去漠北,讓謝雲殺了我?!”
武後絲毫沒有掩飾對單超能想到這一點的贊許:“是的。”
所有時間點都來回串了起來。謝雲遭到流放那一年,武後令他撫養自己失散多年的骨血,原也是懷著一片壓抑已久的慈母之心;然而數年後上官儀撺掇先皇廢後,事敗被武後誅殺,臨終前的詛咒泄露出去,武後才驚覺原來那遺失在漠北的親生兒子,是自己“代有天下”最大的障礙……
“……即便送去漠北,”單超不可思議道:“為何不把我交給當地好人家,而是丟去做奴隸?!”
單超本來就對父母沒什麼感覺,這麼多年過去,再大的怨忿也都平息了,內心與其說是憤懑不平,倒不如說是驚訝和困惑。
“太宗是遣了人去漠北照顧你的,然而漠北苦寒,戰亂不息,變數甚多。”武後平靜道:“再者太宗當年去得突然,並沒有機會把你的存在告知徵戰在外的先帝;而我當時仍存著重獲帝寵,伺機回宮的心思……”
如果武後當年把單超的存在告知先帝,以先帝為人,雖然軟弱多情,卻也不會令疑似自己弟弟或兒子的單超流落在外。但如果這麼做,名義上已為太宗誕下一子的武後,也絕不能再回到先帝的後宮中了。
“因此這段時間以來,我常常想起當年袁天罡的預言……能改我女主天下之命的果然隻有你。八年前在長安重見時,我不該被謝雲所阻,應該直接杖殺你的。”
武後幾不可聞地出了口氣,單超沙啞道:“是的,母親。但現在天命在你手裡,你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把它改回來。”
長久的沉寂之後,武後微微舉起手中那枚黑丸,問:“你知道你放棄的是什麼嗎?”
謝雲昏睡時眉心微蹙,仿佛還帶著揮之不去的痛苦和憂慮。單超把他的眉心一點點撫平,滿是劍繭的手指微微顫抖,說:“我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失去的是將會什麼。”
“當年太宗殺娈童稱心,太子承乾懷恨在心,最終因謀反而被廢。後來先帝立我為後,直接導致了關隴舊族的垮臺和覆滅,長孫、上官儀等人也因此被殺……”
“如今又有你。”武後上前欠下身,兩根手指捏著黑丸舉在單超眼前,嘆道:“你們李家的男人吶,……”
單超幾乎發著抖從她手中拿過黑丸,剛捏破蠟皮,忽然又想起了什麼,用指甲刮下微許藥粉自己咽了下去。
片刻後他似是終於放下了一半的心,終於把散發出草木清香的黑丸塞進了謝雲口中,瞬間它就融化不見了。
“……”謝雲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面色潮紅,冷汗順著鬢發刷然流了下來。緊接著他全身煥發出微光,刺青迅速蔓延,龍首紋路從脖頸延伸到半邊臉頰,發出了模糊不清的呻吟聲。
“不用急。”尹開陽似是看出了單超的心情,說:“他的青龍印已經很衰弱了,很快就會被徹底剝離,不會有太多痛苦。另外內功底子雖還在,但從此生老病死如同凡人,將來怕是不能像洛陽城下那頭巨龍一樣飛升……”
單超嘶啞道:“謝雲不想死的。”他用手一遍遍摩挲謝雲汗湿的頭發,喃喃道:“他想活下去……我知道。”
武後俯身在桌案前快速寫了張紙,隻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及官階,擱筆道:“這些都是我的人,應該還未受到李顯的任何清算。你讓他們互相串聯,對好口徑,然後令北衙禁軍及左右屯衛守住各個宮門,召集戴、張、來、郝等中書省門下官員,即刻請皇帝乾元殿上朝。”
單超接過那張紙,低聲道:“我會派馬鑫去冀王府‘請’來李旦,火速送來清寧宮交給你……”
武後微一頷首。
“再有,”單超說,“東都宮變那日明先生救出謝雲,此恩不得不報;暗門有助我攻破洛陽之德,來日必當重用。以上二事事關信用,絕無轉圜餘地。”
武後目光望向牆縫裡那把閃爍著寒光的匕首,隨即瞥了眼謙遜頷首的尹開陽,冷冷道:“是,我明白了!”
謝雲身體無意識地痙攣發抖,單超打橫抱住他,再無任何留戀,轉身走出了來日至高無上的清寧宮:“今日酉時開乾元大朝,我會令人向宮中傳遞消息,以北衙令牌為信。”
“明日旭日東升時,你就可能是這天下新的主人了。”
第110章 稱帝
紫宸殿,小皇帝坐立不安,少頃終於忍不住招來侍從:“趙中官何在?”
侍從莫名其妙:“大家忘了,他不是去單府上賜宴了麼?”
“朕知道!他回來沒有?”
“整個下午都不見人, 應該還沒有罷。大家有何吩咐?”
小皇帝心煩意亂卻又無奈, 自己琢磨了良久,隻得道:“你悄悄去單府門前看看有什麼動靜, 切忌驚動了人,回來直接跟朕回報。”
侍從越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應聲去了。
然而此時紫宸殿外圍,輪值侍衛已接到上級調令,被一隊北衙禁衛所替代了。
宮廷侍衛自長安城破那日被南軍一通猛殺之後, 現在人員嚴重不足, 各要處均被北衙所領。那侍從奉皇帝口諭匆匆出宮,還沒出紫宸殿的門,便被禁軍士兵抓起來拖了下去。
小皇帝左等右等不來人, 憂慮、恐懼、驚疑、後悔等情緒交雜衝撞,許久後終於一股怒火直衝頭頂,衝出寢殿喝道:“來人,來人!”
“聖上,”吳霆轉身恭敬道。
“你是……”小皇帝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他,隻覺說不出的眼熟。但看對方一身侍衛服飾腰牌,似乎跟宮中每日來回的侍衛也沒什麼兩樣,思量半晌道:“朕要去御花園走走。”
吳霆毫不猶豫,從善如流,以眼神示意已換了裝的北衙手下跟上,護衛著小皇帝向御花園去了。
與此同時,年僅十三的冀王李旦跪在王府正堂前,茫然道:“天後病危,皇兄宣我進宮陪伴?”
宮人手中的卻實實在在是張明黃聖旨,御印位置赫然是皇帝的私章,聞言肅容道:“是,陛下已在清寧宮等著冀王殿下您了,請速速隨小人來吧。”
李旦的第一反應是難道皇兄下手弑母了,叫我去送最後一程?但思來想去又實在無法想象他剛登基勢單力孤的皇兄有那種能耐,隻得回去換了正式的大衣裳,隨宮人匆匆出府,隻見門口已停了一架戒備森嚴的宮車,趕車的正是馬鑫。
若是李旦再多思量片刻,也許就能發現端倪。
他皇兄即位後幾乎毫無兵權,對北衙、屯營、羽林軍都多有戒備,若是天後真的病危,怎能令北衙謝雲的心腹來接他入宮?
但李旦畢竟年幼,被宮人一疊聲催著,昏頭漲腦便上了車,一路經過宮門,駛向清寧宮,隻覺經過了重重盤查,待下車時已站在了清寧宮偏殿門口。
馬鑫親自帶著數名精銳心腹,“護送”著李旦推開殿門,武後從書架前轉過身,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小兒子。
“天、天後?”李旦結結巴巴道:“您不是……”
撲通幾聲悶響,卻是馬鑫帶人在他身後跪了下去,齊聲道:“參見新帝!”
李旦登時被嚇傻了,搖搖晃晃走開幾步,膝蓋一軟便摔了下去:“你們,你們這是怎麼回事?!……”
·
龐大的京城猶如深水,表面尚維持著最後一絲風平浪靜,暗流卻已開始不動聲色地,險惡地湧動了起來。
申時,戴至德、郝處俊、張文瓘等諸位中書省大臣接到單超親筆信,被分別請到宮中。
武後那張名單上的,此刻正置身於自家府邸中的官員們,都陸續收到了武後的字條或口訊,紛紛向大明宮聚集。
禁軍扼守住了玄武門,左右屯衛則轉移到丹鳳門。大批人馬隱藏在夾城內,按單超的計劃,他們將沿著南北中軸線一路佔據含元殿、宣政殿及蓬萊殿,以至將整座巨大的東內牢牢控制在掌中。
酉時,宮門落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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