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沒什麼……”
借俊儀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說商邵也許是要給她驚喜,而那個驚喜是求婚。要是提前透露了,衝淡了應隱一生隻此一次的驚喜,俊儀會自責一輩子。
她把配套的枕巾套好,出去時,臉上未見喜色。
坐到院子中,程俊儀看著石桌上一籠月色,呆呆地想,應隱馬上要結婚,當她的豪門太太去了。她會有很多人照料她的生活,且都是專業的,比她精細聰明。當了太太,要不要息影?那麼經紀助理也不太需要。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程俊儀的目光在院子裡的石磚、陶罐、老樹、竹影、鐵藝燈上一一留戀地撫摸過去,想起去年秋天,她和緹文、應隱三人,還在這兒食臘味、吃蟹黃,清風明月下,講著些女孩子才講的玩笑話。等到應隱嫁了人,這院子也要人去樓空,鐵門一鎖,下次再打開時,演的就是別人的故事啦。
第二天,應隱跟商邵一起起來。陪他用了早,又目送他的車子駛出那一徑坡道後,她給商陸打了個電話。
早晨八點,如果是打給別的人,也許會擔心吵醒他睡覺。但商陸不會,應隱聽柯嶼提過,這人每天五點起來上山速徒,十分變態。
果然,電話響起時,商陸已經端著咖啡進入工作狀態了。
“你打錯電話了。”他接起,語氣淡漠,但另一手還是將藍牙耳機塞上。
“沒有,就找你。”
“嗯,講。”
“你們家親戚,誰是住在海邊的?”
“我們家親戚都住在海邊。”
“……”應隱抿了下唇,“西貢的海邊,不是別墅,是那種……像村屋之類的。”
商陸思索了一下,“不知道。”
“不知道?商先生叫她‘姑婆’,你沒拜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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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家開枝散葉五代,能叫姑婆的不知道有多少個。不過商陸還是耐心地想了片刻:“我確實不知道有誰是住在西貢那邊,這種問題你要去問商檠業——我把他電話給你?”
應隱驟然阻止:“別!”
商陸笑了一下:“所以呢,你背著我哥,想偷偷打聽什麼?”
“他昨天帶我……”
應隱還沒來得及講完,就被商陸打斷:“見面聊吧,我剛好有事找你,柯嶼也在。”
他做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跟在片場的風格一樣。剛掛完電話,他就甩了張地址過來,附言:「一小時後見」。
應隱隻好脫掉家居服,換了身能出門見人的,繼而自己開車過去。到了地方,眼前景象十分眼熟——綠茵場起伏開闊,海岸線波光粼粼——這不是……她跟商邵第一次吃晚飯的地方?
門童前來開車,熟絡而恭謹地說:“應小姐,歡迎再次光臨。”
——都成精了,把前來過的貴客記得一清二楚。
應隱把車鑰匙交給他泊車,跟著禮賓的引導,去了二樓的一處包廂。商陸和柯嶼已經在,一個拿著電容筆在平板電腦上隨手拉著線條,另一個抱臂坐著,雙目垂闔,顯然在補覺。
“昨晚上幹什麼了,這個點還困。”應隱一邊笑,一邊脫下外面的廓形襯衫。
她穿得隨意,白襯衣敞著,拿來當外套穿,裡面一件半高領的挖肩針織背心,淺淺的玉色,下身一條微喇牛仔褲。摘下棒球帽,濃密卷發下一張素容的臉。
商陸看著她把襯衫脫了,遞給侍應生掛起,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這不會是我大哥的襯衫吧。”
柯嶼睜開眼,踢了他一腳。
應隱在沙發上坐下,巧笑倩兮:“是是是,還有他的香水味呢,你要睹物思人嗎?我可以借給你。”
商陸:“……”
應隱的目光又轉向柯嶼,搭起二郎腿,一手支在膝蓋上,託著腮,眼睛眨啊眨:“小島哥哥,氣色真不錯,還以為你最近受了不少罪呢。”
柯嶼確實受了不少罪,以至於每天都覺得睡不夠。被應隱意味深長地一揶揄,他無奈道:“你別敵我不分。”
商陸掀一掀眼皮:“哪個敵,哪個我?”
柯嶼站起身,認命地說:“我給您二位泡茶。”
侍應生已經把茶葉和茶具料理好,鞠躬打了聲招呼便退了。
瓷罐裡頭是金駿眉金芽,金毫畢現,清香逼人。柯嶼是潮汕人,天生好茶,鼻息間嗅到香味,抿唇一笑,便自顧自坐下,溫杯潔具、注水、衝泡、出湯,全程慢條斯理悠然自得,根本沒管那兩個大眼瞪小眼的。
直到將茶湯注入公道杯,繼而從溫過的杯中用镊子取了兩盞,一一分在面前的香雲紗茶席上後,他才略略欠身攤手,唇角勾笑,一字一句道:“誰想浪費我的茶?”
不對付的兩個偃旗息鼓,乖乖到茶臺前坐下。
“和事茶,喝了不能再吵架了。”柯嶼的眼神懶懶散散,在兩人身上逐一停留。
應隱十分委屈:“被他大哥喜歡了,又不是我的錯。”
商陸:“你他……”
他把髒話咽下,抱起臂。原打算不喝的,想了想,看在商邵的面子上,面無表情地喝了。
應隱唇角一勾,也斂了玩笑,問:“你找我要談什麼事?”
“《羅生門》的劇本寫了初稿,上次聊的時候你也在,所以我想,我需要當面鄭重地跟你說一聲,我不打算找你做女主。”
早知道商陸一旦靈感來時,便會夙興夜寐披星戴月,但一個月就拿出初稿,著實驚人。應隱恭喜了他,又道:“我也不準備演。”
商陸蹙眉:“我是認真的,不是賭氣。”
應隱:“我也是認真的,不是賭氣。”
柯嶼:“……”
商陸指間玩著電容筆:“這部片,不適合你的表演方式和目前的狀態。不管是為了你,還是我大哥,我都不能冒險用你。”
應隱抿起唇,笑了起來:“我也沒有打算演你這部片,或者說,目前暫時沒有接任何新片的打算。”
應隱一直是圈內勞模,有好幾年都是無縫進組。聽到她說沒別的打算,柯嶼倒真有些意外。
“是不是離開辰野,資源跟不上?”
“不是,片子還是挺多的,”應隱交握著雙手,很隨意地垂著臉笑一笑,“隻是覺得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對了……”
她自自然然地岔開話題:“早上電話裡問你的姑婆,你真的不知道麼?”
她有模糊的直覺。直覺到姑婆身上的某種悲劇,商邵不說,所以她無從知曉。但是,那悲劇似乎是和商邵相連的。他和姑婆相對坐著,白雲湧過屋角,某種命運像那雲影攤平,將他們靜默地籠住。
她想知道,臨走時的那一捻藍花楹,那一句“你不後悔”,到底是什麼。
“我幫你打聽了。”商陸點點手指,顯然也有些困惑:“是一個很遠的長輩,她丈夫在某一年自殺了,所以她已經很久沒出來走動。”
“自殺”兩個字,像手指捻動琴弦,揚起嗆人的灰。應隱咳嗽起來,彎下腰,手指青白地扣著茶臺。
難怪姑婆過著那樣的生活,不點燈,或隻點一盞燈。因為人死如燈滅,她生命裡的燈已經沒有了,她自己的燈,便也隻有一豆,搖晃在海邊的晴朗或風雨中。
她說的啞謎般的藍花楹,應隱那時不懂,現在也霎時懂了。
“我不後悔。”
不悔花曾開過這一遭。縱使它花期那麼短,荼靡得那麼快,花敗以後,光景年歲都會那麼平凡枯燥。
可是……商邵為什麼要帶她去見姑婆?
應隱咳嗽一陣,接過柯嶼遞給他的水,飲了兩口,臉色已很平緩,讓人瞧不出端倪。
“你剛剛說,你不讓我接你的羅生門,是為了我和他著想。”她歪過臉,輕輕巧巧地問:“什麼意思呀?”
商陸的目光和商邵截然不同。商邵的晦深如霧,讓人捉摸不透,商陸的卻很銳利、直接,所有的審視、探究,都如同陽光直射,讓人躲閃不了。
“你想套我話,演技還嫩了點。”
這麼大言不慚的話,也就他說了讓人信服。應隱指尖玩著茶盞,釋然一笑:“好吧。我隻是想知道你們聊過什麼。”
商陸卻不理這茬,毫不迂回地說:“他不會無緣無故帶你去拜訪一個不熟的長輩。”
他已經懂了。
應隱心尖一顫,遲遲沒抬頭。
商陸平靜地問:“我可以說嗎?”
在場的第三人隻有柯嶼,他是在徵詢應隱的意見,是否可以讓柯嶼知曉這件事。
應隱靜了片刻,點一點頭。
“你已經自殺過了。”
在柯嶼震驚的目光中,她承認:“是。”
“因為演戲,或者說那部片,催化了你情緒裡的東西。”
應隱認命地“嗯”了一聲,轉向柯嶼:“我不是故意要瞞你,但是……”
柯嶼攥緊了茶巾,默了半晌,粵語說:“傻女。”
商陸的沉默比他更久遠。他沒想到。他隻是看出了應隱表演方式的危險性,卻沒想過,那種危險已經在商邵的生命裡,深刻地發生過。
“難怪他那時候會跟我說,他準備好了。”他自嘲地勾起唇角一笑,“我還沒聽懂。”
“什麼……準備好了?”應隱艱難地問。
商陸看向她迷茫、不安又澄淨的雙眼:“當時在慄山片場,我說,電影不是一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你的表演方式已經被塑形,很難更改,很多角色對你來說是危險的,但顯然,你有這方面的追求和野心。我說,在戲和現實間遊離恍惚,是危險的。有時候生死就是一瞬間的恍惚,而外人很難看透。你經歷過,你應該懂。我還說,我不能預設一個人類,是永遠理智的、清醒的,離開危險的唯一方式,是不要靠近。我最後說,別人和他,都不能為你做決定,這些事要你自己來選擇。演,還是命。”
商陸靜靜地說完,寬大的掌心幾乎要把杯盞捏碎:“他說他已經做好準備了。”
做好什麼準備?他從未勸過她息影,以“為她好”的字眼。他做好了託住她的準備,也做好了她飛走的準備。
姑婆的命運就在他眼前,他實實在在地看過了那些枯萎的圖景,可是,他知曉、欣然走向,並且,不後悔。
頂級的演員,都擁有頂級的理解力。拿到手的是劇本,隻有一行行對白,但看到他們心裡的是人生。應隱怎麼會不懂?可是,原本是很沉重的話題,她卻笑起來。
一邊笑,一邊像是要沁出眼淚了,連忙將臉抬起,掌尖在眼睛旁扇風:“哎呀不能哭。”
商陸服了她:“沒人會笑你。”
“什麼呀,我太容易掉眼淚,他會傷心的。”
商陸:“……”
應隱止著眼淚,但臉上笑容卻很孩子氣。過了一會,她把紙巾從眼底拿下,明亮大方情真意切地地:“謝謝你,陸陸。”
“陸……”商陸實實在在噎了一下。
柯嶼噗的一聲笑出來。
“叫我大嫂。”
“滾蛋。”
勤德茶水間。
午休快要結束,金淵民結束午睡,前來衝一杯咖啡。剛一進門,就抓到市場那邊的小姑娘咬著手指,對著手機屏幕一臉痴痴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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