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倒像做了回賊。
將及傍晚,公主殿下才算緩過來些,重新梳頭易服,去嚶鳴宮接寶鴉他們一同出宮。
皇帝正巧也在,本打算晚上與姑母一同進膳的,御膳房那裡都吩咐妥了,聽聞宣明珠要回府,連忙殷殷挽留。
宣明珠略作沉吟,墨皇後見狀,適時輕咳了一聲,“陛下,姑母今日在上苑獵玩整日,想是乏了,再者還有表弟表妹們,也都疲累了。自家府裡自在,好休憩的。陛下若想姑母,隨時都可請進宮來。”
聽她這般說了,皇帝也隻得做罷。
但命宮人將姑母與弟妹們好生送出宮闕,不忘將他送的珊瑚樹一並運至公主府。
沿途西邊天際起了火燒雲,大片大片的橙鱗積卷層雲,丹青難調的絢麗景象,仿佛是為公主的芳誕添喜。
回到府中,庭除內外早早掛了紅绦宮燈。梅長生正負手倚門,望著天邊最後一絲流雲,青衫緩帶,隨意落拓的神姿,似等歸人。
見她身影,他眼裡的光才活過來,幾步下階迎上去,“你回了。”
半日不見而已,他的聲裡卻滿蘊著思情。
宣明珠忽然便覺有些難為情。
微微佻睇眼簾,對面那雙雅然清致的眼,已全無半點攻掠的痕跡了。她眸光微閃,瞟見他伸來的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喉上無端有些發痒。
“父親。”
“爹爹。”
這時三個孩子規矩地見禮。
趁此間隙,宣明珠悄抬手揉了下耳墜子,心說宣明珠啊宣明珠,你也不是第一日認識他了,何以有一種新婚的腼腆?長大了一歲,怎的還越活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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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手落下,便在男子遞來的手背上輕拈了一下,隨即收回袖中。梅長生眼底閃過一抹含蓄的笑意,一家子進了殿。
入門後宣明珠動鼻嗅見一陣酒香,轉頭問:“這是什麼酒,葡萄很釀入味了。”
“殿下的鼻子靈,”梅長生從桌上用瓦罐裝的幾壇子酒中,提起一壇來,“是我託三哥從西域寄回的當地葡萄釀,不是什麼名貴的酒,飲個風味尚可。”
他口中的三哥,便是之前帶著梅家旁支子弟去西北都護府,建立漢學塾的梅彧。
宣明珠聽了,接過酒壇拔開塞子低頭湊近聞,果真是不同於洛陽的風味。
說話間到了飯時,便就著這酒,擺膳入席。
其實在宮裡一日下來,母子幾人已經進得差不離了,隻是這一家團圓為宣明珠慶生的酒,是不能不喝的。
不必僕婢伺候,五口人團坐於圓桌,宣明珠坐於主位,梅長生與她相臨,梅寶鴉挨著母親坐,梅豫和梅珩則自父親右手邊,按次落座。
家常精餚,異鄉土釀,暮光燈影,溫馨和樂。
梅長生斂袖給壽星斟酒,宣明珠舉杯品嘗,味道果然不錯。寶鴉的興致很高,“阿娘阿娘,我也想嘗!”
宣明珠瞧了梅長生一眼,忍笑低頭問:“你想喝?”
寶鴉重重的點頭,又想起什麼,眼角覷向父親,對了對手指:“可是阿爹說我及笄才能喝酒哩。”
“人小腦子沒長成,過早飲酒傷腦。”梅長生溫聲解釋,“寶鴉生而有賦,該惜養這份先天之才。”
宣明珠轉眸哦一聲,“這樣說我倒是年幼喝酒,也沒有天生之才,所以喝蠢腦子了。”
梅豫和梅珩低頭夾菜忍俊,梅長生無奈地看著她,“不是這個意思。”
宣明珠揶揄後自己先笑了,見寶鴉渴望的眼神還锲而不舍地望著自己,笑眯眯道:“今日高興,就給她嘗一滴吧。”
眼望梅長生,商量的口吻。
寶鴉跟著伸出一根小食指,比在眼睛前,巴巴地請求:“就一滴!”
母女倆都這般盯著他,為之奈何?梅長生抿了抿唇角:“聽你娘的。”
寶鴉得了赦,大樂,梅珩便拾箸在杯中蘸了一滴,寶鴉便興奮地伸出粉紅的舌尖接著。
待嘗到嘴裡,小姑娘表情先是空白了一下,繼而噗噗地吐舌皺起包子臉:“什麼東西呀!這麼辣,水,快快,要水!”
一桌子人瞧著她都笑起來。
梅豫幸災樂禍地遞來一盞雪梨蜜,宣明珠愛憐地撫女兒發頂,目光無意與梅長生相碰,他正瞧著她的笑顏。
*
用過飯後天色已晚,宣明珠便要叫嬤嬤來帶孩子們各回院裡歇下。
正在這時,泓兒進來稟報,說南疆寄來了攜報。
宣明珠聽聞,連忙接信來看,果然是言淮親筆的家書。
洋洋灑灑五頁紙,第一頁上報攜,道左賢王的軍隊已被他率領左中右三翼精銳軍打得賓服,雙方使節正在商擬全新的和約。
至於剩下那幾頁,便全是家常話了,遠在天邊,也還是那個與她無話不說的小淮兒。宣明珠知他平安無恙,便是收到了最好的生辰禮,兼之言淮在信上話語風趣,且閱且樂。
梅長生瞧著她的笑意,斂睫淡淡微笑。
“父親。”梅豫趁著母親看信的功夫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他,“兒子有一事不解,白日裡,您為何要贏娘?您可知,兒子為此白白輸了五百兩。”
五百兩啊!提起這一茬梅豫便痛心疾首,對於全家私財最少的他來說,這無疑是一筆臣款!
梅長生收回視線,聽清事因後,涼涼掃他一眼。
“所以說你讀書不精,兵書有雲‘以正合,以奇勝’,你母親是常勝將軍,贏多了視若平常,偶爾輸一回,覺得新鮮有趣,會比贏更開心。”
梅豫聽得委屈,嘟哝:“玩樂之事還用上兵法,這麼復雜,我哪裡想得到……”
這話偏是叫梅長生聽見了,神情更為嚴正:“遇事多思,這道理你弟弟就懂得,所以他可贏錢。”
話音一頓,他瞥向不遠處扮乖的梅珩,“話說回來,小小年紀便談賭,跟誰學的?去將荀子修身篇抄五遍。”
梅珩內心輕嘆一聲,起身稱是,同時瞅了梅豫一眼。後者完全不心虛地歪歪頭:我挨訓你挨罰,我還多輸了五百兩呢,論起來還是我虧好嗎?
這廂打著眉眼官司,宣明珠看罷了書信,轉回身,見氣氛似有些不對,狐疑地問:“怎麼了?”
二子不約而同地搖頭說沒事,見父母別無囑咐,忙不迭帶著妹妹告退回院。
孩兒一去,梅長生身上的書卷氣頓作一散,上前脈脈牽住她的手。
燈下低眉注視她,“信上寫的什麼?”
“打勝的攜報和一些南地風光。”宣明珠挑揀著隨口說了兩句,梅長生靜靜地聽,見她不說了,從袖中也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她,“可巧,今日我也收到了三哥的來信。”
宣明珠感覺他意有所指,看了他一眼,一時想不明所以,接了信坐回椅中看。
原來梅彧在信上說,他們到達大晉與西域國的邊陲後,得到西北都護府的幫助,經歷半年時間,終於在當地扎穩跟腳,那以梅氏之號建立的學塾也受到了鄯善、烏孫等幾個小國主的關注。
甚至還有王女青睞中原的絲綢瓷器之美,聽聞中原人在此辦學,便帶領婢子去問她們可否也能入塾,想要了解漢地的文化。
“梅三哥可真是雷幹風行。”宣明珠贊嘆一聲。
當初梅長生要在族中推行此事,受到了多少阻力,她是親眼目睹的,而今終於撥雲見日,她將兩封信撂在一起,開懷道,“今日雙喜臨門。”
說罷卻見梅長生依舊燈戳似的杵在跟前,宣明珠疑起來:“怎麼了?”
梅長生遲遲搖了搖頭,俯身壓著那圈椅扶手,在她下巴尖輕啄一下,“我的信都給你看。”
宣明珠怔營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人——竟是在吃味麼?
他原來是想看言淮給她寫的信。
她好笑地瞅著他,拖長聲音道聲“知道啦”,轉頭卻是將手裡的信放入信封中收起。
——恣白若知別人看他的信,該不高興了。
梅長生無尤地笑笑,復勾住她的手拉她起身,也不管那信了,漆眸熠熠:“跟我去趟梅宅,可好?”
“嗯?”適才的酒氣漸上頭,在宣明珠臉廓暈出嫵媚的酲紅,眨一眨眼,透出一點狡黠的神氣,“梅閣老還有什麼驚喜給本宮嗎?”
梅長生笑,他的殿下好聰明。提前知道的驚喜便不再是驚喜了,看來他須更努力,才能讓禮物入得她的眼。
那口吻帶著誘哄:“也許有吧,殿下賞臉,隨長生去看。”
【二更】
從公主府到梅宅,走的自然是兩府間的“秘密通道”。
說來這還是宣明珠第一次到梅府去,隻因食必精居必潔的公主殿下,素來覺得走密道往來很不雅相,所以每次都是梅長生來找她的。
今日,是她的好日子,權當特例吧。
宣明珠已然忘了白天在合璧宮立的誓,將手交到那隻溫暖的掌心中。
星月初升,公主府的後園點著綽綽燈火,從角門出,緊鄰的是那間古書店,從書鋪的密室穿過一條長長蜿轉的甬道,便可通往梅宅的後花園。
二人攜手走在密道中,梅長生端著隻燭臺領前半步,幽幽燈影勾勒出他的身形。
宣明珠便想起了在揚州老宅的那回,他故意將她關進密室裡,那是他第一次露出自己陰晦的一面。
隨後一點一點,他將自己的內心剖開圈點,都淋漓地展在了她的面前。
宣明珠心念偶動,指甲勾勾他的手掌心。
前頭的人頓半步,側回頭,宣明珠莞爾微笑,“我很喜歡。”
他不知她在說什麼,卻跟著她笑,“殿下還沒看見,怎知喜不喜歡。”
宣明珠亦不說破,換了個口吻道:“喲,這裡怎麼沒有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之類的機關啦?”
梅長生省得她是在拿當初那件事打趣,赧然抿唇,手指微微加重力道,握了回去。兩人一路說著,不覺便走到甬道盡頭的木門。
門那面便是梅府的後園。
梅長生停了一步,將燭臺放在壁間鑿出的龛洞間,轉頭看她,伸手推開了木扉。
頃刻之間,一片緋紅的光色照入暗道,宣明珠鳳目微眯,笑著褰裙走出去,“你這園子燈籠倒亮,掛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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