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次日,魏家派來的婚使抵達,名蔡遜,乃漁陽議曹史。喬越領喬平以及一幹家臣正裝相迎,隆重待客於前堂,上榻入席,酒過三巡,才面露無奈地說,原本打算議婚的長女不幸身染惡疾,醫士斷言不合婚姻,幸好弟家另有一女,才貌更勝長女一籌,希望改以次女議婚,結下兩姓之好。
雖張浦之前再三向他保證過,魏家必會接納,但喬越心裡依舊有些惴惴,唯恐對方以為自己不敬。沒想到蔡遜無半分不悅,談笑風生,稱盡快遣信知照主公,等主公回復便是。喬越這才稍稍放心。筵席散後,親送蔡遜入驛庭,命驛丞以上賓之禮待之,回來後,翹首等了十來天,那邊便來了回音。
果然如張浦所言,魏家同意了。
喬越大喜。
……
時婚俗秉先古之六禮。像喬魏這樣的世家豪門聯姻,從納採到最後成婚,正常至少也需半年時間。但這一次,兩家不約而同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盡快完婚。沒兩天,魏家的聘禮就送到了。聘金厚達萬金,寶馬十二,比天子婚制略降一級而已。當日聘禮從濮陽城北門入,一路舉樂送至使君府,沿途民眾夾道觀看,嘖嘖稱羨,熱鬧無比。
接著,定下月初八魏家迎親。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
如今已經是十一月中了,沒剩下幾天。整個喬家上下,忙碌於送嫁。
時崇尚婚嫁僭侈,以奢為榮。大小喬的嫁妝早就預備好的,本就豐厚,如今大喬走了,喬家為顯門庭,不屑再省這一份貨財,兩份加一塊兒作給了小喬,那日被送出城時,迤逦綿延數裡,蔚為壯觀。至於小喬的體己錢更是豐厚。喬平對女兒心懷愧疚,想到往後她到了魏家,手頭有錢,行事多少要方便許多,幾乎傾囊而贈,大房也添了不少。單論如今手頭的錢,小喬倒真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小富婆。
轉眼吉期便到。那魏劭本人並沒過來。代他迎親的虎賁中郎將魏梁是魏家宗族,身高九尺,環目髯須,全身肌肉虬結,身配長刀重達三十六斤,乃魏劭帳下十將之一,以勇猛善戰而著名。這魏梁卻不似先前的議婚使蔡遜那樣面善親近,有些目中無人,對喬家人愛理不理的樣子,喬越心中不快,隻是如今自己主動求好於對方,也不敢表露慍意,面上奉承周到。
次日,便是小喬出嫁離家的日子。喬家大門洞開,裡外結彩,四方百姓也紛紛著上齊整新衣,聚攏過來相送使君之女。
小喬一早沐浴而出,散發赤身站立,方不過十四的年紀,身段雖不及成熟-婦人豐熟,卻胸臀渾圓,腰肢一握,玲瓏粉嫩,配上一身柔美無暇的肌膚,耀目若雪,美的幾令人不能直視。
她被僕婦侍女環伺著,依次內著纁紅深衣、外穿玄服,系大帶、蔽膝,佩玉珏,羅襪外套翹頭木履,最後將青絲绾髻盤於頭上,以笄固定,髻上佩戴珠花、步搖。衣妝完畢,但見花容嫋娜,玉質娉婷,嬌美不失雍容,端麗不可方物,僕婦圍觀,無不嘖嘖稱贊。
丁夫人握住小喬柔荑,細細叮囑她許多的吩咐,最後怔怔望了小喬片刻,眼眶慢慢泛紅道:“蠻蠻,伯母心中也知道,阿梵狠心拋下爺娘,於她未必便是壞事,隻是苦了你,要代她嫁入魏家,伯母代你阿姐言謝。你們姐妹親厚,往後你若知曉她的下落,望你也能轉告伯母一聲,好叫我心裡有個底,伯母絕不讓你伯父知道。”
小喬面上帶笑,一一答應下來。到了吉時,被送嫁僕婦簇擁著到了前堂。
伯父喬越、父親喬平都在那裡等候了。弟弟喬慈不滿婚事,此刻依舊不願露面。喬平不舍溢於言表,連伯父也似乎面露感慨,上前對她說了幾句,不外叮囑她往後須謹柔侍奉舅姑等等。小喬又和父親短暫話別,極力忍住眼中就要落下的淚,向父親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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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喬平扶起來時,外頭齊聲舉樂,催促新婦出門,喬平卻不舍女兒,仍舊不放她胳膊,方才一直立於後的謀士張浦便走了過來,笑勸道:“魏侯豪傑英俊,天下人共知,於使君之女正是天作之合,公何以不舍耶?”
眾目睽睽,喬平用力最後緊緊握了一下女兒的手,方慢慢松開。
小喬望了張浦一眼。知他因為成功促成這聯姻,伯父賞他金兩百,婢兩名,愈發倚重他,這些天很是春風得意。
雖說他也是出於事主,而且聯姻確實也暫解目下兖州之難,怪不了他出這主意,但心裡那口被算計了的氣,始終還是咽不下去。小喬轉身時,便若無其事地靠他近了些,借著身下重重裙裾遮擋,抬起一隻穿了木屐的腳,看準朝他腳趾重重碾了下去。
木屐底硬如石頭,小喬又是傾盡全力,這一腳下去,實在不輕。張浦突覺腳趾劇痛,毫無防備,竟“啊”的痛叫出聲,抬頭見小喬笑吟吟地望著自己,頓時明白了過來。又見堂上眾人紛紛看過來,似責備他於人前失禮,面露苦笑,忍著腳趾疼痛,諾諾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躬身後退。事後趁著無人褪下鞋襪察看,見整個腳趾已經青腫結淤,足足疼了三兩天才算消去。
小喬見張浦龇牙咧嘴又不敢叫疼的樣子,才覺的心裡似乎稍微舒服了那麼一點點,最後望了一眼父親,想起今早和弟弟私下話別時的情景,心裡暗嘆一口氣,轉身朝外走去。
喬府大門道路兩側,早站滿了衣新民眾,看到小喬終於現身,美若天仙,下跪高聲齊呼,呼聲幾乎震天。
原來依照時下婚制,迎親須得男方新郎親自前來,才顯尊重,不想魏劭並未露面,隻派了魏梁代迎,未免叫東郡民眾有些失望。喬家在當地本就深得民望,民眾又感激小喬出嫁,令一場戰事消弭,不願讓魏家輕看了使君之女,等到了今日,全都卯足勁,小喬步上婚車後,一路之上,不斷有民眾往車裡投放瓜果,以致還沒出城,便瓜果盈車,及至出城門十餘裡,依舊還有民眾在後跪送,大聲歌唱遙祝,連那個一直面帶倨傲的魏梁,到了後來,似也有所側目。
人非草木,此情此景,令原本並不願意出嫁的小喬也是動容,忽然仿佛有些體會到了大喬之前為何不願一走了之的那種心態了。出城之後,手裡抱著隻方才由一個三歲小兒遞來的蘋果,默默地陷入沉思。
……
“停下——”
小喬婚車行出三十餘裡,兩邊漸漸隻餘荒野之時,身後忽然追上一騎快馬,有人高聲呼停。
魏梁立刻令隨從抽刀防備,小喬辨出是弟弟喬慈的聲音,急忙探身出去解釋,魏梁回望一眼,認出確實是喬家公子,才命收刀停車。
小喬下來。喬慈從馬背翻身而下,奔到近前,一把抓住她手道:“阿姐!我還有一話,忘了說給你。我恨自己無用,今日隻能眼睜睜看你這樣出嫁。但阿姐放心,弟今日對著皇天起誓,日後定要自強,成你倚靠,倘若那魏劭慢待於你,弟便接你回來,絕不讓你遭受外人欺凌!”
這個十四歲的倔強少年,還處在變聲期,唇邊也不過剛剛萌出一圈淡淡的茸毛,但此刻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
他言語鏗鏘,一字一句,隨風送入魏梁耳中,魏梁不語,隻面露冷笑。
小喬沒想到弟弟追出這麼遠,就是為了和自己說這麼一句話,想起前世他便是為了讓自己和劉琰走脫,舍身而死,忍了一早上的眼淚控制不住,終於流了下來。
“阿弟!阿姐知道了。阿姐會好好過日子的,往後記得代阿姐孝事父親!”
喬慈點頭。
見這姐弟兩人依依不舍,魏梁終於不耐,出聲催促。
小喬松開喬慈的手,催他回去,自己重新登車上路。
喬慈的身影立在路邊,漸漸變成了一個黑點,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視線裡。
小喬轉頭時,看到遠處的前方,灰蒙蒙的冬日天際盡頭,一隻落了單的孤雁,正在往南飛去。
第7章 君侯歸
小喬出門後,方才鼓樂喧天的使君府,漸漸靜寂下來,賓客散盡,喬越見喬平依舊對著大門方向久久不動,便上前勸他入內,說道:“二弟,侄女已走遠。方才城內盛況,你也親眼所見,為兄實在欣慰。”
喬平慢慢轉身,道:“長兄,弟有一言,本是不該問的,隻是困擾許久,趁著這機會,弟鬥膽問一聲。十年前父親發兵徵討李肅,臨陣按兵不動,以致魏經父子喪命,這才與魏家結下怨隙。父親當時,到底是否確曾派了信使去給魏經報過信?當年兄與父親一道隨軍,應當清楚。”
喬越一愣,隨即面露不快,揮了揮手,道:“都過去的事了,如今你突然提這個做什麼?大人當年無論如何處置,總是有他的道理,豈是我們這些做兒子的能夠置喙的?”
喬越這麼答復,喬平心裡便坐實了猜測。
十年前陳郡事後,魏家治喪,喬平被父親喬圭派去漁陽吊唁。靈堂之上,魏家家將拔刀怒對喬平,斥罵喬圭老奸巨猾,不守信義,當時根本就沒派信,坐山觀虎鬥而已。喬平十分驚懼,以為自己要走不出這魏家大門了。沒想到徐夫人不但當著他面厲聲呵斥家將,還溫言安撫喬平。喬平劫後餘生回到兖州,向父親喬圭詳述當時情景。
他至今記得清楚,父親當時皺眉許久,最後嘆了一聲:“魏家有媪如此,恐日後是我喬家之禍!”
這十年裡,喬越一直疑心父親當年確實未曾報訊過。父親老謀深算,曾也雄心勃勃。當時魏家勢力雖仍在北方燕幽一帶,與兖州秋毫無犯,但魏經治軍嚴明,因功封侯,又有賢達之名,天下名士,紛紛投奔而去,隱隱有雄主之相。
或許父親考慮魏家日後一旦崛起,於兖州擴勢不利,這才順水推舟,想借李肅之手,意欲除去一個隱患罷了。
“二弟,兩家聯姻,既化解不和,又解我兖州目下之困,何來不妥?你勿再多想。”
喬平苦笑:“長兄,蠻蠻已如你所願出嫁,兖州困也暫解。從今往後,望長兄勵精圖治,重振我喬家聲勢,如此,既造福郡民,蠻蠻到了魏家,也算還有倚靠。”
喬越面露訕色,哈哈道:“自然,自然,二弟放心。”
……
魏梁領著一隊魏家親兵護送小喬北上,日行夜歇,起頭一路無事,快進入冀州的地界時,有日,天將將黑,一行車馬尚未趕到驛庭落腳,恰好又經過一處荒僻無人的曲折道路,覺察到身後似乎有人尾隨,立刻命折回察看,親兵回來卻說並無異常。
魏梁貌似粗魯,實則心細如發,也不動聲色,當晚投驛庭後,親自持刀守護在小喬室外,次日起加強戒備,行路也愈發緊趕,最後終於在年底前,送小喬順利抵達了冀州信都。
……
冀州前刺史高棠,以幸遜把持朝政、殘害忠良、漢室名存實亡之名,反出朝廷,殺身邊不從之人,自立為帝。朝廷先後派多路兵馬圍剿,奈何高棠經營多年,兵強馬壯,又借冀州地利,竟久攻不下,無奈著魏劭攻打。去歲秋,魏劭親自舉兵入冀州。
先前的另幾路兵馬來攻時,來一撥兒,冀州百姓便去一層皮,甚至發生了官軍圍住鄉集,屠戮村民,割下頭顱後掛於馬上冒充叛軍首級回去領功的事,早就苦不堪言,風聞幽州魏劭又到,無不驚懼,拋下地裡待收的麥子四下散避,甚至有地方,全村人跑了個空。魏劭大軍到來之後,不但秋毫無犯,見地裡麥子無人收割倒伏在地,士兵反而解甲下地,收割後堆至村口離開,又捉拿沿路那些落草為寇以劫掠為生的流兵散勇。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原本逃家避難的人便紛紛回來,更有青壯自願投軍,沿途百姓一反常態,敲鑼打鼓歡迎魏劭大軍入冀。
魏劭收攏人心,如虎添翼,幾次戰事,高棠先後就丟掉數個城池,最後龜縮在信都閉戶不出。魏劭也不急著攻打,駐兵下來,到了年初,圍城數月後,一鼓作氣攻下信都,高棠走投無路,自裁而死。冀州百姓聞訊奔走相告,推年長望重之耄耋持萬民書,代為出面懇求魏劭留下。魏劭上表,稱信都之外還有高棠殘部為虐鄉裡,數目眾多,故順應民情,繼續駐兵掃蕩反逆殘餘勢力。朝廷忌憚他勢力擴張,起先不允,令撤兵出冀,魏劭便遵命撤兵。不想朝廷隨後派去的數位冀州牧竟被百姓群堵於城門之外,群情洶湧,幾次下來,無人敢再領冀州牧,朝廷鞭長莫及,無可奈何之下,隻得順應民意,令魏劭暫時代領。魏劭便再次入冀,百姓當時夾道歡迎,如今已經將近一年。
最近魏劭就在信都。比起漁陽,信都距離也更近,所以成婚地就近定在了這裡。
……
信都古城,地方並不是很大,但在冀地,卻人人皆知。
戰國趙魏戰,趙國失邯郸三年,以信都為陪,城中築信宮,內有一樓,名檀臺,以百年檀木所築,高十數丈,登樓臺可望見全城,歷經數百年後,至今尚存,幾經修葺,將“信宮”裡的宮字除去,改邸,便成為如今的使君官邸。
魏劭在信都時,就落腳在舊時信宮。
小喬婚車從城門口徐徐而入。
透過馬車窗牖,她看到護城河水波不紋,城中那條用青色大石鋪就的主道寬闊而平整,可容十馬並排而行,兩邊民房林立,城池街景,與她看慣的東郡不盡相同,燕趙古風,撲面而來,走在街上的男女老少發現她乘坐的大車,紛紛停下腳步看個不停,面上露出好奇之色,仿佛並不知道魏劭就要娶妻似的。
馬車在一路的好奇目光注視之下,最後停在了信宮門前,門口鎧甲衛兵森然而立,認得魏梁,開門放行。
小喬被扶著下來,終於脫離了顛簸多日的馬車,與陪嫁的春娘以及幾個侍女入了信宮。
在路上時,旅途無聊,為打發時間,春娘難免自己臆想了不少抵達成婚地後的情景。
現在親眼見到,信宮雖大,殿舍儼然,裡面卻冷冷清清,莫說春娘原本想象中的預備成婚的喜慶,便是連人也沒看到幾個,片刻才來了個婦人,四十上下的年紀,打扮周正,面容端肅,顯出幾分嚴厲之色。這婦人身後領著幾個僕婦,自稱鍾姓,奉命在此迎接喬家新婦。雖然語氣也不失恭敬,但看著小喬的目光,總令人感覺到透出了幾分冷淡。
小喬揣測,這婦人雖是下人,但在魏家應該有一定的地位,便照慣例呼她“鍾娘”。
“不敢,婢不過一下人,奉命來聽差遣,女君喚婢一聲鍾媪便可。”
鍾媪領小喬到了落榻之處,名“羽陽”,座西朝南,採光極好。
鍾媪留下兩個僕婦供小喬差遣,稱有事盡管尋自己,說完朝小喬躬了躬身,轉身便走了。
這鍾媪一走,春娘未免大失所望,更心疼小喬,支開鍾媪留下的兩個僕婦,自己一邊忙著和侍女鋪榻設座,一邊低聲抱怨,末了道:“那魏侯如今到底可在城中?婚期又是何時?”
春娘不解,小喬也是茫然不知,捶了捶因為久坐馬車變得有些酸脹的小腿,起身來到窗前,推開向外眺望。
庭院疏闊。在她所居的羽陽近旁,那座古樸高樓從地拔起,一束陽光恰好穿過了飛檐翹角之間的縫隙,投下來一圈明亮的光斑,微微晃人眼睛。
……
每天定時有僕人送來飲食熱湯,奉養倒是周到,但小喬似乎出不了信宮的門,而且,她似乎也被人遺忘了。
鍾媪那天過後就沒露面,至於丈夫——姑且稱之為丈夫,那個名叫魏劭的男人,更是連影兒都沒露。
這樣一轉眼,就快到年底。春娘開始焦急起來,捉住那兩個僕婦打聽了無數遍,但僕婦似乎隨了鍾媪,無論問什麼,都是搖頭,再逼問,就跪下去磕頭請罪,把春娘氣的實在不輕,要去找那個鍾媪問個清楚,被小喬阻攔了。
來之安之。不過是剛開始。他不急,她更不急。
定康七年的春節,快要到了。天晴的時候,小喬登上檀臺,能看到附近民居裡的民眾忙著打掃房屋,滌衣曬被,為春節做著準備。
也是來到這裡之後,小喬才知道,春節這個被後世視為吉祥團圓的一年中最重大的節日,在從上古延續至今的樸素認知中,並不表示吉利。猶如竹節,竹本平順,唯“節”疙瘩,這種日子稱節。所謂春節,便是春季中最不吉的日子。便是為了闢邪祈福,人們才用滌塵團圓的方式過起春節,熱鬧程度,遠不及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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