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臘月初八,晏從殊那孀居的白月光回京了。
他迫不及待地把人接入府:
「陸鳶,你和水芙是閨中密友,也不忍看她孤苦無依吧?」
我苦笑著回:
「當然。」
青梅竹馬,多年相伴,到底還是錯付。
我拿出妝奁裡的信看了又看,提筆寫下一封退婚書。
從此,我與他男婚女嫁,互不相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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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正月十五,我就能回到雁門關了。
1
臘月初八一早,天還未亮,我便起身進了小廚房。
昨日已淘洗浸泡了各色黍米,今日加些胡桃、棗子、乳蕈,用文火細細熬上兩個時辰,便能得一碗香甜軟糯的臘八粥。
晏從殊性子冷清,但最喜甜食。
若能讓他多喝兩口,這樣的小事我也願親自操持。
可鍋中粥米滾了幾開,都不見晏從殊人影。
「小姐,要擺飯嗎?」驍月問。
我搖搖頭,「等世子回來吧。」
午後時分他才歸家。
二門來報,晏從殊身後還跟著他那新寡歸京的青梅——陳水芙。
他派人請我去芙蓉院中,言辭格外溫和:
「陸鳶,看看這是誰?
「水芙同你是閨中密友,她此番回京,我打算留她在府中居住。
「年節下,總不好讓她孤苦無依。」
要想俏,一身孝。
三年未見,陳水芙一身素服更顯風姿。
我抬眸掃視房中,博古架上擺滿珍玩,價值百金的月影紗隻作帳幔,爐中還焚著她素來愛用的蘭枝香。
就連妝臺上,都放上了馥春閣頂好的胭脂水粉。
這般細致,也不知晏從殊背著我籌備了多久。
再說,我隻是他的未婚妻,哪有不同意的餘地?
定親三載,我這一腔熱忱,到底還是沒能焐熱他的心。
我無措地低下頭,苦笑道:
「好。
「許久未見,難得和水芙恭賀新歲團圓。」
陳水芙聞言一笑,唇邊的梨渦愈發甜美:
「阿鳶,我看你帶的丫鬟提了食盒,可是臘八粥?
「可巧我在路上就想著這一口,你也留下來一起吃?」
聽話聽音,我知趣道:
「我已用過飯了,再吃怕是要積食,便不叨擾了。」
許是我從前總是纏著要陪他一起用膳,晏從殊意外地看了我一眼。
但到底,什麼也沒說。
走出房門,抬頭便能望見晏從殊書房的屋檐,比我的院子要近得多。
園中栽了數叢芙蓉,不難想象來年春暖花開,該是何等妍麗盛景。
原來這些早早就都為她備下了。
臘日的寒風像刮骨鋼刀,我腹中空空,胸口卻有塊壘難消。
身後一室暖春,言笑晏晏。
晏從殊笑著為佳人添粥:
「你素日愛吃甜,每每吃到些甜食,我總念著你。」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
妝奁下裝著昨日方到的飛鴿傳書。
我拿出來看了又看。
是父親。
他問我是否安樂,何時成婚。
良久,我一筆一劃寫下一封退婚書。
「驍月,過了十五,咱們便動身前往雁門關。」
2
我生在邊塞。
娘親病逝後,將軍爹爹擔心軍中都是糙漢子,怕帶不好我,便將我託付給了在京中的姨母。
姨母膝下空虛,庶長子晏從殊成了她的養子。
及笄那年,姨母問我願不願嫁晏從殊。
我羞紅著臉,淺淺點頭,還以為是青梅竹馬,姻緣天成。
我倆下定那日,好友陳水芙嫁去了江南謝家。
向來自持的晏從殊竟喝得爛醉如泥。
我還以為是他高興得過了頭,殷勤地為他熬了解酒湯。
醉眼朦朧間,他仿佛認錯了人,抓著我的衣袖,喚我「芙兒」。
「芙兒,你別嫁她。
「我同陸鳶…實在是嫡母相逼,並非我所願。
「你再等一等我,等我坐穩世子之位,你別另嫁旁人,好不好?」
我心中一驚,往日種種竟全是夢幻泡影。
原來陳水芙每每來府上找我,原來晏從殊次次給我帶禮物都是兩份,是因為他們早就兩相心許。
我多不過,是個幌子。
驚惶間,我打翻了食盒。
滾燙的湯水淋了晏從殊滿身,把他澆醒了。
他一見眼前人,又變成了往日沉著持重的模樣,邊為我包住被燙紅的指尖,邊溫和道:
「勞阿鳶辛苦,往後該是我多心疼你了。」
十指連心,我隻覺得心尖都在發疼。
卻還是強打起精神試探:
「從殊哥哥,你說酒後吐真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若說是真的,我這就同姨母稟明,婚約作廢。
我暗自思忖。
他默了幾息,許是不確定我到底聽到了些什麼,狀似隨意道:
「自然是假的,胡言亂語豈可當真?
「我隻心心念念著早日娶阿鳶作我的新婦。」
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我落荒而逃。
姨母病了後院裡冷清,見我來,她關切道:
「這麼晚了還在外邊跑,可是受了委屈?」
我抬頭看向眼前的婦人,她膝下無所出,高門婆母妯娌難相處,在這侯府裡過得很是艱難。
姨母和晏從殊,一個是沒有孩子的主母,一個是沒有母親的庶子。
在這偌大府邸裡,守望相助。
我不忍同她說出實情,隻說想娘親了。
惹得姨母抱住我一陣心疼。
可縱使萬般理由說到底,不過是我貪心。
我不願年少的心動就這樣白白錯付,固執地定要同他磋磨出個伉儷成雙。
他的心上人已嫁作他人婦,而我還有很長時間等他遺忘。
我並不比她差。
3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並不是誰更好,就更能得到心上人青睞。
後來,姨母病重,撒手人寰。
晏從殊說,他要為嫡母守喪滿三年後再成婚。
我若再留在侯府,身份尷尬。
還是侯爺的一句話,讓我提前行使世子夫人的管家之權,我也就這麼繼續住了下來。
而陳水芙的夫婿短命,她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
兩月前,晏從殊親自下江南致祭,回來後便經常神思不屬。
今日,更是把她接到京中侯府安置。
陳水芙的父親帶著家小外任,但京中仍有僕人守著宅子,再不濟也總有些故舊。
可是她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住了進來。
為免非議,還要對外宣稱,是因著陸鳶盛情相邀的緣故。
我叮囑下人,不要在侯爺面前嚼舌根。
可四方牆垣攔不住流言蜚語。
侯爺面沉如水:
「你姨母S前隻託付我一件事,便是將你照料好。
「這些時日,我冷眼瞧著,若再蹉跎下去,你和從殊也無非就是像我和你姨母一樣,終成一對怨偶。
「你若悔了,姨父為你主持退婚。」
我俯身行禮謝過:
「婚定是要退的。另外阿鳶離家許久,不知父親近況,還想回雁門關去。
「來年正月十五便是姨母三年之祭,阿鳶過了那日便動身。
「隻是希望這消息,再無第三人知曉。」
得了侯爺的首肯,我心下安定,急著回到院中打點行裝。
意外的,晏從殊在我房中,不知等了多久。
見我進來,他輕輕敲了兩下桌子,斟酌道:
「三年孝期將滿,本該將婚期提上日程…可我總想著掙個功名來,給你添些榮光。」
見我臉色淡淡也不搭茬,他終於耐不住說出此行的目的:
「若你急著成婚也不是不行,隻要你答應水芙和你同為平妻,來年開春我們便成婚,如何?
「你放心,往後管家對牌還在你這。」
好似他肯同我成婚,是我求來的恩德。
可憐我辛苦操持,成全他花前月下。
也是,姨母仙去,我在這後院裡最大的靠山沒了。
或許在晏從殊眼裡,我不過是寄居在侯府的孤女。
往後夫君為天,對他,我隻能溫柔馴順。
我勾唇笑了笑:
「好啊。
「我和水芙情同姐妹,往後也定能和睦相處。」
反正我就要走了。
他娶誰又有什麼所謂。
見我答應得爽快,晏從殊倒是意外,欺身上前想來捧我的臉,或許是想確認些什麼。
我扭頭躲開,下了逐客令:
「夜深露重,世子走時多帶盞燈吧。」
不知又是什麼惹了他不快,他臉上染了一層薄怒,甩著袖子大步離開了。
4
此去千裡之遙,該多帶些細軟。
我吩咐驍月將不能帶走的都歸攏到一處。
左右我不會再回來,就讓這屋子幹幹淨淨的,同我沒來過一樣。
「小姐,這些都要收起來嗎?」驍月捧了個大箱子來問。
我一件件翻看。
入眼是一對比翼鳥花樣的風箏,栩栩如生,是晏從殊親手為我扎的。
那年三月三上巳節,我倆各自執線,競逐嬉戲,惹得同齡貴女們豔羨不已。
她們說,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富貴於世家簪纓已是尋常,難得的,是願意花時間精力討佳人歡心。
「不要了,這都是小孩子的把戲。」
再看第二件,是他親手為我打磨的檀木梳,梳背上還雕著卷草祥雲。
卷草繾綣纏綿,祥雲吉祥富貴。
他也曾為我梳頭,嘴裡還念著:「一梳梳到頭,青絲共白首。」
小軒窗,正梳妝……不過是往日雲煙。
「也不要了,給我換一把象Y鑲金的來,」我撂到一邊,「如今上了歲數,格外偏愛些金銀珍寶。」
第三件,是一把竹骨扇,扇面上刻著一對大雁。
晏從殊說他對著畫刻了許久,手磨破了,眼也花了。
「大雁是忠貞之鳥,一生隻認一位愛侶……也收起來吧。」
……
「通通都收起來,隨便塞進庫房裡就是。」
驍月領命前去,可不到一刻鍾就又原樣抱著回來了,面露難色。
身後還跟著氣勢洶洶的晏從殊。
想來是不巧遇上。
「陸鳶,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指著那箱子,有些氣急敗壞:
「你如今是在因為水芙同我賭氣?可你明明答應了。
「我竟不知你是這樣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小人,枉我廢了那麼多心思為你做這些,當真是錯付了!」
見他這樣氣憤,我隻覺得好笑,依舊牽著嘴角扯謊:
「世子怎會這樣想?我是想著成婚需布置一番,先騰些地方罷了。」
晏從殊面色陰鬱,目光沉沉:
「陸鳶,你在拿我當傻子哄。
「你從前從不喚我世子。」
是啊,從前我隻喚他從殊哥哥。
我垂下眼睫不說話,他卻步步緊逼:
「阿鳶,你再喚一聲哥哥,今日的事,便是我錯。
「往後你想要什麼,我都依你。」
他攥著我的雙手,掐出道道紅印,有些疼。
我面無表情回視他的雙眸,不肯開口。
門外恰巧傳來陳水芙的聲音:
「從殊哥哥,你可在嗎?
「方才午睡做了噩夢,醒來不見你,芙兒有些心慌。」
他怔了怔,好似回過神般松開手,忙著帶陳水芙離開。
臨走前,還側首冷冷地撂下一句:
「你不願也罷,有的是人願意。」
自這日起,他再沒來過我院中一步。
也好,在侯府最後一個年節,我要安安生生過好這個年才是。
5
可似乎他們兩個偏不肯讓我如願。
二十三,小年關。
今天該祭灶神,剪窗花。
我提前一天就將紅紙分給各院下人,吩咐各自剪了貼上,為年節添些喜慶。
午後,我在房中起了爐火,做起糖瓜。
芙蓉院的婢女拿著一沓剪好的窗花來報:
「陸姑娘,這是世子爺和我們小姐一起剪的,兩個人總是手快些,所以剪了許多。
「我們小姐又怕您一個人手慢,這院裡不夠,特地為您送來。」
莫名地,我想起一句詩文——隔窗花氣暖扶春,隻許鶯鶯佔。
他們二人頭挨著頭共話西窗,想來是說不盡的溫柔小意。
這樣的事從前晏從殊也陪我做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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