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心裡的執念如此之深,像毒刺,像惡龍,荼毒著自己,也吞噬著別人。
走廊外傳來一群學生的嬉鬧聲。他像是從失控中找回了一絲意志,把怨毒的目光從季偉彥身上離開,投向窗外灼烈的光線中。
“我今後會如何,和你無關,更與和們季家無關。我不想再看見你。”
他俯身,撿起地上的籃球,走向教室後排那個靠窗的座位。
季偉彥身形僵硬站在原地,半晌,無聲嘆了一聲氣,抬步走了出去。
教室門外,有個小姑娘貼牆而站,嘴唇繃得很緊。
季偉彥一愣,僵硬的臉上擠出一個笑來:“映映。”
戚映看著他不說話。
季偉彥恢復了溫和嗓音:“叔叔請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她搖頭。
他笑了下:“有關阿讓的事,你不好奇嗎?我可以告訴你。”
她還是搖頭,頓了頓,小聲說:“他想說的話,會自己告訴我。”
季偉彥驚訝於她能開口說話,臉上笑意總算溫柔了很多:“能說話了呀。”他垂眸嘆了聲氣,“好孩子,去吧。”
話落,轉身走了。
戚映盯著他背影看,那個總是筆挺的身影,帶著幾分疲憊的佝偻。半晌,她收回目光,走到門口看向教室後排那個少年。
他趴在課桌上,籠在日光中,明明窗外陽光燦爛,可他卻像獨自一人待在冬雪天,渾身都是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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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抿了下唇,跑回二班教室,再回來的時候,掌心捏著一顆草莓糖。
她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來,小聲說:“吃糖嗎?”
季讓身子動了一下,可還是沒抬頭,好半天,低低的啞聲傳出來:“映映,我有點難受。”
她半跪著,小腦袋枕在他腿上,輕聲說:“我陪著你就不難過了。”
那是他對她說過的話。
他笑了一下,臉埋在臂彎中,聲音顯得低而悶:“小傻子,剛才是不是偷聽牆角了?”
她腦袋輕輕蹭著他的腿:“我不是故意的,你生氣了嗎?”
他身子往後靠了靠,還是趴著,但臉朝下,能看見蹲在身邊的小姑娘。她朝上偏著,他朝下偏著,在小而低的空間裡對視:“不生氣,我不會生你的氣。”
她輕輕笑起來,也不說話,就這麼半跪著,枕著他的腿,乖乖地看著他。
季讓心裡面又疼又軟,抽出一隻手,指腹蹭了蹭她的臉,低聲說:“我告訴你我的秘密好不好?”
她“嗯“了一聲。
他指腹摩擦著她的臉,輕聲說:“以前,有一個小男孩,他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爸爸是武警,媽媽是畫家,小男孩從小就很想當警察,很小的時候就拿了全國射擊的冠軍,他想成為像他爸爸一樣厲害的人。”
“可是後來,發生了一場暴動。那場暴動中,小男孩的媽媽被劫持了。武警爸爸去奉命去救人,到現場的時候,發現還有另一個孕婦也被劫持了。”
說到這裡,他手指控制不住地發抖,怕弄疼她,離開了她臉頰。
戚映感覺到少年粗重又壓抑的呼吸。
她伸出手,握住少年冰涼的手指。
她手軟軟的,不管什麼時候都很暖和,從他指尖開始,一點點溫暖他冰涼的身體。
“情況很緊急,匪徒很快就要槍殺人質。那個時候,隻來得及救一個人。那個武警爸爸,沒有選擇救媽媽,而救了那個孕婦。”
本來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回憶這樣的過去。
可當著小姑娘的面說出來,卻好像並沒有想象中的難受。
戚映枕著他膝蓋,往裡蹭了蹭,伸手環住他的腰,小聲問:“那小男孩呢?”
“小男孩很難過,也無法接受。可那些人都告訴他,武警爸爸做的選擇是正確的,他這是大義的犧牲,是作為軍人的責任。好像他媽媽……”他頓了頓,低低笑了一下:“該死一樣。”
可是憑什麼呢?
憑什麼用她的犧牲,去換屬於他們的榮譽?
那個孕婦活了下來,可她肚子裡的孩子最終還是死了。
他憎恨這些人道貌岸然的正義,他憎惡他們所謂的奉獻犧牲,他甚至覺得惡心。他扔了他曾經贏來的所有獎杯,踩碎了曾經要當警察的夢。
他過得渾渾噩噩,直到有一天,看到那個被救的女人出現在他家。
季偉彥救了她。
還娶了她。
第74章
九班學生陸陸續續回到教室。
季讓坐直身子, 把眼眶有些紅的小姑娘扶起來。他似乎什麼事也沒有,還笑了一下,問她:“腿麻了嗎?”
戚映吸吸鼻子,小聲說:“有一點點。”
他把她拉近一些, 彎腰在她小腿上輕輕錘了錘。戚映有點痒,笑著躲開:“不要,痒。”
回教室的學生偷偷瞄他們。
季讓松開手,笑:“好了,回去吧。”
她點點頭,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 頓了頓,突然轉身跑回去一把抱住他。
季讓愣了下, 低聲喊:“映映?”
她埋在他心口, 聲音小而悶:“不要難過,是他們壞。”
他心髒蜷縮著顫抖,摸摸她的頭,低聲:“嗯, 我不難過。”
遇到你之後,我的世界已經晴朗了很多。
戚映折身回自己班上, 上課鈴已經響了。這節是劉慶華的課, 她加快步子小跑了幾步, 到樓道口的時候,看見季偉彥站在那裡。
他沒走。
看到她, 喊她:“映映。”
她停下來,靜靜看著他。
季偉彥說:“我想了一下,有些話,想跟你說一說。”
她輕輕咬了下自己的後槽牙,聲音很淺:“我要上課了。”
季偉彥無奈地看著她:“十分鍾。”
戚映沉默了一小會兒,走了過去。季偉彥笑了笑,溫聲問她:“我看到樓下有奶茶店,叔叔請你喝奶茶吧?”
這裡有老師來往,不是方便說話的地方。戚映明白他的意思,沒說話,沉默跟著他下樓。季偉彥買了很大一杯奶茶回來,他不會買,裡面什麼都加的有。
戚映捧著奶茶,並不喝,問他:“你要跟我說什麼?”
季偉彥察覺她態度的變化,並不介意,微微一笑,低聲說:“我知道阿讓的改變都是因為你,很謝謝你。”他不想說多餘的話讓小姑娘不耐煩,“老師說接下來的一年很重要,我們的話他不會聽,反而會引起反感,所以想拜託你,多多幫助他。”
他頓了一下:“曾經那些行為他以為是在報復我們,其實傷害的隻是他自己。我不希望他陷入怨恨中,毀了他自己。你對他很重要,不管怎麼樣,我們一家人都很感激你,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你盡管找我。”
他從來都不知道該怎麼跟孩子相處,此刻有些緊巴巴的承諾和道謝,讓戚映有點發笑。
她低頭旋轉著奶茶杯,好半天,突然問:“你後悔過嗎?”
季偉彥一愣:“什麼?”
“不救他媽媽,救了別人,你後悔過嗎?”
季偉彥愣愣看著她,半晌,低嘆:“你知道了。”
戚映盯著他。
季偉彥垂眸苦笑:“容不得我後悔。那時候……”他頓了好一會兒,才啞聲說:“如果選擇救他媽媽,生還率太低了,兩個人都有可能死。我隻能救生還率最大的那個。我有我的責任,我不能賭。”
他似乎想抽煙,摸了下口袋,但想到戚映在旁邊,又收回去。
“當年,我們給阿讓看過監控視頻,告訴他那是必要情況下的正確選擇,可是他太小了,不聽,不信,固執地覺得是我放棄了他媽媽。”
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朋友親戚不間斷地議論,為了堆造一個大公無私光輝正義的形象,誇大歪曲了他的選擇。
季讓鬧得很厲害,他把自己鎖在房間裡誰都不見。
而季偉彥因為這件事,無法再繼續面對自己的武警身份,不顧季爺爺反對,執意退役,放棄了在軍隊的前程。
季爺爺也是一名軍人,季家一門往上數,好幾代都是軍人。
季老爺子滿身功勳,剛正不阿,從來以此為榮,幾十年來都堅持著屬於軍人的正直和固執。
他養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堅決果斷,死不參軍,自己跑出去搞事業,在商場混得如魚得水。
於是他隻能把軍人的傳承放在二兒子身上。二兒子優柔寡斷,無所作為,父親的話就是命令。他按照著規定好的人生,一步也未踏錯。
直到那次意外發生。
季偉彥第一次忤逆了父親,堅決退役,從此不再碰那身警服。
季老爺子太固執了,固執到近乎偏執的地步,他當著季讓的面拿皮帶抽季偉彥,罵他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屬於軍人的責任,是個懦夫。
那是季偉彥第一次在季讓眼底看見了怨恨。
季爺爺從小以軍人的標準來培養季讓,現在兩個兒子都沒指望了,他唯一的希望都在這個孫子身上。
可他孫子自此恨透了他們,也恨透了他們所謂的軍人責任。
季讓開始跟家裡對著幹,什麼不能做他偏要做,每天都在外邊打架廝混,好幾次被抓到警察局,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不良少年。
季老爺子被氣犯了高血壓,昏迷住院。
季偉彥嘗試與兒子溝通,但換來的永遠隻有怨恨的眼神。他本就沉默寡言,推一下動一下的性子,從不擅長和人溝通,於是隻能僥幸地想,等他長大了,就好了。
他跟著大哥一起做生意,開了公司,把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劃在季讓名下,他希望金錢至少能有那麼一絲彌補的可能。
再次遇到蘇蓉,是三年後。
她遇人不淑,懷著兩個月的孩子,在街上被男朋友打。
季偉彥當年救她的時候,她的丈夫剛剛去世,可惜救下來後,那個孩子還是掉了。季偉彥又救了她,送她去醫院。
蘇蓉跟男朋友分了手,說要打掉那個孩子。可是醫生告訴她,她已經意外流產過一次,她的身體很差,又有嚴重的心悸病,再度流產會導致終生不育。
蘇蓉還想當媽媽,她把那個孩子留了下來。
她是個孤兒,沒有人照顧。她這條命是他好不容易救下來的,她得好好活著,才值得他付出的代價。
季偉彥照顧了她一段時間,蘇蓉當他是恩人,很感激也很感動。她見季偉彥每日因為兒子的事煩心,想幫他去開導季讓。
她以為,她同樣以人質的身份去見季讓,會引起他的同理心。她不知道,她的出現對季讓來說隻會是更大的刺激。
季讓說了些難聽的話,蘇蓉情緒激動,導致心悸病犯,從樓梯摔了下去。
她看到少年想伸手來拉她,可惜沒拉住。
那一下摔得很厲害,不僅摔掉了孩子,她差點沒了性命,在重症監護室昏迷了一周才醒過來。
沒人為季讓解釋,他之前的行為都太過叛逆了,大家都下意識覺得是他推的。
少年固執又極端,硬是一個字都不解釋,甚至口出惡言,雪上加霜,當著剛從醫院回來的季老爺子的面,罵那個女人該死,她欠他媽媽一條命,他就是要殺了她償命。
季偉彥一巴掌打過去,讓他住嘴。
季老爺子血壓飆高,厲聲罵他:“季家沒有殺人犯孫子!你給我滾!”
於是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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