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楚識琛沒再問旁的,面前一杯淡紅酒,一杯白蘭地,他雨露均沾地全都喝光了。
說來湊巧,他第一次痛飲是因為到訪復華銀行的舊址,這一次是因為重見復華銀行的關閉公告。
並且每次都是問項明章討酒喝。
楚識琛飲得略兇,毫無章法僅憑興意,但他在芸芸座中依然沉穩,手不晃,聲不高,哪怕喝得急了,嘴角也不會流下半滴,隻唇峰渲染一層薄紅。
帶上醉意也乖覺,楚識琛呼吸放慢,明眸裡減了幾分靈光,靜靜放空,倒像在琢磨什麼正經事。
項明章剝了蝦,說:“吃點東西。”
楚識琛道:“怎能勞煩項先生做這種瑣事。”
項明章擦了擦手:“那你給我剝一隻。”
楚識琛婉拒道:“應當禮尚往來,可我介意手上沾了海腥味,再握筆撥珠,實在難以消受。”
項明章一頓:“撥珠是什麼?”
楚識琛說:“白話語,就是打算盤。”
項明章:“……”
可以確定,楚識琛醉了。
項明章發現楚識琛喝醉後講話文绉绉的,之前還提及什麼北平和法蘭西,用詞簡直不像一個現代人。
剝好的蝦仍放在碗中,項明章問:“一會兒涼了,到底吃不吃?”
楚識琛用箸尖輕戳,蝦肉飽滿緊實,剝得幹淨完整,他夾起來,罕見地探究細枝末節:“項先生,你都給誰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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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明章反問:“你覺得誰能勞煩我做這種瑣事?”
楚識琛說:“白伯母。”
項明章道:“她不吃肉。”
楚識琛又說:“項董。”
項明章又道:“高蛋白難消化,他不能吃。”
楚識琛挑破:“所以我是第一個?”
“你不喜歡的話,就是唯一一個,不會有下一次。”項明章說,“你喜歡的話——”
他沒說完,楚識琛低下頭,把半掌大的蝦囫囵吃進嘴裡,他柔薄的腮鼓起一點,含混地說:“……喜歡。”
大庭廣眾,項明章不能起身繞過桌子做些什麼,隻能捏緊了酒杯,仰頭將白蘭地喝個幹淨。
消磨到黃昏,項明章叫了司機來開車,先送楚識琛回家。
十字路口轉彎,楚識琛傾斜身體撞到項明章的胳膊,項明章故意低低地“啊”了一聲,借著醉意玩笑:“撞疼了,幫我揉揉。”
“幼稚。”楚識琛託起項明章的小臂,更幼稚地聞了聞剝過蝦的手指,隻聞見洗手液的香味。
項明章側臉湊到楚識琛耳邊,小聲問:“檢查我?有味道是不是就不讓碰了?”
楚識琛耳根發熱,瞥向駕駛位:“項先生,自重。”
“我說的是鋼筆和算盤。”項明章道,“楚秘書,你以為我想碰什麼?”
楚識琛上了當:“我沒有以為。”
他剛說完,右手被項明章包裹進掌心,半掩在堆疊的大衣衣擺中,項明章說:“吃個蝦都弄得人不安寧,你知不知道我當時多想掐你的臉。”
楚識琛紋絲不動,在心裡搭腔——你又知不知道我破了戒?
一直到楚家的門外,汽車停穩,項明章才松開了手,楚識琛的指節被他握得泛著紅,然後矜持地揣進了口袋裡。
夕陽晚風,酒意激發出大半,項明章扶楚識琛進了花園。
楚太太聽見動靜出來,驚訝道:“明章,你送小琛回來的呀?”
項明章說:“我們喝了點酒。”
楚太太穿著絲緞的夾棉長袍,楚識琛有些恍惚,仿佛看見穿著旗袍的母親,他伸出手:“媽,我沒醉。”
楚太太牽住他:“嘴硬,等會兒給你煮醒酒湯。”
項明章松了手,手機忽然振動起來,他道:“伯母,把人送到,那我就不打擾了。”
目送楚識琛進了別墅,項明章轉身往外走,掏出手機,來電顯示“許遼”。
前兩天,他派許遼去了寧波。
走出楚家大門,項明章接通:“喂?”
許遼直奔主題:“項先生,按你的吩咐查了,寧波過去的確有一戶大家姓沈,在江廈一帶,開了幾代錢莊。”
項明章道:“那就是有線索?”
許遼回答:“隻剩一些傳聞,那些宅邸鋪子都拆掉幾十年了,關於沈家的後人沒什麼消息,旁支的親戚更找不到。”
項明章有心理準備,畢竟是幾輩之前的人和事,又經歷戰亂,顛沛之後能保存的東西太少了,他問:“還有別的收獲麼?”
許遼欲揚先抑:“我本來沒報希望,就隨便一查,結果今天找到了沈作潤的墓。”
項明章意外道:“沈作潤葬在寧波?你確定?”
“對,而且保存得很好。”許遼說,“因為城市發展和土地規劃,沈作潤的墓搬過幾次,但大半個世紀一直有一家人在打理。墓園的工作人員說,每年清明這家人還會來祭拜。”
項明章有種即將戳破朦朧舊事的預感,沉聲道:“有沒有查到這家人是誰?跟沈作潤有什麼關系?”
許遼說:“我問了墓園管理處,隻知道這家人姓姚。”
別墅二樓的臥房裡,楚識琛打開小香爐的蓋子,點燃一塊迦南香放進去,白色的細煙縹緲彌散,叫人心靜。
楚識琛想起從前的老管家,每天都要燒香拜佛,他從房門外經過就會聞到幽幽的香氣。
老管家說他有禪緣,問他要不要攢一攢修為,他問怎麼攢,老管家說先從最簡單的開始,戒口腹之欲。
楚識琛答應每周四天茹素,他並不信佛,隻是為了學會克制自己的欲望。
從最低級的口腹之欲,到肉身凡胎的七情六欲,他原本做好了永遠自苦自抑的打算。
滿十八歲起至今,他堅持近十年的習慣,今天為項明章剝的一隻蝦打破了。
經年消逝,唯有黃昏日復一日,楚識琛合起雙手,不確定舊人能否聽到他的坦白。
“姚管家,我破戒了。”
他近乎腼腆地笑了一下:“比起禪緣和修為,我更在意他。”
第67章
波曼嘉大廈頂層的天幕泳池,晨曦從四方透進來把水面照成了淺藍色,項明章遊了兩千米,最後半程,岸上走來一道熟悉的人影。
抵達終點,項明章從泳池上來,渾身肌肉淋漓地滴著水。
許遼上次打電話之後,多待了一天,昨晚連夜從寧波趕回來,一早來當面匯報,他遞上毛巾,說:“項先生,有新進展。”
項明章接過毛巾披在肩上,走到休息區,桌上放著一份早餐,旁邊是許遼帶來的一封文件夾。
項明章打開文件,抽出裡面的資料,說:“辛苦,吃點東西吧。”
許遼握起刀叉,邊吃邊道:“那塊墓園的價格在寧波當地數一數二,說明姚家的經濟條件不錯,我照著這個思路排查,然後鎖定了目標。”
項明章翻看很仔細,這戶姚家人的祖籍就在寧波,三代富庶,估計祖上有些家底。
實施改革開放的政策後,姚家順應時代潮流,創辦了一家貿易公司,生意經營得不錯,後來舉家移居到了杭州。
姚家公司的創辦人,叫姚徵 ,是一位女士,年逾七十歲。
這些年一直是姚徵出資為沈作潤的墓進行搬遷和打理,每年清明節,她會專程回寧波祭拜。
項明章問:“姚家和沈家是親戚?”
許遼說:“沒查到關聯,親戚的可能性不大,也許是故交好友。”
經逢戰亂年代,多少人連至親都無法顧及,能堅持大幾十年為一個外人綿延身後事,雙方的情誼一定相當深刻。
項明章翻過一頁,是一間寺廟的資料,他有些奇怪:“這是什麼?”
許遼也不確定有沒有用,說:“連帶查到的,這是寧波本地一間寺廟,本來名不見經傳,姚女士捐了一大筆錢幫忙翻修,每年清明節除了祭拜沈作潤,還會去廟裡上香。”
項明章道:“姚女士信佛?”
時間緊張,許遼隻在寺廟匆匆打聽了幾句,說:“她給一位已故的僧人供奉了牌位,主要是祭拜那個人。”
項明章盯著那位僧人的信息,法號“忘求”,1969年就去世了。
年代久遠,找不到更多的內容,項明章推算了一下時間,這位僧人和沈作潤相差幾歲,曾經生活在同一個時代。
或許二人認識?
項明章回公寓換好衣服,不知不覺穿了一身嚴肅的黑色,表櫃拉開,擺著十幾塊不菲的名表,那隻素淨的銀色懷表安放在中心一格。
“卍”字紋,佛教。
項明章心頭一震,那位僧人會不會跟懷表有關?
本來斷掉的線索能否和這些信息串聯起來?
楚識琛說過,受信佛的長輩影響……難道就是這位法號“忘求”的僧人?
項明章立即否認了,他大概昏了頭,“忘求”1969年離世,楚識琛現在不過二十七八歲,兩個人絕不可能產生交集。
波曼嘉公寓樓下,許遼的越野停在路邊,等項明章出來上了車,他發動引擎問:“項先生,去公司?”
項明章當機立斷道:“去老項樾。”
姚家開的是貿易公司,也算有頭有臉,如果貿然用私人名義去聯絡,恐怕會引起對方的防備。老項樾做貿易起家,生意覆蓋國內外,要搭上線就容易多了。
無論如何,沈作潤的墓已經找到了,隻要聯系到姚家人,尤其是姚徵,一定能了解一些沈家的事情。
到了老項樾的總部,項明章下車前說:“查到的這些東西,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許遼幫項明章辦過很多事,唯獨這次不清不楚,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查一個上世紀的銀行家,但他不會多話,說:“明白。”
項明章放心道:“白蘭地不錯,改天再謝你。”
下了車,項明章掏出手機,給楚識琛發了條微信。
總裁秘書室,楚識琛讀完消息,在系統內發布臨時通知,上午的會議推遲到下午三點。
午後,項明章及時趕回來開會,在闌心面談的時候胡秀山默認了,二次交流會提前舉行,項目組也要盡早著手準備。
楚識琛雖然負責商務工作,但開會依舊坐在秘書的位置,項明章在他身旁,說話很方便:“上午沒發生什麼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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