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書名:風在野 字數:4262 更新時間:2025-07-24 14:20:16

四下無人,晟陽公主走過,在我耳畔輕聲道:「陸晚宜,這份大禮,你還喜歡嗎?」


 


晟陽說,我在將軍府的藥圃被她改成了演武場。


她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等著我的反應。


 


可我隻是蹙了蹙眉。


 


將軍府的一切恍如隔世。


 


我衝她笑了笑:


 


「那便祝公主與將軍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明明是一句再好不過的祝福,或許是我的反應讓她失望了,晟陽公主一臉慍色:


 


「本宮要讓你猶如喪家之犬,從這京都裡狼狽地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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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晟陽公主的話,會讓我心緒起伏,會真心地覺得難過。


 


可是沒有。


 


我的心裡,波瀾不起。


 


心弦好似不再會因為蕭宴川而輕易撥動。


 


24


 


國公府的珲鷺苑不大。


 


比試定在這裡。


 


幾輪過後,幾個參加比試的將門貴女中皆有表現出色者。


 


五十步開外,晟陽公主三箭中了兩箭。


 


若無意外,便是頭籌。


 


僕從將箭矢遞給我。


 


我看著遠方的靶心,指尖的暗繭隱隱發熱。


 


入上京半載,隻因蕭宴川的一句「女子本溫婉,你該學學如何處理府中事務。」,我收起長弓,學著看那些我並不擅長的賬簿。


 


哪怕是將軍府的人,亦不知我原本就是會這些的。


 


可是蕭宴川,若無半分能力——


 


陸晚宜憑何在深山裡自力更生?


 


我撫摸著弓弦,熟練地彎弓搭箭。


 


耳畔的風聲夾雜著眾人的私語。


 


箭矢脫手而出,一連三箭,皆正中靶心。


 


在一陣驚呼聲中,晟陽公主一雙流盼的美目,幾近扭曲。


 


我想起阿兄教我弓箭時,曾欣慰地感慨我極有天賦。


 


「如此,我和阿爹不在,你也能保護自己和阿娘。」


 


我沒有瞧見,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蕭宴川的唇角悄然上揚。


 


眼底甚至藏著一抹不易察覺的驚豔。


 


我贏得國公夫人的彩頭。


 


將那柄春惜送給了謝允州。


 


「謝允州,你看我很厲害,是不是?」


 


他珍之重之地接過長劍,交予重佑,衝我笑著點頭,很是與有榮焉樣子。


 


「嗯,府醫姑娘的確厲害。」


 


25


 


謝允州說他等我。


 


我心裡有些雀躍,回客房換回自己原本的衣裳,一出門,卻被一道人影堵在門前。


 


他們果真是天生一對,都喜歡背著人來見我。


 


蕭宴川默默看了我良久。


 


眸光裡有審視,亦有一絲奇異的妒色。


 


「煩請將軍讓一讓。」


 


我有些惱了。


 


蕭宴川退開一步,嘲弄地扯著唇角,忽然無不惡毒地道:「景王知道你……曾懷有本將的孩子嗎?」


 


我抬頭,冷笑道:「蕭將軍有什麼資格評判我?」


 


我推開一臉僵色的蕭宴川,頭也不回地走開。


 


他去過崇醫堂。


 


逼問了老醫師。


 


長廊上,我瞥見不遠處,輪椅上靜坐著的謝允州。


 


心髒倏然跳漏了一拍。


 


惶然不安地走上前去。


 


一口氣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難受得緊。


 


謝允州什麼都沒說。


 


隻是緩緩地伸出手,掌心帶著溫意,落在我的腕間。


 


「陸姑娘隻是……遇人不淑。」


 


最後幾個字,像是自牙關裡逼出來。


 


但謝允州的眉眼依舊是帶笑的。


 


我了然,那些話,他全然聽到了。


 


「我們回去吧。」


 


馬車駛過長街。


 


我與謝允州一時無話。


 


錦簾外,陽光透過車隙,日影斑駁過車內的紅木小幾。


 


我心裡想著蕭宴川那些話。


 


卻瞧見,謝允州抬手拭過唇角。


 


掌心一片刺目的紅。


 


我惶然地讓重佑將馬車趕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又忍不住逼問謝允州。


 


「你今日何至於在眾人面前做到這種地步?」


 


汗湿脊背、唇色失血。


 


謝允州卻撐著下巴,衝我揚了揚眉:「那我不是,也想為你撐一撐腰。」


 


車簾在風中顫動。


 


那句話卻在我心湖中激蕩。


 


回到景王府。


 


我給謝允州的藥裡加了半斤黃連。


 


「若有下回,我就往藥裡加三斤。」


 


謝允州嫌藥苦,不肯喝。


 


與前段時日,面不改色灌下湯藥的簡直判若兩人。


 


「陸姑娘行行好。」


 


謝允州一門心思討饒,眼裡也浸潤了一層霧氣:


 


我別扭地移開臉:「景王大可不必這樣引誘人。」


 


他神色一怔,指尖也輕顫了一下。


 


「你是想說引誘,還是勾引?」


 


像是聽了什麼有趣的話,謝允州笑得咳嗽起來:「這便是勾引了?」


 


四目相對。


 


我從他的眼裡,清晰地看到了苦澀、嫉妒、不甘……


 


所有濃烈洶湧的詞匯聚在一處。


 


謝允州伸手解開長衫的盤扣,無聲地喘息。


 


秀麗面容一瞬間染上緋色,他的唇邊卻牽起笑意。


 


料峭春山綻著微光,足以攝人心魄。


 


他的手上微一用力,我足下不穩。


 


撞進他懷裡。


 


謝允州細瘦高挺的鼻尖幾乎與我相撞,他笑:


 


「陸姑娘力氣好大,壓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了。


 


「我想你,多疼疼我。」


 


我登時紅了臉。


 


幾近羞憤地低頭。


 


再抬眼時,面前的謝允州眼裡清清冷冷的,半分情欲也無。


 


仿佛方才的動情隻是我的錯覺。


 


他扯著唇角,近乎殘忍地道:


 


「這才是勾引,倘若日後有人對你這麼做,別猶豫,S了他。」


 


我的心底一片冷然。


 


「我隻不過是一個鄉野小民,在這上京,毫無為非作歹的資本,你是想告訴我,景王府會護著我嗎?」


 


他避開我的目光。


 


「那又有何不可?重佑身體康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會護著你。父皇曾留給我一塊免S金牌,可我不大需要那種東西,贈予你正好。」


 


細碎的話被他一字一句緩緩道出。


 


像是最尋常不過的叮囑。


 


我靜靜看著他:「我S過人的。」


 


他面色不改:「那人一定是做了頂壞頂壞的事。」


 


隱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我親手揭開。


 


曾經,我不敢告訴蕭宴川。


 


因在蕭將軍的眼裡,陸晚宜是一個小意溫柔的女子。


 


就像那年,我亦步亦趨跟在師父身後。


 


春鶴山的荊棘劃破了腳踝。


 


疼得我直抽涼氣。


 


可我不敢喊疼,也不敢喊累。


 


我怕師父發現,陸晚宜是個累贅,便會就此丟下我。


 


但此刻,那些被我藏匿在心中的秘密,在謝允州面前,卻輕易宣之於口。


 


我難過地看著他:「我也……治不好你。」


 


艱難的一句坦白,幾乎用光了所有氣力。


 


是的,我騙了謝允州。


 


崇醫堂的雨夜。


 


匆匆一瞥,認出景王的身份。


 


我那時存了私心,想著景王既找到了我,又知我與師父的牽連,未嘗不會尋釁報復。


 


隻要拖一陣兒,拖到他行將就木,便無法……去尋仇。


 


師父說得對,春山漫,無解。


 


我傾盡一身本領,也不過是讓謝允州能在最後的時光裡,與常人無異地站起來。


 


謝允州忽而仰起頭,沉靜的眼睛仍舊帶著笑意:


 


「也就重佑那個傻子信,你能治好我。」


 


我愕然地看向謝允州。


 


他早便知道了。


 


自始至終,景王心如明鏡。


 


春山漫的毒,我解不了。


 


他今夜用這種方式,逼我直視這份感情,又殘忍地拉開我和他之間的距離。


 


心一寸寸冷下來。


 


我聽見自己嗓音微顫。


 


「謝允州,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其實我騙了你,春鶴山很好。那時候我怕被師父趕走,總是裝作一副很懂事的樣子。可後來我才知道,師父是個很好的人,隻要我哭一哭,他一定會心軟。我們去求他好不好,師父一定會研制出春山漫的解藥。」


 


我語無倫次地說著。


 


謝允州自始至終,隻是笑著看著我。


 


他垂眸,眼裡卻像是下了一場悽寂的雨。


 


「下次看人的眼光,別這麼差了。


 


「謝某並非良人。」


 


……


 


26


 


謝允州枯坐在房中。


 


雙手搭垂在膝上。


 


陸晚宜說的每一個字,都像裹著蜜糖的陷阱。


 


他已經好久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她在意他的想法,她想帶他一起走。


 


謝允州攥緊手指,他也曾鮮衣怒馬,也曾少年意氣。


 


他也想舞劍給心愛的姑娘看。


 


「你看,我也很厲害的,陸晚宜,你要不要與我比一場,輸了就嫁給我。」


 


可命運無情。


 


兜頭的冷水將美夢淋漓澆醒。


 


既白的天色無情地嘲弄他。


 


謝允州有的隻是一具頹敗殘破的身軀。


 


殘燈燒到了盡頭。


 


她說要他一起走。


 


陸晚宜才是會誘惑人的那個。


 


有那麼一瞬間,謝允州差一點兒就要松口了。


 


27


 


謝允州如他所言,贈給我一筆不菲的診金。


 


我將編纂好的雜症集交給崇醫堂的老醫師。


 


又託人聯系了將軍府的管家德叔。


 


取出一半的銀票,請他交予紅瑤。


 


紅瑤不是S契,若她想走,可隨時用這筆銀票離開。


 


重佑很奇怪,知曉了事實,卻沒有責怪我。


 


他按謝允州的吩咐,備好馬車,說明日便著人送我離開上京。


 


翌日。


 


我坐上馬車,卻忍不住向重佑身後看去。


 


謝允州沒有來送我。


 


重佑讓我別等了。


 


「陛下傳召景王,天不亮景王便入宮了。」


 


「為何忽然召他入宮?」


 


重佑眼裡寫滿憤慨,語氣諷刺:


 


「陛下為何傳召景王,陸姑娘不知情嗎?」


 


他一字一頓道:


 


「昨日在國公府,不良於行的景王忽然能站起來了……」


 


帝王的疑心足以SS一個人。


 


重佑點到即止。


 


「陸姑娘不走了嗎?」


 


我隨口扯了一個謊:「忽然有些口渴,我等喝完一盞茶就走。」


 


苑中,小幾上的茶盞換了一盞又一盞。


 


我卻心事重重。


 


師父曾說過,當年若非春山漫。


 


金鑾座上的恐怕就非如今的陛下了。


 


我反反復復琢磨著師父的話,腦中脹痛異常,眼前又出現重佑晃動的身影。


 


「你為什麼一點兒也不著急?」


 


我揪著重佑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問他:「你不是一向最緊張景王了嗎?」


 


重佑一時語塞。


 


暮色四合。


 


謝允州還是出現在了景王府。


 


看見我,輪椅上的男人面上似乎有一絲愣怔。


 


瞧見一旁心虛的重佑,謝允州了然:「你騙她做什麼?」


 


我的心裡驟然一松。


 


太好了,謝允州沒事。


 


他好端端地出現在我面前了。


 


我倉皇地別過臉,掩飾著自己的情緒。


 


謝允州推動輪椅, 行至我面前,似乎有些無奈。


 


「我一無實權, 二無兵權,多年來不結黨營私,S了我, 還要背一個弑弟的罵名。」


 


他幽幽道:「我那位皇兄倒也不是個傻子。」


 


我一時羞憤,原以為重佑是個老實的。


 


28


 


我還是踏上了離京的路,說好要走的, 如今也沒有別的理由留下了。


 


隻是回春鶴山的馬車上多了一人。


 


車廂內, 謝允州跪坐在我面前,十分好脾氣。


 


「我幼時每逢賭氣, 母妃便會唱歌謠給我聽,你要不要聽?」


 


我不想聽他說這些。


 


往後退一步, 謝允州便進一步。


 


後背抵上車壁, 退無可退。


 


謝允州託腮看著我,笑得恣意開懷。


 


「我不懂得怎麼哄姑娘開心, 你教教我。」


 


他說送我十裡。


 


可是這一送,十裡又十裡,遙遙無盡頭。


 


我不問他要送到哪兒。


 


謝允州也默契地不提。


 


直到塵煙滾滾,烈馬嘶鳴。


 


馬車後,有人縱馬追了上來。


 


車夫撩開簾布。


 


我瞧見, 遠處馬背上的蕭宴川。


 


他看著我,眼裡的情愫很陌生。


 


「我有話對你說。」


 


我皺了皺眉, 我其實不大想聽,甚至有些心煩。


 


我與謝允州,還沒有好好告別過。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 謝允州取下馬車壁上的長弓。


 


三箭齊發。


 


不過須臾。


 


蕭宴川手臂上中了箭。


 


最後一支甚至穿過了手掌。


 


我瞧見,蕭宴川愕然地握緊雙拳, 失神地看著自己流血的掌心。


 


凜冽的寒意縈繞在謝允州的眉眼。


 


他似乎沒打算要蕭宴川的命。


 


長風裹挾著謝允州的話,送往遠處。


 


「蕭將軍要感謝自己還佔著洪景國將軍的位置,否則就不隻是廢一隻手這麼簡單。」


 


這樣的謝允州, 我沒見過。


 


我隻是忽然有些難過。


 


關於景王的過去,我一樣也不知曉。


 


我與謝允州,相識得那樣遲。


 


車夫繼續趕路。


 


「你還真是個瘋子。」我默然了良久,垂眸感慨道。


 


謝允州眼底籠著一層霧氣,他答得十分坦蕩。


 


「我本就是這樣, 原打算不想活的時候,就去S一S。」


 


他望進我的眼底, 沉沉看了半晌。


 


「是你救我出囹圄。」


 


馬車駛得很遠了。


 


蕭宴川沒有再追上來。


 


我不合時宜、又有些緊張地問他:「你準備送多遠?」


 


謝允州有些無奈:「謝某將身家性命都託付給姑娘了。」


 


他低頭, 看著我輕笑:


 


「陸晚宜, 江河湖海、名川大山,無論你要去哪兒,謝允州都奉陪到底。」


 


我眼眶一熱,再也忍不住淚水傾瀉。


 


他終歸, 還是舍不得的。


 


謝允州輕嘆了一口氣兒, 抬手,小心翼翼地拭去我眼角的淚水。


 


「我盡力,活得久一些, 好不好?」


 


上京的城池變得模糊而遙遠。


 


我曾以為,我會孑然一身離開上京,重新回到那個令我孤獨又自在的春鶴山。


 


現在不會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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