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汪徵抬起臉,僵硬的塑料眼中的目光似有悲意。
趙雲瀾輕輕一託她的肩膀:“好姑娘,外面風大,快進屋去吧。”
屋裡祝紅和楚恕之配合默契,動作麻利,很快就支起了一個野外專用的小酒精爐,在上面架了一個直徑二十公分左右的小鍋,鍋裡收集了一些幹淨的雪水,祝紅還支了個架子,把真空塑封的牛肉條打開,擺在架子上,用水蒸氣加熱,稍軟一點,再用籤子穿好,放在火上烤。
幾個學生已經拿出了筆記本,一見汪徵進來,眼睛就一亮,一個個全都湊到了她身邊,一個長得和竹竿一樣的男生有些忐忑地開口:“姐姐,你介意我們問一下山頂小木屋的風俗嗎?”
他說完這句話,就忍不住去看一眼沈巍的臉色,發現沈老師輕輕地皺了皺眉,立刻又誠惶誠恐地加了一句:“對不起啊,我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話……要是有什麼忌諱就算了,我們不懂,你別生氣。”
汪徵坐在小爐邊上,小聲說:“沒關系。”
她把手藏在寬大的袖子裡,撿起一顆堆放在一邊的巧克力,也不知道是誰買的,那巧克力球小小的,一顆一個包裝,顯得精致漂亮極了,她看起來好像很想嘗一嘗,但隔著袖子拿在手裡,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也還是沒有拆開包裝。
紅衣服的女班長趕緊有眼色地挑了另一塊遞給她:“這個好吃,姐姐你吃這個。”
“我就是看看,不能吃……糖。”汪徵低聲說,然後她停頓了一下,應學生們的要求緩緩地說,“這片山下經過幾次地質變化,底下住的人也經過很多年的遷徙和融合,聽說最早的時候,有一支康巴人曾經遷徙到了這裡,那些藏族人流行天葬,人死了以後,屍體要給天葬師解體,把大塊骨頭砸碎,然後和上酥油糌粑,方便讓鳥啄食,以免屍體吃不幹淨——吃不幹淨是不吉利的,所以天葬師的作用非常重要,這個地方最早就是天葬師住的。”
“因為天葬師雖然受人尊敬,但是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總是不太吉利,所以即使地位崇高,平時人們也不願意多和他們接觸。”
林靜在一邊補充了這麼一句,郭長城聽在耳朵裡,卻不自覺地想起了一個人——斬魂使。
大家可不也是萬分敬畏,卻又忌諱他麼?
除了趙雲瀾,其他人基本不敢和他多說一句話,連鬼魂都躲他遠遠的,就好像……他會帶來什麼可怕的厄運一樣。
“之後的幾百年裡,又前前後後地遷來了很多不同的民族,大部分是牧民,也有少數是農民——不過這邊能耕種的地不多——不同民族間還爆發過幾次大規模的衝突,後來好了打,打了好,打完要搶人,好完要通婚,所以慢慢的,人們的血統也開始混雜,有些其他的民族也開始接受天葬,隻不過風俗和藏人的不大一樣。”
汪徵像是個講歷史的老師,平鋪直敘地說著,輕柔的聲音和上她說話的內容,很容易就讓人昏昏欲睡,沈巍帶來的學生還好些,本來就是研究這一類專業的,一個個積極地一邊搓手,一邊用不大靈便的手在自己帶來的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
趙雲瀾卻吃了幾條肉幹以後,就把睡袋拖到沈巍旁邊,佔了個近水樓臺的位置,鑽進去閉目養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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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山河錐 …
“再後來,這裡的氣候開始變得越來越惡劣,”汪徵在鍋裡加了一點水,“留在這裡的人漸漸變少,陸陸續續地開始往別的聚居地轉移,後來大約是……嗯,我不大記得了,好像應該是中原的宋元年間吧,這個地方出現過一場大災,那以後,這裡的多民族聚居的文明就幾乎斷絕了,除了一小撮瀚噶人想辦法躲到了一個山洞裡之外,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逃走後再也沒回來。”
女班長問:“歷史上有記錄嗎?”
汪徵搖搖頭:“這裡古時候不屬於中原,沒有和漢文明融合過,另外地處偏遠,人口也不多,消息傳不進來,也傳不出去,最多是欽天監留下幾筆關於地質或者天文的記載,當時朝廷說不定根本不知道這裡還有過人。據當地民間口口相傳的傳說,當年大雪從山上變成張牙舞爪的妖怪滾下來,白色的鬼怪從地縫裡、水裡伸出手,抓住人和牲畜,撕爛他們的肚腸,揪下他們的腦袋。”
女班長想了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就是說,應該是地震引起的雪崩一類的地質災害。”
汪徵沒點頭也沒搖頭:“後來瀚噶族人幹脆隱居進深山,位置大概就在現在距離清溪村不遠的地方,你們考察清溪村多民族雜居的少數民族社會形態,其實當中有很大一部分瀚噶人的影子。古天葬臺隨著藏族人的遷走而逐漸被荒廢,但天葬師住的小院子,在那次大災之後,就成了瀚噶族人守山的地方,他們認為從高處能更早地看見災難,所以每一個月,都要派一個強壯的小伙子上來守山,不過時間長了,這個習俗最後也變了,守山人成了族裡最德高望重的人,守山屋成了他居住的地方。”
“這樣一來,守山屋就成了瀚噶族裡一個非常神聖的地方,而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隻要有大型的祭祀儀式,瀚噶族就會全族一起上山,到守山屋裡來參加。”
小眼鏡問:“我以前為什麼沒聽說過瀚噶族?”
“因為族人不多,一直也不和外族通婚,並且在建國前很久,這個民族就不存在了,早不為人知了。”
學生們恍然大悟,竹竿總結說:“哦,懂了,是長達百年的近親繁殖造成的種族滅亡。”
對這個說法,汪徵沒做什麼評價,隻是低低地笑了一聲,離她最近的人無端打了個寒戰。
任何一個正常人類都很難和汪徵聊下去,即使她不做詭異的動作,也不說詭異的話,可就是無端地讓人覺得詭異。
好奇心得到了滿足之後,大部分學生都被沈巍催著去睡了,隻留下不需要睡眠的汪徵和晝伏夜出的大慶守夜。
沈巍是最後一個躺下的,他檢查了門窗,又不知從哪找到一卷膠帶,仔細地把屋裡漏風的地方都給糊上了,低聲把學生們挨個囑咐了一遍,讓他們夜裡注意保暖,最後又低聲詢問了汪徵守夜要不要加件衣服,還隨手捻小了火,以免鍋裡的熱水沸騰後流出來。
全都照顧周全了,他才輕輕地鑽回自己的睡袋。
趙雲瀾早在冷門歷史知識講座的時候,就自動屏蔽這種無聊的音頻,跑去睡了,他耳朵裡還塞著耳機,頭微微偏著,蜷成一團,一隻耳塞被蹭掉了一半,掛在他的耳朵上。
他五官輪廓深邃,睜開眼精神,閉上眼也好看,隻是臉色凍得有些發白。
沈巍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他臉上,趙雲瀾的睡顏又坦然又安寧,好像就算天塌下來,他也能找個旮旯倒頭就睡一樣,沈巍一時移不開眼,在旁邊靜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表情都柔和了些,然後小心翼翼地扯下他的耳機,卷好後放在一邊,又把他丟在一邊的外衣拉過來,給他搭在身上。
郭長城和另一個男生已經合唱似的打起了小呼嚕,汪徵在收拾著小爐子,傳來輕輕的撞擊聲。
沈巍呼了口氣,背對著其他人側身躺下去,片刻後,他的呼吸放得又慢又平穩,就好像是已經睡著了。
可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眼睛卻一直睜著。
借著夜裡不知哪裡的微弱的光,他就這樣一直看著趙雲瀾,似乎準備盯著他的睡顏看上一整宿。沈巍腦子裡那根筋繃得太緊,此時終於忍不住放縱了片刻,他緊貼著趙雲瀾躺著,思緒一發不可收拾。
想象著自己伸出手,抱住那具溫暖的身體,親吻他的眼睛、頭發和嘴唇,品嘗過他全身,擁有他的一切。
沈巍覺得自己的呼吸都顫抖起來,他的渴望就像快要凍死的人渴望一壺熱湯那樣濃烈,可是他一動也沒動,就好像……隻是在心裡想一想,他似乎已經非常滿足了。
大慶在汪徵旁邊縮成一團,尾巴一甩一甩的,等深更半夜,它認為所有人都睡著了的時候,才小聲說:“院裡埋的到底是屍骨還是人頭?都是什麼人?”
汪徵的塑料臉藏在兜帽裡,好一會,才回答說:“是頭,瀚噶族向來都有砍頭的傳統。”
大慶忍不住問:“瀚噶族究竟是怎麼滅亡的?”
“那個小姑娘說是因為近親繁殖。”汪徵說。
“別拿糊弄傻丫頭那套糊弄我,連馬群都能避免的問題,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時間長了會意識不到?”大慶不耐煩地顫了顫胡子,“而且少數民族很多都流行一夫多妻,所謂‘不與外人婚’,也不過就是女不外嫁,以及男人不娶外族做正妻而已,哪會那麼嚴格?再說,一個民族又不是隻有兩三戶,好歹就出五服了,也不能誰和誰都是近親吧。”
汪徵低下頭看了它一眼,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輕輕地說:“你隻是一隻貓,吃你的貓糧小魚幹就行了,想那麼多人的事幹什麼?”
任何一個剛剛進入特別調查處的人見到汪徵,都懷疑她還不到二十歲,長了一副小丫頭的模樣,少女氣很重,可是這時她遮住臉,說話的樣子卻那樣的老氣橫秋,像個年紀很大的人了。
大慶趴在地上,受貓的本能驅使,它隨著汪徵的動作舒服地眯起了眼,可並沒有閉上,反而是盯著某個地方出了神。
夜色漸濃。
山上的小木屋裡靜謐一片,慢慢地隻剩下輕緩的呼吸和高高低低的呼嚕聲。
就在剛過午夜的時候,趙雲瀾忽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正好撞上沈巍摘了眼鏡之後愈顯溫柔的眼神,沈巍有一瞬間的慌亂,掩飾性地垂下了眼睛,好在趙雲瀾並沒有在意,他無聲無息地坐了起來,仔細地聽了一會,然後回頭把食指豎在嘴邊,對沈巍比劃了一個“別出聲”的手勢。
趙雲瀾從睡袋裡鑽了出去,撿起手電筒,往外走去。
大慶“喵”地一聲蹿了出去,緊緊地跟上他,沈巍猶豫了一下,到底不放心,也跟著爬了起來。
一出門,趙雲瀾就發現了,手電是多餘的。
因為遠處的整個山谷都在燃燒,就像招來了來自天外的火種,一邊是布滿冰雪的寒山,一邊是熊熊燃燒的烈火。
他們身處數千米外的山頂上,都仿佛能聽到那烈火裡傳來的嘶聲慘叫,能感覺到烈火灼燒過皮膚的尖銳的刺痛。
一片天都是橘紅色的。
他們好像已經不在人間,那被烈火席卷的山谷在極度震撼中讓人心生恍惚,簡直能忘了這是什麼時間,自己在什麼地方。
整個院子都仿佛感應到了什麼,地面跟著震顫,堅硬的凍土上裂開大大小小的口子,露出地面下埋葬的大大小小的骷髏,它們有大有小,有的年頭長,有的年頭短,顏色不一,漸漸地被震出了地面,一個個閃著空洞的眼睛,一陣細碎的骨頭碰撞聲之後,它們好像被人擺過,全都面向了同一個方向。
地面上的頭骨越來越多,它們詭異地、以一種朝聖一般的姿態望向那大火的方向,隨著地面的震顫發出讓人齒寒的碰撞聲。
趙雲瀾一伸手把跟出來的沈巍擋在身後,又一把撈起大慶:“胖子,別亂跑!”
“那是業火。”汪徵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他們身後,她的兜帽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露出屬於充氣娃娃的那張毫無生氣的臉,沈巍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面前這塑料玩意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汪徵”就猝不及防地軟綿綿地往下一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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