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從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己心底有什麼東西——脫胎換骨,破土而出了。因為有人這樣強烈、不可抵擋地進入了他的世界,震撼著他的認知。
傅落銀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意外。
他低下頭,看見胸口的工作牌上,傅落銀正用銳利清醒的眼神注視他。辦公室裡擺滿了永生花,那麼多束細小的、粉紅的花瓣中,藏著一朵紅豔豔的玫瑰。一整天下來,潮湿憋悶的辦公室裡會湧動著花香。
林水程繼續說:“可是為什麼——老師,你和我,卻都選擇了鏈條式的,從蝴蝶本身開始往後追溯因果性和相關度的算法呢?您以前常常說我喜歡在錯上找解,可是您自己不也是這樣嗎?”
一字一句,清晰有力的疑問,震顫著人的心髒。
雨又大了起來,林水程的聲音幾乎變得模糊不清起來,但是他依然在堅定、有力地說著話:“您把我推上這條路,重復你期待的事實,您奪走我的家人和愛人,想讓我完全被命運操控……我當時不懂,老師,我不懂,我執著於過去,執著於自己,但那是錯的,這個算法邏輯不應該存在。”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小貓咪。
——我知道你怕。
——但是我要告訴你……這些都不是導致那些事情發生的理由,如果我今天出事了,那一定不是因為你,而是我選擇與你相遇。
林水程眼前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了,無數幻覺紛杳而來,他渾身都被雨水浸透,骨頭凍得打顫:“鏈式預測的後果,隻能出現無限遞歸或者永遠無法去除的誤差;時間效應,人的命運……不應該用這種邏輯去計算。混沌不是隨機,兩個初始狀態一樣的隨機系統,運行結果會千差萬別;而兩個初始狀態一樣的混沌系統,運行結果會完全相同,命運是存在的,甚至是可觀測的。但它不是隨機,不是RANDOM,更不是像您這樣做出來的……偽神。”
——你的家人也是同樣,你剛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們隻會歡喜快樂,而不去計較其他的許多。
——不要怕。
林水程接著、一字一頓地說:“這是我找到的指示劑,老師,無能的人才會深陷在不可解中迷失自我,真正探索世界的人會窮盡一切能力尋找那個指示劑,朝聞道,夕可死矣……可以被預測的命運,不配稱為命運;隻有人本身,是混沌系統的指示劑。我們用錯了方法,就像古登堡裡克特復發關系式那樣,本諾·古登堡研究地震混沌系統,用的是統計學,而不是預測學;已發生的所有地震震級、能量、地震烈度和加速度,都成為他研究的基礎,他找到了規律。”
“我從來不認為人類拼命接近理論邊緣的行為是沒有意義的,您說的浪漫,我至今也覺得浪漫,如果說這是從古至今所有生物的命運——為這個宇宙所困住,注定擁有不了比宇宙更高的視角,注定無法接近所有難題的答案,那盡最大努力反抗這樣的命運,就是人的偉大之處。”林水程啞聲說,“您不知道,因為您不愛人。”
那些被設計好的道路或許在別人的意料之中,但那些他曾經擁有過的——不是假的。那些人間煙火氣,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都是他切實經歷過、擁有的東西。
是爺爺佝偻著背為他煮湯的夜晚,是林等衝進他的教室撲進他懷中說“哥我被人打了”那種又委屈又淘氣的聲音;是林望和他並排走回家的那個雪夜……是楚時寒做給他的風暴瓶,傅落銀吻過他的唇。甚至是楊之為——他本身從始至終的鼓勵與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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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之為愣在了原地,久久沒有出聲,霧氣彌漫著,林水程在幻覺與發昏中苦苦支撐,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說完這些話之後——深吸一口氣,而後用盡全身力氣掙扎了起來,想要站起身往外跑去!
繩子的束縛依然死死地捆著他,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讓他的血液減少了流通,下半身毫無知覺,陡然一動,林水程整個人都劇烈痙攣了起來,而後被旁邊兩個RANDOM成員死死地摁住了——“老實點!”
這一下的掙扎耗盡了林水程的所有力氣,林水程再次跪倒在地上,膝蓋劇痛。他劇烈地喘息著,視線因為疼痛和雨水而再次模糊。
“不可能。”楊之為沉聲說,“我的算法沒有任何錯誤!你的理論是歪門邪道!”
他的聲音裡出現了微微的顫抖,很顯然已經被林水程這一番話擾亂了心神。屬下在旁邊叫了他兩聲,他都沒聽見,第三聲時,他才回過神來,猛然回頭問道:“什麼?”
屬下被他血紅的雙眼駭得一驚,下意識地心驚膽戰地重復了一遍:“……傅家的人來了……”
車輛輪胎駛入的聲音從遠到近,車燈亮起。
傅落銀按照約定隻身前來,車燈打到最亮,通過了關卡中的武器監測來到了這裡。
擴音系統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墓園,散發著陣陣回聲:“我一個人來的,車上已經清空了,沒有其他武器。你們可以派人來檢查。你們這裡的坐標,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林水程在哪裡?”
楊之為做了個手勢,取消了高能輻射霧的發送,濃白高熱的霧氣漸漸消退,如同冬天附著在窗上的水汽被抹除了。
天地漸漸明晰。
青灰的雨幕中,傅落銀一身聯盟制服軍裝,筆挺嚴肅,開門下車。他撐著一把黑傘,黑色的手套幾乎與傘柄融為一體,仿佛潑開的濃墨,將要融化在這青色的雨幕中。
看見道路盡頭站著楊之為,傅落銀一點意外的神色都沒有。
楊之為問他:“B4呢?”
傅落銀語氣漠然:“在車上,我要先接林水程。”
“你怎麼證明你所說的真實性?”楊之為緊緊地盯著他。
“隨便你們信不信,我要林水程。”傅落銀一臉公事公辦的態度,“你們現在就可以派人去車上查看。”
他的腳步沒有半分停頓,徑直向這邊走了過來。
旁邊的組織成員下意識地抬起了槍,黑壓壓的一片槍口對著傅落銀,氣氛膠著緊張。
即使傅落銀隻有一個人,但他渾身散發的壓迫感依然無比強烈——這樣的一個人,不知道會留著什麼後手!
林水程跪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喉嚨幹啞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可是他聽見了踏著雨水向他靠近的腳步聲,熟悉的薄荷香氣襲來,那雙軍靴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他想告訴他快走——但是嗓子已經全啞,隻能比出一個簡單的口型,不知道傅落銀能不能看到。
“我來接你了,林水程。”傅落銀俯下身,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頰。
林水程拼命搖著頭,眼底一片紅色,沙啞的聲音發出來的好像不是人類的聲音:“你快走,快走!”
傅落銀卻好像沒聽見似的,他在他身前半跪下來,為他解開身後的拘束衣和繩結,慢慢地替他抻著關節和筋骨,看著林水程疼得直冒冷汗,他幹脆直接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傅落銀抬起眼,看向楊之為:“我要先把他送回車上,你跟我一起去拿資料,這樣放心嗎?林水程也在車上,我不會拿他的命開玩笑。”
楊之為剛想轉頭叫身邊人過去查看,傅落銀就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B4核心是你要的,怎麼,我有膽子過來找你們拿人,你自己反而沒膽子要B4了?”
楊之為猶豫片刻後,這一剎那,想要迫切活下去的欲望壓倒了所有的謹慎判斷。他比了個手勢,往遠處的守林人瞭望塔看了一眼,隨後跟著傅落銀一起走了過去。
林水程隱約知道了傅落銀想要做什麼,他一直在掙扎著,但是傅落銀把他抱在懷裡,緊緊地抱著,不許他有任何動彈——仿佛要把他揉入骨血。
他低下頭來看他,目光溫柔如水。
這是他們上次在電梯外一別後,第一次見面,許多話還沒有來得及說,許多吻還沒有來得及給。
傅落銀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開車,你會的,自動駕駛系統,這次不會再有突然撞過來的大貨車了,小貓咪。”
林水程拼命搖著頭,用他僅剩的力氣捶打著他,撓他、咬他,但是都無濟於事。傅落銀把他放在了車內,摁著他系好安全帶,隨後從車前座取出了厚厚的一大疊文件,回頭鎖死了車輛。
他用自己的語音指令說道:“啟動!目的地,星大防御局總部。”
林水程拼命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想從安全帶中脫離出來,但是未能如願。車輛慢慢啟動著,越滑越遠。
遠處的RANDOM組織成員也在慢慢靠近,十幾個槍口依然黑洞洞的對著傅落銀。
傅落銀關上車門,回頭對楊之為伸出手。
楊之為伸手去接,但是傅落銀卻突然手上用勁,沒有讓他拿成,兩人就在半空中這樣僵持著。
“楊教授,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傅落銀看了看他,隨後——看了看另一邊山頭的瞭望塔。
那種狼一樣銳利的直覺,甚至讓百米之外的狙擊手都感到了心驚!
——“你就沒打算讓我活著走出去,是這樣嗎?”
楊之為臉色急變,傅落銀反手仍開了文件袋,亮出了他手套底下的伸縮裝置,銀色的,閃著金屬的光澤,像一個小袖扣——與此同時,槍聲大作!
血光飛濺,遠處的狙擊手一槍正中傅落銀手心,隨之而來的還有面前的攻擊,傅落銀直接重重地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組成了手套的延展式納米炸彈飛快地散開重組,用0.01S的時間擴散了整個場地,炸開後形成了強烈的震爆效果,直接把在場的所有人掀翻了過去!
氣浪和火光同時爆開,槍聲隻響了一剎那就停止了。
接下來的寂靜卻比死亡更令人難以忍受。
傅家的裝備車已經加速到了一定程度,林水程重重地踹著主控系統,冷靜而瘋癲的用手肘去砸車窗——如同在那個暴風雨夜,他擊碎了車窗,撤銷了自動駕駛系統。但是此時此刻,他面對的是傅氏軍工科技最嚴實的裝備車,車窗無比厚實。
——他怎麼會拋下他一個人離開?
林水程劇烈地喘著氣,手肘被他砸得沒有了任何知覺,骨骼接近碎裂,這種痛對他而言卻仿佛不存在一樣,林水程咬牙回頭,用力地拔出了駕駛座椅上的頭枕,拼命地用鋼管尖頭去砸,直到他指甲縫中都滲出血來時,車窗終於被他砸出了一絲紋路。
“檢測到撞擊,自動駕駛系統已停止。”
林水程不會開車,他扭著方向盤,立刻往回駛入了濃煙之中。
細密的大雨中一片寂靜。
如果世間真有亡靈,那麼它們此時此刻一定沉默無言地坐在墓碑上方,觀看著這場人間鬧劇,不發一言。
隻剩下暴風雨。
林水程踩下剎車,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傅落銀躺在地上,渾身是血——他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個彈孔,右手直接被打穿過去,鮮紅的血液滲透出來,又被雨水衝淡。
“傅落銀。”林水程覺得自己很清醒,但他的眼淚就是不斷不停地流了下來,和雨水混在一起,“不要死,我來接你回家。”
轟隆隆的爆炸聲開始在遠處響起,一聲接一聲,仿佛沉悶的爆竹聲響——那是RANDOM的殘餘啟動了自毀系統,也啟動了埋在墓園周圍各處的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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