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曹沉大步進帳,後頭一男一女跟了上來。
“稚衣妹妹。”一道熟悉卻久違的女聲響起。
姜稚衣一抬眼,看見裴雪青跟著裴子宋進來,驚訝地走上前去,握過她手:“雪青阿姊,你能下地了!”
裴雪青反握住她手:“你那日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不會再倒下,這一仗,我也要陪你們,陪大家一起打。”
姜稚衣為著這連日以來的第一個好消息忍著淚點了點頭。
裴子宋看了眼她發紅的眼圈:“別擔心,我和雪青前段日子一直在給流民施粥,尤其雪青還給許多流民看過診治過病,這些流民想來肯聽她的話,一會兒我們便過去穩定人心。”
姜稚衣看著兩人點頭:“幸虧有你們。”
曹沉:“箭支短缺一事,下官心中有一計,也與部下商量過了,我們打算趕制一批草人,披上戎裝,趁夜鳴戰鼓佯攻,夜雨裡對面視物不清,見我們上城頭,必定以箭射之,如此我們便可借到叛軍的箭來用……能撐一時是一時,撐過一時,沈少將軍便近一程。”
“太好了……”姜稚衣看向曹沉,“多謝大家願意相信沈少將軍。”
“大家都是城破便無出路之人,本是一體,眾志方可成城。”裴雪青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曹沉點頭:“郡主不必言謝,下官這條命本就是十一年前寧國公護下來的,如今可報以與我當年一樣身陷囹圄之人,報以郡主,下官萬死不辭!”
姜稚衣一愣:“你與我阿爹相識?”
曹沉拱手:“下官原籍輕州,十一年前是輕州刺史府一名小小衙役,所學守城之道皆來自當年力守輕州的寧國公,寧國公在天有靈尚在保護郡主,郡主千萬不要氣餒。”
難怪那日曹沉看見她的第一眼便愣住了,她與阿爹眉眼肖似,曹沉定是看著她想起了故人。
在別州都已相繼淪陷的時候,杏州仍能堅持在這裡,原也有阿爹為她留下的生機。姜稚衣一瞬間眼眶發熱,淚光閃動:“好,眼下還有糧草的事沒解決,城中百姓家裡可還有餘糧?”
“有,隻是連日戰火不斷,前段日子百姓們也都見多了吃不上飯的流民是什麼模樣,想來心中不安,生怕拿出口糧,下一個便輪到自己,籌措軍糧若硬來易引起城中動亂,還得好言相說,請百姓相信援軍已在來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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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交給我,”姜稚衣用力抿了抿唇,“這軍糧,我便是求,也會為大家求來。”
*
六月三十夜,杏陽守軍發動佯攻,以草人借箭,獲箭支五萬。
七月初一,雨過天晴,叛軍主將蒼鷹為再次中計怒發衝冠,然一日下來卻始終按兵未動。
七月初二,大軍壓境的步伐震動全城,又五萬人馬逼近杏陽。
至此方知,方圓數百裡之內,各州盡數淪陷,杏陽已成孤城一座,叛軍集結,向這座垂死掙扎的孤城全軍出擊。
七月初二午後,第四戰爆發。兩軍交戰,從烈日當頭一直到月升中天,仍未停歇。
即便入夜後黑燈瞎火不利攻城,叛軍也沒有絲毫退意。
因為杏陽在等待的生機就是他們的死境,若無法在這一戰拿下杏陽,他們面臨的,很可能就是河西玄策軍的鐵騎。
無論攻城方還是守城方都確信,這就是最後的決戰了。
當夜,叛軍圍三打一,斷了杏陽城東南北三面的生路,兩軍決戰於西城門。
杏陽守軍激起鬥志背水一戰,城中百姓亦為連日來守軍的拼死抵抗、當朝郡主與相國子女不眠不休的奔波所感,壯年男丁自願穿起亡軍們的鎧甲,拿起武器,前來西城門參戰。
城門一次次將破,又一次次被頑強抵住。夜從未如此漫長。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軍營內燈火通明,城頭的戰鼓聲、號角聲、喊殺聲,聲聲入耳,姜稚衣坐在營帳桌案邊鋪開宣紙,執筆蘸墨,正落筆書寫什麼,忽然看見三七走了進來。
“少夫人,”三七抱拳,面色肅穆,“三七及玄策軍一百名弟兄向您請戰!”
姜稚衣筆尖一抖,抬起眼來。
“被動固守城內,杏陽至多再撐半個時辰,若小人帶弟兄們殺出去,掃清眼下這一批敵軍,或可再為杏陽爭取半日生機。”
姜稚衣緩緩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杏陽若得這半日生機,你們呢?”
“我等死猶未悔!”
姜稚衣撇開頭去,輕輕吞咽了下:“我不同意。”
“少夫人,一旦城破,開始巷戰,我們的戰馬便毫無用處,隻能與敵軍貼身肉搏,根本殺不了幾個敵人便要束手就擒,如果半日後少將軍便可抵達,而我們卻在黎明前城破了,那麼這些天所有的犧牲都白費了,眼下能多撐一刻便是一……”
“我說,我不同意!”姜稚衣打斷了他,“臨行前少將軍說了,我的命令視同他令,你們要違抗軍令嗎?”
三七彎了彎唇:“就知道少夫人您會這麼說,但您忘了嗎,少將軍的第一道軍令是讓我們護送您平安回京,這道軍令高於一切。”
姜稚衣眼眶熱意沸騰,一雙手撐住了桌案:“你們是我帶來的人,我們要一起平安抵京……”
“少夫人,這些天大家看您挑起大梁,當著所有人的主心骨,已經打心底裡認您是我們的少夫人,大家也很想跟您去長安,很想喝上您和少將軍的喜酒,可戰火不饒人,總有人要犧牲,我們與這裡已經犧牲的杏陽守軍並無不同,我們的性命並不比他們珍貴,我們同樣不畏犧牲!”
“我們不畏犧牲——!”帳外傳來齊聲高喊。
姜稚衣眼睫一顫,邁著走了出去,看見一百名玄策軍身披玄甲,手執長劍,列隊在前,已然整裝待發。
“你們不要這樣……”姜稚衣眼眶裡滿溢的淚水潸潸落下,別過頭去,“你們怎麼能讓我……”
……下一道送他們所有人去死的命令。
三七站到這一百名玄策軍前,面向她揚首一笑:“少夫人,我們並非隻為了保護你,杏陽若失,不僅您將落入敵手,待玄策軍更多弟兄抵達這裡,還要有更多流血犧牲,讓我們眼睜睜看您被擒,看同袍死在自己守不住的城下,便是死也無法瞑目,不如眼下衝出去多殺幾個敵人逍遙快活!”
姜稚衣淚眼朦朧地回過眼來:“當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別無他法,唯拼死一戰爾!”三七拱手,“少夫人,這一戰隻有玄策軍的騎兵可以做到,時機不等人,請您下令!”
“請少夫人下令——!”
姜稚衣模糊著視線,一眼眼看過這一百張堅決的臉,閉上眼眨掉眼淚,深吸著氣一字字艱難道:“今命爾等、命爾等出城迎敵,保衛杏陽不失……”
“是,少夫人!”一眾玄策軍齊齊轉身,步出營地,翻身上馬。
三七坐在馬上,最後回首衝她一笑,露出臉頰兩顆梨渦。
姜稚衣眼看著火光下那張年輕的臉,忽然記起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十六歲的少年,在她跟他們少將軍感情最是不睦,幾次三番想要逃離河西的時候出現,就在姑臧城人流如織的街頭,也像此刻這樣笑著露出一對梨渦,對她說:“小人名叫三七,三七二十一的三七,是少將軍派給您的貼身護衛,您去到哪兒小人都跟著您!”
熱意再次奪眶而出,姜稚衣踉跄著飛奔出去,仰頭看著三七和他身後這一眾將士:“哪怕隻有一線生機,也必全力爭之,我在這裡,等諸位凱旋!”
“是,少夫人!”
眾人調轉馬頭,揚鞭朝西城門疾馳而去,一往無前地沒入黎明前的夜色裡。
姜稚衣枯站在營門口,聽城門那頭廝殺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天邊一點點泛起魚肚白,雲破日出,幹淨的晨曦照耀天地,新的一天又來臨。
有人來報喜訊,說敵軍暫時撤退了。
可是她,再也沒有等到他們凱旋。
*
天光大亮,驚蟄走進營帳的時候,看見姜稚衣面無表情坐在桌案邊,正拿著一面帕子擦拭元策送給她的那支袖箭。
眼看她將匣子裡的箭支一支支裝進箭筒,咔噠一聲掰動機括,調整到隨時可發箭的位置,驚蟄眉心一跳:“郡主,您這是……”
姜稚衣將袖箭裝進袖子裡,抬起臉疲憊一笑:“我去城樓上送送他們……總要帶武器防身。”
驚蟄面露不忍,提起了劍:“奴婢陪您。”
姜稚衣點點頭,被驚蟄攙扶著走出軍營,未乘馬車,走向玄策軍最後走的那一程。
街巷兩邊,惴惴不安的百姓們往家門外探著頭,觀望著城裡的動靜。
有官吏氣力不支,癱坐在路邊,拿起水囊往喉嚨底倒水,卻發現已經滴水未剩。
有士兵抬著剛從城頭下來,血流不止的同袍,一路喊著軍醫急急往軍營趕。
有醫士提著藥箱狂奔,帽子從頭頂滑落也來不及管。
沒有人在意此刻當朝的郡主正走在這條硝煙彌漫的路上。
她好像也不是什麼郡主,隻是這萬千苦難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姐姐,城門口在打仗,很危險的!”一個小姑娘從家門口探出腦袋提醒她。
姜稚衣腳步一頓,偏頭看過去:“現在暫時休戰了,姐姐隻是去看一眼親人。”
“啊,姐姐有親人在那裡打仗嗎?”
“是啊,他們都是這世上最最英勇的將士。”姜稚衣望著城頭,繼續往前走去。
城門口,所剩無幾的士兵、牢獄裡的囚犯、自願參戰的百姓全都席地而坐,精疲力盡地背靠著背彼此支撐。
裴子宋正和曹沉商議著什麼。裴雪青在給輕傷的士兵包扎傷口。
看見她來,幾人都要上前。
姜稚衣擺擺手,示意他們各忙各的,不必管她,一步步踩著登城階道走上了城樓。
城牆之下屍山血海,像煉獄一般,盛裝著不同服色的士兵和戰馬。
姜稚衣站在城樓憑欄遠眺,一眼望去,根本分辨不清玄策軍在哪裡。
原來一百人在這戰場之上竟是如此,如此的渺小,就像散落在銀河裡的星星。
姜稚衣一眼眼搜尋過去,仔細辨認著,顫巍巍抬起手指:“一個。”
驚蟄順著她所指看去,隱約看見一名倒在血泊裡的玄策軍。
姜稚衣繼續努力搜尋著,一個個指過去:“兩個、三個、四個……”
等她數到十七個的時候,驚蟄攙著她的臂彎勸道:“郡主,別數了……”
“我要數……”姜稚衣執拗地扶著欄杆,一直數到第五十一個,終於沒法再數下去,蹲在地上捧著臉無聲哭起來。
*
城樓之內便是督戰所,姜稚衣留在這裡,與指揮作戰的副將們一同用了些粗糧和湯水果腹。
驚蟄勸她還是回軍營去安全些。姜稚衣卻搖了搖頭。城破那一刻,在城頭或是在城中就沒有區別了,倘若敵軍殺進來,沒有一個人能活著來向她報信,她便無法在第一時刻知道這座城的生死,隻能在毫無所知下被生擒而去。
日頭漸漸升高,很快便到了三七說的半日後。
巳時整,一陣步伐齊整的踏踏聲震蕩腳下,遠方地平線上現出一面迎風招展的青色旗幟,叛軍匯成一線,再次浩浩蕩蕩朝城門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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